8 教導 背靠着燕雲戈的胸膛

燕雲戈一頭霧水,再度摸不準陸明煜在想什麽。

兩人相對,冷風瑟瑟。

滴水成冰的季節,陸明煜穿得顯然比燕雲戈要厚重。可燕雲戈剛剛拉弓射箭,一身熱氣。陸明煜卻因站得久了,手腳發涼。

他有些後悔自己突發奇想,趕來燕雲戈這邊。兩句話沒說完,就讓氣氛僵成這樣。

他看出氣氛不好,燕雲戈同樣。

好不容易見了人,燕雲戈卻不打算讓皇帝走。

他想一想,接着陸明煜方才的話,說:“這麽說來,陛下也不覺得是那宮女幹的?”

他不知道,這實屬哪壺不開提哪壺。聽了這話,陸明煜情緒更糟。

燕雲戈徹底不知所措。抿着嘴站在一邊,頭微微低下,看起來又有幾分可憐。

原先心情愈差,幾乎要轉身就走的陸明煜看到這一幕,勉強沒有擡腳。

他就緩緩告訴自己:“雲郎”就是燕雲戈,說起戰場也是尋常。但“雲郎”也不是燕雲戈,他比燕雲戈更加溫和、細心,更關愛我。

好像那些讓他難捱、痛苦的地方,一夕之間從燕雲戈身上消失了。從此往後,只留下好。

天子笑一笑。沒帶多少真心,卻至少是一個和緩神情。

他想到燕雲戈之前在射箭,幹脆說:“不說這些了。雲郎,你雖不記得,但從前的确說過,要教我騎射的。”

燕雲戈聽着前半句,心頭一松。到後面,他見陸明煜言笑晏晏,說起的又是自己熟悉的話題,知道這是皇帝在示好。

燕雲戈自然配合,說:“陛下願從我這裏學,自然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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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話的時候,面上一樣帶笑。

“你還說,”陸明煜眼裏透出懷戀,“‘都是陛下了,總要在群臣面前獵鹿’。對,原話是這樣。”

燕雲戈算算時日:“獵鹿?對。過完這個年,馬上開春。等到三月,要有春獵。到時候,正要陛下去獵第一頭鹿。”

陸明煜笑道:“三個月時間,夠不夠你教我?”

燕雲戈看他,客觀:“要看陛下基礎如何。”說罷,也跟着笑,吩咐宮人将自己用過的弓與箭囊取來,“陛下不妨先試試?”

陸明煜點頭:“好。”

他取走長弓,站在距離靶子約有三丈遠的地方。

燕雲戈看在眼裏,想,這麽近的距離,實在一點難度都沒有。不過陛下射中靶心了,還是得誇他。這可不是阿谀奉承,對燕雲戈而言,只要看到天子的笑臉,就很值得歡欣了。

他等啊……等……

沒等到天子拉開弓。

陸明煜也沒想到情況會這麽尴尬。

他說過很多次騎射不好,這真不是謙遜。

先帝不喜徐皇後,對陸明煜這個“皇後嫡子”也抱有同樣态度。陸明煜很早就模模糊糊明白,這是因為母後出身世家,而大周天子受世家挾制已久。父皇有抱負,年少時娶了世家女做正妻,好為自己登位鋪路。等到真的坐上那個位置,徐皇後就從他的“助力”變成“絆腳石”,他就要想辦法廢掉她,也不能讓她的兒子有出息。

讀書方面,陸明煜的先生是在太學院待了四十年、幾乎沒有走出去過的老儒,其他皇子的先生是真切辦過無數差事的新秀。

這倒還好。老儒的思想迂腐了點,教書時只強調背誦而不強調理解,但好歹不會教出錯處。

到了習武的時候,師傅同樣不同。這下子,問題大了。

也不知道先帝是從哪兒找來的“人才”,陸明煜最開始學的那套發力方式完全不對。一天訓練下來,他累個半死,筋骨都是痛的。到第二天,往往連床都下不了。

其他皇弟卻不同,一個個雖然當場疲憊,可到第二天,又能活蹦亂跳。

還是徐皇後發現了其中關竅。她抱着兒子默默垂淚,最後咬咬牙,再沒讓陸明煜去上騎射課程。

不去上,最多被罵幾句驕縱、廢物。對陸明煜來說,這未必是壞事。

去上了,沒準兒才是身子搞壞,悔不當初。

這些都是舊事。徐皇後死後,陸明煜沒和任何人說過。

到今天,他不知道燕雲戈用的弓是什麽狀況,貿然一拉——

到一半,動不了了。

這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陸明煜錯愕了一瞬,很快回過神,開始暗暗提氣。

咬牙,用力,腳下跨出弓步。

有風吹來,吹起天子一縷額發。

垂在眼上、鼻梁上,略微發癢。

陸明煜盡量忽略,一鼓作氣。

他手臂愈酸,偏偏張了一半兒的弓穩穩當當,再無動靜。

陸明煜心中絕望,暗道:這究竟是多少石?六、八……總不會是四吧?

