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老翁
那老翁背上的衣裳已經濕透,然而臉上卻全無汗水,且那鋤草的動作,瞧着是十分緩慢吃力,仔細看就會發現,花鋤落下的力道十分精準,且一鋤就能将雜草連根挖出。
顧安年知道自己遇到了不得的人物了。眼珠一轉,她勾起一抹淺笑,揚聲道:“老人家的身子骨可真是硬朗,眼瞧着日頭這般大了,您這臉上可是半滴汗水也無啊,倒是我們這些年輕的,這汗可都流成河了。”說罷擡袖假意拭了拭額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老翁的動作有一瞬間的停頓,擡頭望過來呵呵兩聲笑道:“習慣了苦日子,這點日頭還頂得住,就是這年老了身子骨不好,容易出虛汗,瞧這不一會衣裳就濕透了。”
顧安年含笑聽着,也不拆穿老翁的話,上前一步問道:“不知老人家是何人?”說着回頭掃了眼安靜跟在身後的青葉,又道:“為何見着本小姐不行禮?”
青葉被那淩冽的目光一掃,頓時心口一窒,慌忙垂下頭。
老翁聞言慌忙起身,沾滿草屑泥土的幹瘦五指在褂子下擺胡亂擦了擦,佝偻着身子拱手道:“回七小姐的話,老奴乃是府中花農。老奴見過七小姐。”說罷躬身深深一禮。
“哦,花農啊。”顧安年拖長聲音連連點頭,腳下輕移圍着老翁轉了一圈,鶴發雞皮,看樣子倒是老态龍鐘。她忽然問道:“你可識得一位姓陸名方伯的少年?”
“回七小姐的話,老奴整日在府中侍弄花草,若說花草,老奴沒有不識得的,這人老奴是一個都不識得的。”老翁眼中閃過一道疑惑,弓着腰作揖回話。
“哦,這倒是可惜了。我可是聽了不少那陸姓少年的逸聞趣事呢,據說……啊——!”顧安年淺淺一笑,話未完忽地驚叫一聲往一旁倒去,眼見便要滑倒在地,旁邊卻忽地伸過來一只手,托着她的手肘往上輕輕一送,失衡的身體瞬間便穩住了。而那只手也在那瞬間收了回去。
那動作極快,即便只有短短一瞬,顧安年卻瞧了個清楚,心中暗道這老翁定不簡單。原來這侯府中竟然還有藏龍卧虎的事,前世她只顧着與一群女人争鬥,倒是沒有察覺如此有趣之事。
“小姐!”青葉見狀一驚,忙過來扶住她。顧安年眼中快速閃過一抹算計,拍着心口驚魂未定道:“這地面怎如此濕滑?”
“回七小姐的話,應是晨間露水導致!”老花農渾濁的眼中盡是慌亂,急急跪下磕頭惶恐道:“老奴失職,驚了小姐貴體,還請小姐恕罪!”
“無妨,是我自己不小心罷了。”顧安年卻是不在意地揮揮手,她身後的青葉眼中閃過濃濃的驚疑,忙低下頭掩藏眼中情緒。
“謝七小姐寬容。”老花農又是重重一磕頭。
顧安年俯看他花白發絲遮掩下光滑緊致的後頸,輕笑一聲道:“老人家請起吧。”
待花農起身,她又道:“方才說到那陸姓少年,據說陸家方伯小小年紀便力大無窮,人人皆道他根骨奇佳,乃是天生練武奇才呢!我以為像老人家這樣的年紀,該是喜歡聽這些街巷趣事的,沒想竟是我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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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奴錯蒙七小姐好意。”老花農深深一鞠。
顧安年點點頭,道:“時候不早,我就不擾着你做活了。”說罷轉身。
垂首低眉的老花農剛在心中暗自松口氣,卻又見那已轉身的人回頭笑道:“花草雖好,終究不能言語不可動彈,人這一生,總歸是需要延續傳承的,莫要埋沒那一身本事才是。”
