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釜底抽薪 (五更)得了難以治愈的重病……

郭牧對自己的看法非常篤定。後來帝駕歸長安, 他再去将軍府。燕正源問起上林苑中發生了什麽,郭牧也一律答:“雲戈一走,皇帝就再不敢見人了。心虛至此, 可見也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要遺臭萬年的事兒!”

郭信能有“要是沒有燕黨,皇帝不可能登基”的意識,很大程度是受父親影響。這對父子都堅信,燕家在陸明煜上位一事上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既如此,皇帝怎麽能恩将仇報?

燕雲戈聽着這話, 沒什麽表情。

郭牧又問:“将軍,那咱們接下來……”

燕正源看兒子一眼,道:“雲戈, 你是什麽打算,再和你郭叔說說。”

燕雲戈這才開口,說:“既然皇帝已經知道小殿下的存在,我們不如——”

郭牧聽着, 瞳仁微微收縮,驚訝道:“當真如此?”

燕雲戈點頭。

郭牧還有疑慮。這時候,郭信拉住自家阿父, 和他嘀嘀咕咕:自己一開始也覺得這招太兇險。不過雲戈說得沒錯, 以那狗皇帝的心性, 他不想背上誅殺功臣的罵名,不得抓住小殿下的事大做文章?一旦狗皇帝那邊先出手, 他們這邊可就被動了。

郭牧遲疑,看向鄭恭。

在北疆的時候,鄭恭歷來是他們之中的“軍師”。此刻對上郭牧的目光,鄭恭微微點頭,道:“初聽雲戈說起時, 我也覺得兇險。可後面想想,這未嘗不是個釜底抽薪的好法子。先打消皇帝的疑心,方可布置後面的事。”

郭牧聽到這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點頭。

事情就這麽被敲定了。除去在場的六人,另有一個身在行宮的太貴妃,再未有人知曉。

天子雖然回了長安,可往後幾日,仍未上朝。

郭信幸災樂禍,活靈活現地給唯一一個沒有去上林苑的鄭易描述:“你是沒見到當時那狗皇帝的面色,見雲戈要保我,他跟見了鬼似的。哈哈,可惜了。”

鄭易聽着,先嘆:“我那幾天趁夜進了宮一趟,可沒在永和殿裏見着雲戈。當時還想着,興許是之前想錯了。沒想到……”停一停,又叮囑,“你別總是把那幾個詞挂在嘴上,隔牆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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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還看一眼燕雲戈。

比起郭信對天子簡單直白的厭惡,鄭易的心情要複雜很多。

他原先就是個心思細膩的人,過去一段時間,曾反反複複地琢磨過元宵那天好友與天子之間的狀況。再者說,他進過宮,親眼看過燕雲戈住了數月的永和殿。裏面的一應布置,竟和将軍府相差無幾。

雲戈這會兒告訴諸人,他是被皇帝“囚禁”在宮裏。可在鄭易看,事情還有的琢磨。

不過,無論是聽了郭信的話,還是見了鄭易的眼神,燕雲戈的表情都沒什麽變化。

他只是喝酒。

一杯接一杯,其實喝得也不快。不過,與喋喋不休的郭信相比,他就顯得過于沉默了些。

鄭易看在眼中、記在心裏。等到這場會面結束,他和郭信要離開将軍府。郭信酩酊大醉,被郭府的下人擡着。鄭易則只是微醺,思來想去,拉住燕雲戈的袖子,問他:“雲戈,你告訴我……”

燕雲戈看他。

鄭易盯着燕雲戈:“如今那些打算,真是你提出來的?”

他和阿父見到雲戈的時候,燕家父子可是已經見過面、商議完一輪了。

聽到他的話,燕雲戈面頰微微抽動一下,回答:“這還能有什麽假?”

鄭易沉默,嘆道:“怎麽就成這樣了呢?”

燕雲戈看他,淡淡道:“皇帝要我的命,往後還會要燕家上下,甚至要你家、郭信家所有人的命,難道我要拱手送他?”

鄭易聽出燕雲戈話音中的殺意,一個激靈,酒醒大半。

他在春日傍晚微涼的風中靜立許久,頭腦逐漸清明,回答:“正是如此。”

之前是他想左了。

……

……

天子再“病重”,也總是要上朝的。

回長安的第六天,陸明煜又一次出現在宣政殿。

如果有人這會兒擡頭看一眼,恐怕會驚詫。

短短時日內,天子身上的龍袍竟空蕩了許多。

這不奇怪。要是人人都像陸明煜那樣整日吃不下東西、時不時腹痛如絞,恐怕誰也逃不過一個迅速消瘦。

張院判那邊遲遲查不出什麽。不只是他,整個太醫院都去過福寧殿了,還是一無所獲。

皇帝在上林苑那幾日的吃食被翻來覆去查了數次,可負責試毒的李如意活蹦亂跳,吃完鹿肉的狗也依舊機靈健碩,可見真不是這方面的問題。

陸明煜聽着一條條彙報,逐漸接受,自己真的得了難以治愈的重病。

當年父皇急病,也是突然就薨了,可見天下是有這種難以防備的禍事。

與旁人想象中皇帝要勃然大怒不同,事實上,陸明煜出人意料的心平氣和。

如果他身體康健,這種時候自然要對燕黨多有防備。可過去幾天,他問張院判,“你說老實話,朕究竟還有幾日能活”——這種時候,張院判冒着冷汗,翻來覆去都只能說出幾句“陛下有龍氣護體,自然無事”,陸明煜就知道,自己恐怕真的很不好了。