想到一半,他似乎聽到一聲嘆息。

燕雲戈來了。

他兩只手分別扣住皇帝拉弓的手,也不見如何用力,竟然徑自把弓拉開!

陸明煜瞳仁微微縮小。他感受到了燕雲戈的輕松、無奈,甚至聽到燕雲戈半嘆半笑,說:“陛下,這不過是四石弓。”

按照時人的規矩,四石以下,就不算戰弓了。

對燕雲戈來說,手上的弓不過是打發時間的玩意兒。他實在沒想到,自家陛下竟然如此……嗯,羸弱?

陸明煜眼皮跳了一下,瞥他。

兩人的身量其實沒差多少,但一個武人,一個文人,燕雲戈的肩膀更加寬闊。從旁人目光看,天子近似于被燕将軍摟在懷中。

燕雲戈原先還沒這個自覺。直到天子的目光掃來,他心中忽而一動。

有什麽東西開始升溫、發燙。

他咳了聲,盡量讓自己往正經方面考慮。

三個月後,他的陛下要在諸臣面前拉弓、射鹿。

雖然總有侍衛将鹿趕到圍獵圈中,陸明煜不用追擊,只用拉弓、瞄準即可。可對燕雲戈來說是如吃飯喝水一樣簡單的事情,落在天子身上,仿佛不然。

這讓燕雲戈覺得新奇、有趣,甚至有幾分“照這麽說,接下來幾個月,我當真能時常與陛下相處”的愉悅。

“陛下看我拉弦的姿勢,”燕雲戈壓下心頭思緒,開始教導,“用拇指拉住弓弦,再用下面的手指壓住拇指——等一下。”

他發覺什麽,先把弓阖上,再在陸明煜詫異的目光中,把自己指頭上的扳指摘下來,套在陸明煜手指上。

陸明煜挑眉:“這是做什麽?”

燕雲戈無奈:“陛下,倘若不戴這個,萬一把手指割傷、割斷,可就不好了。”

陸明煜“嘶”了聲,扭扭扳指,将其戴好。

還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我知道的實在太少。雲郎,你再發現什麽不對,一定要說。”

燕雲戈很享受被這麽稱呼的時刻。他含笑點頭,道了一句“好”。

有了這個插曲,陸明煜再在燕雲戈的幫助下拉弓時,總有些魂不守舍。

扳指上還帶着燕雲戈的體溫。不止如此,他背靠着燕雲戈的胸膛,如果仔細去聽,能夠分辨出燕雲戈的心跳。

同一時間,少将軍熾熱呼吸正落在陸明煜面頰上。

“咻”的一聲,箭飛了出去,直直命中靶心。

燕雲戈講話,嘴唇偶爾會碰到陸明煜的耳垂,說:“這一箭,是幫陛下感受。”

陸明煜喉嚨微幹,回答:“好。”

話說出口了,才發現自己的嗓音有些低啞。

燕雲戈左手握弓垂下,右手搭在天子肩膀。

已經沒必要再維持親昵姿勢,他卻完全沒有退走的意思,繼續說:“不過,陛下既然暫時拉不開弓,再說準頭就太早。不如先練練力氣、體能。”

他若有若無地吻着陸明煜耳廓。

陸明煜感覺到了。那些柔軟的觸碰、略帶一絲濕潤的親吻。

酥麻的感覺不再是從手,而是從耳朵上蔓延。

“陛下,”燕雲戈又說話了,“我既然是為你留在宮中的,那——”

他們之間,總不能只有騎射教導,總有十多天也沒幾次的見面吧?

