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平康 (14更)見燕雲戈将一人摟入懷……

作為天子, 陸明煜對長安城的布局爛熟于心。

他不知道“醉花陰”在哪裏。但他知道,要找這樣一處花樓,得先去平康巷。

此地是城中花樓彙聚之所, 夜間遠比白日熱鬧。數年前,陸明煜曾為查淑妃之弟逼良為娼、害人無數一案來過,這個案子後來成為二皇子失去聖心的關鍵。當時他也想過,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燕雲戈是否會是此處常客。不過無論從前現在, 陸明煜都不會把這話說出口。

雨逐漸大了,水滴“噼裏啪啦”落在傘上,再從邊緣滑落。

喧鬧巷前, 看着往來男女,天子心中茫然。

聽到那兩個纨绔的對話後,他心中愈煩愈亂,不想回宮。不知不覺, 就走到此處。可要說真的進入其中,于陸明煜而言,卻是無從可想的事情。

難道他還能一間一間花樓找過去, 把燕雲戈從中抓出來, 質問他為什麽來這裏嗎?

就算下毒的事不存在, 這會兒還是他和燕雲戈可以平常談天說地,共赴良宵的時候, 陸明煜都難以這麽做,何況此刻。

李如意只看到天子緊繃、僵硬的肩膀一點點松了下來。他好像最終還是釋然了。他側頭看着為自己撐傘的大內總管,淡淡說:“回吧。”

今天已經太出格。一朝天子現于柳巷,無人看到還好,若有人看到, 陸明煜可以想見,言官們會上多少折子。

雖然看出皇帝心情仍然不好,可聽了這話,李如意心頭到底一定。

他正要應聲。偏偏此刻,一人從巷中走出。

那人步履匆匆,面色冷淡,迎面與天子相對。

……

……

時間拉回一刻之前。

郭信頗為郁悶:自己是成功把雲戈帶來醉花陰沒錯,可雲戈來了以後,就只坐在一邊喝酒。無論花娘還是小倌,坐在他身邊以後,初時還能笑吟吟講話。到後面,被雲戈冷待着,時不時還要對上雲戈沉沉的目光,一個個都吓得跟什麽似的。看吧,笑都笑不出來了。

他嘆口氣,幹脆先叫人離開。花娘在自己身邊坐下,小倌則在一邊彈琴。而後,郭信端起杯子,問:“雲戈,你這是何必?”

燕雲戈瞥他:“你只說要來喝酒。”

郭信道:“是喝酒不錯!可也要尋些樂子。”

燕雲戈聽着,眉尖隐隐攏起,并不做聲。

他實在很難說:當初你我在北疆與突厥征戰,所為正是讓更多百姓免遭戰亂之苦。可被突厥人擄去為奴為娼是苦,在漢人地界上做同樣的事,難道就不是了?

這個念頭不知是從何時開始有的。也因此,哪怕對大多邊城守軍來說,在繁重的戰事之餘尋歡作樂、眠花醉柳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燕雲戈也一次都沒去過。

可惜世道如此,有些話,只能在心中想想。大環境下,燕雲戈也會認為,多半是自己的想法有錯。

他難以回答,只含混地應了一聲。這副态度落在郭信眼裏,讓郭信恨鐵不成鋼,想:他一定還是在惦念那狗皇帝!

郭信湊到燕雲戈身前坐下,勾住他肩膀,用心良苦,勸他:“雲戈,從前皇帝沒對你做出那等事,你倒是好好的。”有什麽事,首先還是惦記兄弟,“到如今,怎麽反倒……”

燕雲戈說:“不是一回事。”一頓,到底沒了耐性,“我要回了。”

郭信瞪眼:“回什麽回?好不容易來一趟,不行,你得留着!”說着,又轉身去尋在一邊彈琴的小倌,“愣着做什麽?還不過來伺候。”

小倌進退兩難,燕雲戈扣住郭信的手,不容置喙:“我還有事——你不是不知道,今日能出來喝酒,已經是耽擱。”

他說到這種程度,郭信皺眉,卻也聽進去了,壓低嗓音問了他幾句。燕雲戈答了,郭信眼裏閃過亮色,笑道:“行。我今日找你來,原先也是覺得你這邊是不是要有什麽變故。如今你這樣講,我就放心了。”

