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疑心 往前的許多篤定被瞬息推翻
有了這個念頭,鄭易對身側友人道:“我先回去了。”
郭信滿頭霧水,問:“你到底怎麽了?”
鄭易抿一抿唇,低聲道:“方才我想到一件要緊事,得早些告予阿父知道。事關重大,所以……”如今不能說與你聽。
郭信聽着,脫口而出:“那還不快去!”
竟是一句追問都沒有。
這樣的信任,讓鄭易心中動容。
同時,幾句話工夫,他稍稍冷靜,改變想法:“不,我們還是慢慢回去。”
如果事情真的如他所想,那他剛一出宮,就急着往家中趕,興許會被察覺不對。
郭信更加費解,皺着眉頭,困惑道:“慢慢回?也行,走吧。”
還是沒有多問。
他一直知道,自己與阿父都只長于沖鋒陷陣,與善于謀略的鄭叔、鄭易不同。以往行軍,往往是鄭家父子與老将軍和雲戈商謀定略。如今雲戈不在了,自己自然是聽鄭易的。
往後一路,鄭易一邊思忖待會兒如何對父親說起自己的發現,一邊忍不住想,如果事情真的是自己想到的那樣,該有多好。
可哪怕真是這樣,一樣有無數讓人不解的地方。
懷揣着一肚子疑惑,鄭易回到家中。
他知道父親的習慣,進了門便徑直往書房走去。鄭恭果然坐在案前,正書寫什麽。
見兒子回來,鄭恭也不急着放下筆。他仔細斟酌言辭,把自己方才所想的內容認真記下,這才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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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北疆戰事平息,他這個半道出家的“武人”也沒了用武之地,只在長安城中吃饷。鄭恭又不是燕老将軍、郭牧那樣有兵器便萬事足的性子,從前操練是為了活命,現在卻更願意回到書房,再做回“讀書人”。
他有心記下自己在北疆參與的諸多戰事,留給後人參詳。如今已經寫好大半,即将到最驚心動魄的決戰。
放下筆後,鄭恭擡眼看兒子,問:“從宮裏回來了?”一頓,“怎麽了?”
前半句,是他只以為兒子要和自己說起宮中的情況。後半句,則是察覺到鄭易眉眼中的不對。
聽着父親的問題,鄭易面頰微微抽搐一下,喉結滾動。
他這幅模樣,被鄭恭看在眼裏。鄭恭更加肯定,兒子一定是有事,而且是大事,要說與自己聽。
果然,接下來兒子所說的事,真的讓鄭恭心驚肉跳。
他眉頭愈攏愈緊,尤其是聽到兒子說:“我忽而想到,雲戈被擡回來的時候,棺木已經釘死。說白了,沒人見到雲戈的屍身。”
鄭恭定定地看着兒子,口中道:“你是說,雲戈還活着?”
鄭易心中緊張,低聲說:“我只是覺得,或許有這個可能。”
鄭恭一言不發,面色沉沉。
看父親這樣,鄭易更是呼吸都困難。
他開始覺得自己做了一樁蠢事。如果雲戈還活着,他怎麽會不聯絡家人,而是眼睜睜看燕叔、看太貴妃為他傷心欲絕?便是真有什麽不得已的目的,也得讓這些家人知道。
鄭易道:“阿父,這些也不過是我胡思亂想。”
鄭恭卻搖頭。
他緩緩說:“四年前,你曾在赭城抓住一個突厥的探子。”
赭城是大周的一座邊城,也是鄭恭父子從前負責守衛的城池,因當地盛産一種紅石而得名。
鄭易沒想到父親會提起此事。不過他想了片刻,點頭:“是。”
鄭恭說:“你當時說,仿佛在突厥匪軍中見過那人。”
鄭易深吸一口氣,說:“是。”
作為邊城,赭城之中其實生活着頗多兩族混血。這些人往往是被突厥奸辱過的漢女所生,面孔是與突厥人類似的高鼻深目。前朝對他們頗為嚴苛,讓不少混血奔赴草原、加入突厥部落。到了本朝,從燕家先祖開始,就對他們采取更柔和的政策。到燕正源鎮守北疆期間,不少混血都在邊城做些小買賣,安心生活,加入燕家軍的也不在少數。
這種情況下,城中出現一張異族面孔并不稀奇。可當日鄭易走在路上,莫名覺得身側經過的某個男人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再一想,正是突厥軍中!
他其實沒有證據,只有一些模糊記憶。也是因為特殊時期,寧可錯殺不能放過,鄭易将人抓回審訊,竟真審出此人是突厥來的。但要說之前和鄭易打過什麽交道,那就只有更早之前,兩邊曾經參加過同一場戰争。
“要是其他原因,也還罷了。但你說,覺得那兩人身影眼熟。一個與雲戈相似,另一個倒像是皇帝。”鄭恭說,“倘若當真如此……”
鄭易屏住呼吸。
鄭恭沉吟半晌,說:“得想個法子試試。”
鄭易眼皮跳了一下,問:“阿父?”
