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侄子 (六更)“給陛下看小殿下的頭發……
此話一出, 衆臣皆驚。
就連歷來沉默、就跟個透明人似的安王,也驀地擡頭,錯愕地看向燕正源。
在此起彼伏的“什麽”“怎會如此”“三殿下何來的孩子”聲中, 燕正源神色從容,細細說起:“去年夏時,有人找到末将位于北疆的府上。”
陸明煜自上而下看他,眉尖微微攏起。
他雖然早就知道此時,可當下, 他的錯愕不比任何人少。
不。比起錯愕,陸明煜心中的“茫然”還要更多一點。燕家為何忽然說起此事?是從燕雲戈那裏知道他已經知曉此事,如今想告訴他燕家并無反意嗎?
可燕家心裏若是沒鬼, 當初為什麽不把三弟之子的事情報上?
短暫的驚詫後,陸明煜迅速冷靜。
他做出才知道這件事的樣子,和燕家相互心知肚明地演戲:“哦?還有這等事。”
燕正源答:“正是。那是一對老夫婦,護着一個年輕婦人, 而年輕婦人又帶着一個不過一歲多些的孩子。按照他們的說法,老夫婦是一對漁民,而年輕婦人是他們的女兒。
“三年前, 他家的女郎曾遇到一位‘貴人’, 由此有了身孕。待到孩子出生, 那位‘貴人’遲遲不去找尋,女郎一家便拿着‘貴人’給的信物, 一路北上,找到燕府。”
聽完這段,臣子們的神色又有變化。
不用說,燕正源這會兒提到的“貴人”只能是三皇子。三年前,時間也對上了。可三皇子當時南下, 可是要去治水的。如今再聽,他治水之餘,還頗有閑情逸致,去與民間女郎談情說愛?
便是陸明煜,也未想到就燕正源能講得這麽直白。
他眉尖跳了一下。九階之下,燕正源已經忽略掉不同人的神色,繼續道:“此事關乎皇嗣,太過重大,末将一家不敢擅做決斷。便将人先安置在府上,再派人往南,調查這家人的來歷。如今總算有了結果,各樣人證、物證都能對上。那孩子果真是三殿下之子。”
說到這裏,燕正源話音中有了幾分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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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驀地直視陸明煜,道:“如今雲戈已經去接那孩子了。想來五月之時,小殿下便能入長安。還望陛下給小殿下做一回主,讓這孩子入三殿下名下!”
随着他這句話,一衆武将像是事先演練好的一樣,同時朝陸明煜拱手,道:“還望陛下為小殿下做主,讓小殿下入三殿下名下!”
十數人一同講話,一時之間,聲如雷霆,隆隆砸在衆人耳中。
按說臣下直視天子是僭越,但此刻,陸明煜沒有降罪于燕正源。
相反,他與燕正源對視,細細分辨着年邁将軍面上的每一絲神色。
燕正源臉上唯有堅定,沒有一絲踟蹰。
他篤定陸明煜不會、不能拒絕。
那可是他三弟唯一的兒子,他敢冒着背上“不悌”之名的風險,拒絕燕家合情合理的要求?
再說了,就像陸明煜此前想過的那樣。不到三歲的孩子,自然是別人說什麽他就信什麽。把這麽一個小孩兒接回京城,放在眼皮子底下,對陸明煜來說該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他完全沒必要搖頭。
就這樣,與燕家此前所想一致,天子緩緩露出一個笑容,說:“竟有這等事。燕将軍說已經查過那孩子的來歷,朕自是信的。不過,所謂人證、物證……”
燕正源說:“也已經在來長安的路上。”
“好,”陸明煜的神色淡下一些,“那朕就等他們進長安。倘若真是三弟的孩子,自然要上玉牒。”
有他這句話,武将們又道:“謝陛下隆恩!”
陸明煜聽着,眼皮顫了顫,心想:一定還有什麽地方被忽略了。
面上則還是從前神色,說:“起吧。”一頓,看出朝臣們再無其他事,朝李如意的方向看了一眼。
李如意會意,高聲道:“退——朝——!”
随着這句話,天子先走,諸臣後出。
一直到回了福寧殿、批了半個時辰折子,開始喝今日的山楂湯,陸明煜的心情依然無法平靜。
他反複思索着燕家所作所為。燕雲戈離開長安,便宜侄子即将歸來……燕家是想要他麻痹大意嗎?用一句“當時正在調查”就想讓陸明煜不追求他們長達數月的瞞而不報?別的不說,要真是這樣,燕雲戈大可以把話和他說清楚,何必那麽吞吞吐吐!
既然這樣,燕雲戈出長安的行為,就顯得很耐人尋味了。
想到這裏,陸明煜抽出一張白紙,開始默寫各方軍隊的分布。
早前父皇把燕黨所有将領召回京城,再将過去的燕家軍打散。僅留三分之一繼續守衛邊城,餘下三分之一則分散到了西南、東面沿海等地界,防的就是燕家擁兵自重。
天長日久,昔日戰無不勝的燕家軍會變成農夫,變成獵人,變成其他人手下的尋常兵卒。
這是軟刀子殺人,所有人都知道,可燕家無法抗旨,只能遵從。
如今過去三年多,不到四年。“分化”的時間遠遠不夠,不說仍然留在北疆的士卒,恐怕被分散出的那些人裏也有至少五成仍聽燕家號令。
如果真的走到最糟糕的一步,要如何應對?