老花農聞言驚愕地睜大眼,擡頭望去,只看到那瘦小的身影漸行漸遠。體味到那話中深意,老花農渾濁的雙眼驀地放出萬丈光芒,繼而自嘲一聲連連搖頭,他回身拿了地上的花鋤,搖搖晃晃在園中轉悠起來。
夏日炎熱,夜間亦是悶熱難耐。
夜間熱得難以入眠,顧安年便差了丫鬟們打扇,自個兒舒适地靠坐于窗邊榻上吟讀佛經。彼時,侯府偏遠的一角,一道矯健的身影躍上大宅高牆,足下一點便消失于夜幕之中。
相比起寬敞舒适的侯府大院,市井小屋中更是悶熱得宛如在熱鍋上煎烤。
自那日後,陸方伯夜夜夢中都會因那鄙夷嘲諷的眼神驚醒。
今日亦是如此。從睡夢中驚坐起來,他摸了把濕透的汗衫,長喘一聲翻身下床,想要到屋外井中打了水沖沖涼。
他幼兒時便失了父母,是姑爺姑母善心收養了他。雖說姑父姑母皆對他不算苛刻,可畢竟是寄人籬下,他便處處小心謹慎,怕惹了姑父姑母不快,更是在兩年前便開始出門謀生,一面是想報答姑父姑母,一面是想早日自立。
是以,那日那貴家小姐那般的屈辱,與他而言是戳在心窩的痛處。
蹑手蹑腳出了門到得院中,感受着空氣中的微風,陸方伯深吸一口氣,頓覺涼爽許多。
月朗星稀,陸方伯趁着月光摸到水井邊,放下木桶打水。
“坊間傳聞雖未必可信,然此番看來倒真有幾分意思。”牆頭忽地響起一道戲谑的聲音,陸方伯手中動作一僵,警覺地回頭低吼:“誰在那裏?!”
“警覺性倒是不差,就是不知是否真如那女娃說的那般好了。”那聲音又道,陸方伯正欲上前研究,卻覺胸前被什麽一擊,竟是動彈不得了。
陸方伯暗道一聲不好,心中頓生無限懼意,臉上卻依舊鎮定非常,倔強的雙眼死死盯着牆頭聲音傳來的地方。
似是被他這般反應取悅,一陣低笑聲響起,随之一抹黑色身影躍下牆頭,朝着井邊靠近。
陸方伯瞳孔微縮,待那人走近,才看清竟是一個而立之年的男子。那男子身形挺拔,面龐俊逸,眼角一顆紅痣尤為顯眼。他驚疑地盯着那男子俊逸的臉龐,沉聲道:“你是何人?意欲作何?我姑父家中并無值錢物事可盜。”
敢情這小子以為他是入室盜賊?俊逸男子但笑不語,只伸手拉過他的雙臂掐揉一番,又在他背上和腿上摸索一番,方兀自點頭低聲道:“根骨确實不錯,算得上奇才。”
陸方伯僵硬着身子被一個陌生男人從頭摸到腳,頓覺屈辱,又不敢驚擾屋中姑父姑母,只得低聲羞憤道:“你到底是何人?!意欲為何?!”
男子扯起一邊嘴角,原本俊逸的面容竟在紅痣的映襯下顯出邪魅的味道來。他退開一步,淡淡笑道:“在下敝姓百裏,江湖人士,此番前來不過是受人指點,欲收後世傳人罷了。”
陸方伯雙眼微眯,冷聲道:“我不知你在說什麽,快放開我!”
男子贊賞地望着他眼中的倔強堅韌,淺淺笑道:“放開你可以,但是你要答應做我的弟子,學我畢生武藝,将其發揚光大。”
陸方伯微微一怔,繼而勾起自嘲的笑,道:“我不過一介賤民,即便學了武藝也不過用以做苦力,你又何必浪費自己的心血。”
“是你不知何為江湖,若你……”男子正欲勸慰,陸方伯卻一口回絕,厲聲叱道:“我無意于江湖!就算我習得一身武藝,在那些權貴眼中,依舊是可随意欺壓的賤民,這于我毫無意義!”
被打斷的男子啧了一聲,眼中閃過一道精光。心思微轉,道:“此事不急,你可再思量思量。”說罷解開陸方伯身上的穴道,飄然而去。
陸方伯咬牙望向男子消失的方向,低吼一聲一拳擊在井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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