鄭恭看向兒子,吩咐:“此事既不好肯定,便暫時不便說與将軍聽。但也十分要緊,這樣,你再把上元那天的景象與我說一遍。”
鄭易聽了,知道父親心中已有成算。
他定一定神,娓娓道來。不只說了自己與那兩個疑似燕雲戈、皇帝之人的短暫對話,還說了他在正街、副街上的所見所聞。鄭恭偶爾會在旁邊的紙頁上略記一筆,等到鄭易說完,他對着紙頁看了片刻,再看兒子:“行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今天的事——”
“郭信還不知道。”鄭易說,“我并非要瞞他,只是他十分信我,并未多問。”
鄭恭點點頭,未再多說。
陸明煜對發生在鄭家父子之間的對話一無所知。事實上,經歷了數日的緊張、憂慮之後,他已經完全放下元宵那天與鄭、郭兩人的偶遇。
那日見面,無論燕雲戈還是他,都沒有用自己的真實嗓音說話。這段時間,燕家也沒有什麽其他動靜。之前所想,應該只是自己疑心太重。
抱着這樣的念頭,在瘋宮女“投毒”一事蓋棺論定數月後,鄭恭重新在朝堂上提起此案時,陸明煜難得頭腦一空。
他聽着對方的話,面頰發僵,一時沒有應聲。
鄭恭今日所說,是他家兒子,加上郭牧家的兒子,元宵那天曾經偶然聽到一段對話。鄭易和郭信當時不覺得有什麽,後面仔細想想,卻愈發覺得不對。
所謂“對話”自然是編的,但其他東西,從街上雜耍的藝人,到挂在攤前栩栩如生的花燈,卻都是陸明煜當日所見。
他聽着鄭恭的嗓音,遍體生寒,想:鄭易、郭信兩人那天真的聽到了這些嗎?……幾個藥鋪的夥計議論着,說去年剛入冬的時候,鋪子裏來了個怪人,要他們改一方鼠藥。仍要毒死鼠兒的那些材料,東西卻要能放倒一頭黃牛。因說不上要做什麽,被自家的大夫拒絕。
不。
陸明煜迅速冷靜下來。
如果這件事是假的,說明自己已經露出破綻。這種時候,更不能露怯。
心虛的應該是鄭家人。鄭恭要查,那他就讓他查!看他能查出個什麽來。
如果是真的,那更好,與自己毫無關系,不過是一些尋常人家的陰謀詭計。
想通此節,陸明煜心平氣靜,嗓音沉沉,說:“竟有此事?”
鄭恭頂着一幫同僚的目光拱手,說:“是了。鄭易也是昨日出宮才想起,忙說與末将聽。也是那藥鋪夥計提到的時間實在巧合,司正司查出的耗兒藥來源也讓人生疑,末将這才鬥膽請陛下重啓此案。”
“好。”九階之上,天子沉聲開口,“刑部尚書何在?”
一個中年男人站出來:“臣在。”
陸明煜吩咐:“既然鄭易、郭信他們是在宮外聞聽此言,這便是你的活計了。鄭恭,回頭讓兩位少将軍去刑部一趟,先把當日講話的藥鋪夥計找出來。往後如何查,上官傑,你知道否?”
這麽問了,被點到名的人自然不能搖頭。
刑部尚書拱手領命。
等到從宣政殿走出,郭牧迫不及待道:“老鄭!你方才所說——”
鄭恭深深吸了一口氣,搖頭,看向燕正源。
燕正源原先也因鄭恭朝上所說的話而心神動蕩。但他理智知道,如果事實當真如此,鄭恭不至于不提前與自己通氣。如今這麽處理,一定另有原因。
半個時辰後,一群人再聚于将軍府。
鄭恭說完前情,長嘆一聲,又道:“我原先覺得,如果鄭易的想法是真,皇帝一定要露出破綻。沒想到,會是這麽一個結果。”
天子的态度、表現無可挑剔。鄭恭不得不開始往另一個方向考慮。或許自己兒子對好友的亡故過于悲傷,以至于出現一些錯覺。
他慚愧不已,反思道:“将軍,我實在不該自作主張。”
郭牧在一邊嘆氣,燕正源則一言不發。
鄭恭見狀,愈發愧怍。将軍原先已經悲痛不已,自己卻又将将軍心頭的傷口撕開,屬實不對!
他已經開始考慮如何請罪,這時候,燕正源慢慢道:“雲戈下葬的時候,我曾遺憾,不能親手為他穿上殓衣。”
鄭恭一怔,郭牧也跟着愣住。
他們聽出了燕正源的言下之意。
原來對從宮中擡回來一尊釘死的棺木一事,燕正源心中也有疑慮。只是從前他知曉燕雲戈與皇帝的關系,于是不曾多想。如今起了疑心,往前的許多篤定被瞬息推翻。
“還是得了卻這幢憾事。”
最終,燕正源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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