說罷,沒再阻攔燕雲戈離去。屋裏的小倌也被他一并揮走,唯餘幾個女郎。門一關,其中又有笑聲。

恰是傍晚,大批人往平康來。

燕雲戈一路逆行,未有撐傘。

他從雨中走出,一眼看到了立在巷外的青年。

天色愈發暗,襯得光彩愈明。這樣的光耀照在天子面色,為年輕天子的額頭、鼻梁……鍍上一層淺淺的金。

已經病了足足兩個月,又被帶着雨水的風吹了許久,陸明煜的面色并不好看。饒是如此,一眼望去,天子清冷俊美,氣質出塵,仍然很能吸引旁人視線。

燕雲戈腳步停下,心中迸發無數情緒。

最初一瞬的驚豔,反應過來後的錯愕。最後,則是被窺探行蹤的憤怒。

兩人相對,陸明煜也愣住了。他沒想到,自己剛剛要走,就撞見燕雲戈從巷中離開。

他大腦快速轉動,想要解釋——哪怕自己也不知道這會兒應該解釋什麽,就聽燕雲戈問:“你怎麽在這裏?”

陸明煜一個激靈,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回答“因為聽說你在這裏”。

可短時間內,要找一個合适的借口又太難。

陸明煜勉強道:“不過随意在城中走走。”一頓,“你莫要多想。”

後一句話,理應說得更加冷淡、高高在上,這樣才能硬氣。奈何陸明煜仍在為自己當初下毒一事滿心愧疚、悔恨,又如何能強硬起來?

五個字,對燕雲戈而言,反倒是印證了陸明煜是為他而來。

燕雲戈嘆道:“陛下真是耳目靈通。”

陸明煜聽出這不是好話,卻只能說:“當真沒有。”

燕雲戈卻不信。他眼睛輕輕眯起,看着陸明煜,又看着天子身後撐傘的李總管,還有人群中隐隐往這邊看來、滿目警惕的宮廷近衛。

細細密密的怒火燃起。他又一次認識到,眼前人是皇帝。掌管了天下權柄,對自家任意生殺。他想做什麽,都逃不過對方手心的皇帝。

燕雲戈原先是真的要走,這會兒卻改變主意。

他不打算再和陸明煜糾纏。既然對方能因他來平康就追來,那不妨如對方的意,讓他好好看看。

想到這裏,燕雲戈再度轉身。

陸明煜見狀,身體不自覺地往前一步,到底邁入雨中。

水滴迅速浸濕了他的頭發、衣裳,不過這也比不上全身濕透的燕雲戈。

他喚對方:“雲——燕雲戈,你做什麽!”

燕雲戈心道一聲“果然,還說什麽‘沒有’,真是滿口謊話”,同時側頭答道:“我做什麽,與你何幹?”

陸明煜身體微微顫抖,說:“你已經要走了。”

燕雲戈“嗤”地笑過一聲,說:“這又是什麽話?我不過是出來買一壇酒。”

陸明煜抿唇不答。

傘又回了他頭上,雨不再砸落,天邊卻響起雷聲。

他牙關緊咬,眼看燕雲戈買了酒,再朝一處花樓走去。

陸明煜跟在他身後。

李如意跺着腳,“哎”了數聲,想要勸阻。偏偏他說再多句話,天子仍然不理不顧。

陸明煜的思緒裏仿若只剩下燕雲戈一人。他知道自己的狀況不對,被莫名情緒攻占頭腦。可一旦陷入,就再難掙出。

倘若不是恰巧遇到,他大約已經回宮。可世上哪有什麽“倘若”?他就是見到雲郎,被對方誤會。想要解釋,又不得其法。“兩個纨绔遇見你了,我不過是聽他們說起”。這樣的話,陸明煜自己都覺得虛假可笑,又如何能讓燕雲戈信呢?

可他真的沒有。

他知道自己做錯,如今一意改正,全心相信燕家。寧王府的上下事物他都沒有插手,平日更是想方設法為燕家賜予諸多就金銀財物。

陸明煜知道這樣的補償太過蒼白,燕家多半并不放在眼中,但他總要做些什麽。

這種情形中,他怎麽可能讓人盯着燕雲戈?

眼看燕雲戈進入“醉花陰”,陸明煜也跟了上去。

門口的花娘小倌接連見到兩個模樣好、衣着也好的郎君,眼前俱是一亮,要往人身前湊來。

陸明煜推開其中一個,再擡頭,恰好見到燕雲戈将一人摟入懷中。

做出這個動作的同時,燕雲戈側過頭,似嘲似諷地看了陸明煜一眼。

陸明煜如遭雷劈。他腳步停下,遠遠望着前方男人,心道:果然是這樣。

在他夜不能寐的時候,在他輾轉難眠的時候。

更有甚者,時間往前推去,在他為了父皇派下來的差事夙興夜寐的時候,在他因各部若有若無的為難而夜以繼日梳理文書、在外奔波的時候。

燕雲戈始終、始終都在快活。

他想:我明明早就知道了。

為什麽還這樣難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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