如果是其他時候說這話,燕雲戈也要覺得自己唐突。可這會兒,人還在他懷裏。甘暖的香氣從陸明煜衣領中、發絲間,身上每一處冒出來,把燕雲戈包裹在裏面,讓他忍不住多溫一句。

但他沒有得到一個理想的回答。

他懷裏的天子擡起頭,有一點亮色在他面頰。

天子的注意力被吸引。他輕輕“呀”了聲,說:“雲郎。”

燕雲戈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柔軟。

他想:我是陛下的“雲郎”……有這樣的天子,難怪我願意随他進宮,抛卻宮外的一切,只等他來看我。

這時候,天子轉頭看他,眼裏再沒一絲沉郁,而是純粹地微笑一下。

他說:“落雪了。”

前一次雪已經化得七七八八,在宮中幾乎看不到什麽痕跡。

這個時候,真正落起永耀十六年的最後一場雪。

從最先細微的一點,到後面,愈來愈大。

院子裏不好再站人,天子與燕雲戈轉入屋中。

因四處都是按照将軍府布置,不止燕雲戈,天子本人也對這裏的物件擺設表現得十分熟稔。

燕雲戈看在眼裏,潛意識中對陸明煜此前的一番說辭更信幾分。

他很樂意于天子花時間陪伴自己,又提出,陛下可否在說說他們從前的事。

陸明煜早有準備。他給自己與燕雲戈之間的過往貼上一層“兩情相悅”的窗紙,再加上“彼此信重”和“互相欣賞”,說:“之前你我有了一場良宵,那以後,又是一段日子未見。我當時還沒想到,竟會與你有今日的關系。只想着你回你的江湖,我回我的廟堂。”

燕雲戈說:“陛下這麽想,我一定要傷心。”

語畢,真做出幾分控訴神色。

陸明煜被他逗笑。他手上抱着暖爐,地龍也燒起來了。屋內溫暖,他的語氣也逐漸輕快,說:“沒想到,我後面接了差事時,你又出現。從前只知道你在江湖上很有名望,這次辦差,我才發現,于廟堂上的事,你竟也懂得不少。”

他半真半假地說。把燕雲戈對自己的輕蔑,全部換成關懷照料。曾經冷眼看他犯錯、并不提醒的人,成了會假裝不經意地提醒,待他關切仔細的好情郎。那些冷待、居高臨下更是全部消失了,只剩下兩人之間愈發濃厚的情意。

“……等事情完了,我們一起喝慶功酒。當時你我看對方已經不同,但這不是小事,于是誰也不肯先說。還是酒幫了你我一把,否則的話,真不知道往後如何呢。”

燕雲戈說:“這就對了!我之前就想,我一定頗愛酒。”

陸明煜意外:“為何?這些天,你也沒有碰酒。”

燕雲戈看他,微微笑道:“陛下那會兒笑着看我,我便覺得要醉了。若非愛酒之人,如何會有這樣心思?”

陸明煜忍不住笑。

笑着笑着,又嘆一口氣。

燕雲戈的好心情顫了一下,立刻問他:“陛下為何嘆息?”

陸明煜心想:如果真是這樣,你愛我,看重我,待我從來沒有不好、沒有一絲瞧不起我……哪怕你家真的要立三弟那個兒子當太子,我也認了。總歸我和你在一起,不會有子嗣。把三弟的孩兒當做你我的孩兒教養,你教他習武,我教他學文。這麽一個孩子,兼有你家和我家的血脈,與你我親子也沒什麽不同。

口中說:“這樣的天氣,适合吃鍋子。”

燕雲戈看他。

他本能覺得,陸明煜真正想說的應該不是這個。但看着陸明煜笑吟吟的神色,又說不出什麽。

“那便吃鍋子好了,”燕雲戈笑道,“雪天,是合适熱熱筋骨!”

永和殿裏漸漸多了食物的香氣,還有一絲酒香。

陸明煜吩咐端酒來的時候,燕雲戈心猿意馬,覺得天子前面剛剛說過他們最先兩次都是因為酒,如今再來,一定是某種明示暗示。

可惜喝完酒、吃過肉之後,天子就離開了。

燕雲戈把失望擺在臉上。他的确是直覺敏銳的人,幾次見面,就摸索出陸明煜最吃哪套。

果然,這麽一副神态,天子非但沒有生氣,還好脾氣地對他笑笑,說:“等到封玺,你可要好好教朕拉弓。”

燕雲戈笑道:“自然,陛下慢走。”

“封玺”實在近在眼前了,他等得起。

又兩日後,就是欽天監算出的吉日。

當日吉時,諸臣面前,陸明煜走完拈香行禮的流程,将玉玺存入匣中,一年的操勞就這麽結束了。

再到開玺時,已經會是建文年間。

他想到這裏,略覺恍惚。再看一眼臣子,文臣、武官、世家……三足鼎立,如今後者不動,前兩者卻像是即将稍滾了的水。乍看還是平靜的,實則暗潮湧動。

陸明煜眼睛眯起一點,笑了。

宮牆中,燕雲戈擦擦弓,嚴肅地想:要訓練陛下,萬不可操之過急……咦,操之過急?

旁邊的宮人只看到少将軍動作停頓片刻。再繼續擦弓時,動作怎麽看怎麽顯得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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