從郭信的性子來看,“亂臣賊子”的罪名根本不被燕家軍放在眼中。他們私下裏恐怕早把“狗皇帝”一類話當做尋常,就連燕雲戈……
陸明煜腹中又有抽痛。
他沒再叫太醫,而是左手捂住小腹,右手繼續握筆往下書寫。
年輕天子的面色愈發蒼白,唯有唇間多了被咬出的血色。
他第一次覺得,也許自己還要感謝父皇。
先帝忌憚徐皇後,在掌權之後,一步一步逼退了徐家。對燕家的處置,也不遑多讓。
長安十萬禁軍,都只聽從天子號令。再有,西南有一批專門負責剿匪的軍隊,燕家軍被打散的人多半進了那裏。這群人或許沒有長安禁軍那樣忠心,但同樣可堪一用。不過畢竟天高路遠,倘若真的到了啓動他們的時候,長安恐怕已經危在旦夕。
陸明煜握筆的手開始微微發抖。
一半是因為痛,一半是想到長安“危在旦夕”的一刻。
倘若燕家要他過繼三弟之子到自己名下,甚至立做太子,陸明煜想,自己也是可以接受的。
總歸他不會有自己的孩子。為天下計,少些戰亂總是好事。
但如果燕家所謀更多、更大呢?
陸明煜盯着眼前紙頁,看了半晌,終于将其揉成一團。
再過須臾,火苗将紙團吞噬。陸明煜默想:好,我等着燕雲戈。
等到他回長安、把三弟之子帶到我面前的一刻。
到時候,燕家要做什麽,都能清晰了。
這一等,果真就等到五月。
等待過程中,陳修和孫青兩個被天子點的主事人在查販賣私鹽之事上出了争執。
陳修認為,既然買家在赭城,那從赭城查起便最方便不過。
孫青則說,既然镖師已經被抓,買家一定早就得了消息離開。如今去赭城,只能撲個空。依照他的經驗,倒不如回镖師們出發的地方,從下單人的來路查起。同時依據私鹽本身,去查鹽礦所在。
講得頭頭是道。
這兩人哪個都有理,誰也說服不了誰。幹脆報到陸明煜面前。陸明煜一樣頭疼,吩咐:“那就雙管齊下,一撥人去赭城,一撥人往南去。”
聽了這個結果,孫青眉尖跳了一下,陳修同樣抿了抿唇。
陸明煜看着他們的神色,眼睛微微眯起,說:“愛卿可是不同意朕的話?”
孫青道:“陛下恕罪。”
陳修也跟着道:“微臣萬萬不敢有如此念頭!”
“行了,”陸明煜不耐煩看他們再折騰,“去吧,好好查案。”
兩人領命離去。出了門,仍有一些對話傳入陸明煜耳中。
陸明煜聽着,心想,文人果然與武人不同。就孫青和陳修對彼此指桑罵槐的那些話,換個人來,還不一定能聽懂。
他把自己逗笑了一刻。轉眼,神色收斂下來,想到:算算時間,燕雲戈該回來了吧?
距離燕雲戈從上林苑離去的那天,已經過去月餘了。
大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的道理。陸明煜想完不過兩日,燕家就遞了燕雲戈歸來的消息入宮。
當時日頭已經開始西落。長安的天氣已經開始轉暖,福寧殿裏的火盆卻還是沒有撤去。
燕雲戈進入其中,先皺眉。
太熱了。
不過他什麽都沒說,只向天子行禮。在陸明煜要他起身後,他再轉身,溫聲對跟在身後、抱着孩子一言不發的年輕婦人道:“好了,把小殿下抱給陛下看看吧。”
言語之間很是冷靜。仿佛他不曾在宮中住過整整三個月,當了三個月的“雲侍君”。
陸明煜看他這樣,又開始覺得胸悶。
他慢慢吸了一口氣,盡量做出平靜的樣子,不顯露出任何不對。
順着燕雲戈的話,他看向被婦人抱在懷裏的孩子。
第一眼,陸明煜微微怔忡:這孩子,仿佛……
哪裏不對。
膚色較抱着她的婦人白了許多。已經逐漸入夏了,卻還裹得嚴嚴實實。尤其是頭部,一根頭發都沒露出來。
在陸明煜略帶驚訝的視線中,燕雲戈又說:“給陛下看小殿下的頭發。”
婦人顯然緊張、恐懼,抱孩子的手開始發抖,但還是照做。
她揭開了小孩頭巾,讓小孩的頭發落入陸明煜眼中。
不過兩歲多點的孩子,竟有一頭白發。
陸明煜瞳仁驟縮,難以相信自己看到的場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問:“這是?”
燕雲戈看他,眼神冷淡,說:“陛下如今算是知道,我為何不願将這孩子接到京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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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