如此一來,對燕家的戒備也消散許多。陸明煜甚至開始鹹吃蘿蔔淡操心,思考起其他問題。

譬如:燕家從前忠于三皇子,是因太貴妃那邊天然的關系,也是因為三弟的确有幾分能力。可那便宜侄子不到兩歲,正是最容易拿捏的年紀。要說燕家待他同樣忠心,陸明煜是不信的。最有可能的,是燕家趁着便宜侄子年幼,好生“教導”。如此一來,擁立新主自然比跟着陸明煜做事劃算。

再譬如:話是這麽說,可自己死了以後,皇位八成還是要落在便宜侄子手裏。或者催催老四,讓他趁早生個孩子?老二那邊是絕不考慮的,陸明煜還打算好好和淑妃一脈翻翻舊賬、研究一下陸嫣落水的問題呢。

天子思索着這些,李如意在一邊高喝:“有事起奏——”

陸明煜稍稍打起精神。

在他原本的預計裏,這句話後,燕家人就要站出來。

可出乎意料,先站出來的是戶部尚書陳修。

看到郭牧朝陳修瞪眼睛的樣子,陸明煜樂了。他微微笑一下,才冷下嗓音,說:“陳修,你有何事要奏?”

陳修拱手,娓娓道來。

陸明煜聽着,神色一點點嚴肅。

陳修說的還真不是小事。

就在天子往上林苑的一旬中,北方某城的緝私卡查出有人大量運送私鹽。

可惜抓住的只是小魚,大魚早早跑了,小魚則是一問三不知。

他們原是一家镖局的人,明面上看,要運的也是一些普通貨物。私鹽還是從織物內裏、箱子夾層等地方拆出來的,镖師們見了,還等官府沒動手,自己已經吓破膽子。

陸明煜聽着,閉了閉眼睛,問:“有問出他們要把私鹽運到哪裏嗎?”

陳修回答:“那些镖局的人說,雇主要他們把東西送到赭城。”

陸明煜皺眉,轉向武将隊列,喚道:“鄭恭。”

鄭恭站出來:“末将在。”

天子注視他,說:“赭城從前是你在鎮守?”

鄭恭抿唇,瞥一眼文官中的陳修,回答:“是。”

陸明煜問:“對此事,你有何頭緒?”

鄭恭聽着,第一反應,是:這是皇帝的發難嗎?私售私鹽,可是能舉家流放的重罪。唯一的線索,偏偏就是赭城……

他回答:“末将并無頭緒。”一頓,補充,“當初末将是在赭城不錯,可一年到頭,倒有大半時間在外征戰巡邏,城中事務皆有知府管理。”

原本還想分辯兩句,說陳修純屬胡言亂語。一介邊城,要那麽多鹽做什麽?可鄭恭轉念一想,覺得自己說了,恐怕才是中了圈套。不如把自己從頭到尾撇清,冷眼看皇帝和陳修裝模作樣。

他說完這兩句,就閉口不言。

原本以為皇帝還要為難,可出乎意料,天子只是“哦”了聲,轉頭吩咐陳修從赭城入手,務必繼續往下查,還讓孫青等人配合。

鄭恭看這狀況,擰擰眉毛,難得摸不着頭腦。

不過,眼看皇帝放下私鹽販賣一事,鄭恭重新提心。

要來了!

他看向燕正源。

不只是他,另有郭牧、其他武官,此時或多或少,都把注意力轉到燕正源身上。

陸明煜原先還在考慮陳修所報之事。見了武官們的反應,他眼皮跳了下,記起來了,燕家果然等着他呢。

不只天子,就連文官們也留意到這邊不同尋常的動靜。

他們相互看看,交換眼神。

燕雲戈“死而複生”,這麽大的事,早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各樣傳言衆說紛纭,有的說少将軍是去西南匪寨深入卧底了,還有的說其實少将軍之前是在長安城中明察暗訪,欲要揪出包藏禍心、欲要謀反之人。到現在,除了郭家父子、鄭家父子這些與燕府關系密切之人,誰也沒得出真正答案。

燕正源這會兒站出來,是要說起此事嗎?

在諸臣各異的目光中,燕正源終于開口了。

他嗓音沉穩、冷靜,按照此前與兒子商量好的那樣,口中道:“臣所奏之事,關乎先帝三殿下膝下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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