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吉他弦

三月,春天伊始,萬物複蘇,謝銳言身強體壯先換衣服,穿上了七分袖。

謝銳言掃和弦時,韓峤在他的手腕上部看到一個分號紋身,料想這就是謝銳言之前不讓他抓手腕的原因。

這個小小的紋身,謝銳言并不想讓他看到。

韓峤問:“紋身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

謝銳言愣了愣,随即淺笑着搖頭:“随便紋的。”

韓峤卻不這麽認為,自己去搜了一下,是防止輕生的幹預符號。

之後的日子,韓峤旁敲側擊,得到了一個讓他意外的回答。

謝銳言說:“因為我母親,她跳了海。”

韓峤心頭微震,忍不住摸了摸謝銳言的頭發,還搓熱了他手腕的皮膚。

他們又多了一點相似之處,在同一個屋檐下,頗有幾分相依為命的感覺。

有的時候,行動比言語更能安撫人。

有的時候,行動也更傷人。

被抛棄的人、被留下來的人,帶着傷痛和回憶往前走,總是不好過的。

被韓峤問起紋身的當晚,謝銳言想到了很多人。

奶奶許枝婵,母親林稔年,姐姐謝帷舟……

還想到了來自謝帷舟的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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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裏也是吉他,謝帷舟送的那把中規中矩的、有幾分廉價感的吉他,但那是謝帷舟精挑細選後的生日禮物,只送給弟弟的吉他。

謝銳言原本沒學吉他,謝乘章不讓碰,他也就乖乖不碰。但似乎被姐姐看穿了他藏起來的躍躍欲試。

謝銳言夢到初中搞搖滾樂隊那會兒,謝帷舟偷偷攢零花錢送他一把插電箱的電音吉他,當做生日禮物。

謝銳言初中的時候成立了小小的搖滾樂隊,做過四人樂隊的主唱。吉他手另有其人,謝銳言并不需要吉他,但收到之後,非常很寶貝它。

謝乘章出差去了,謝銳言早早放學回家,不得要領地按弦,又把它和小提琴放在床上,自己也躺在旁邊,假裝成床上并排放了三件樂器。

謝銳言入睡也抱着它,白天上學前把它連罩子一起塞進床底下,電箱放進衣櫃裏。

然而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不到三天,謝乘章發現了這把吉他。

與記憶裏完全一致,夢裏的謝乘章在謝銳言面前露出兇狠的暴怒,重演了那時的畫面。

“玩物喪志,我怎麽教你的?你只要有小提琴就夠了,吉他上不了臺面,你讓別人怎麽想謝氏,怎麽想你?和普通人一起玩樂器,做個不入流的廢物,就是你想要的嗎?”

謝銳言低聲回答:“是我想要的,我想試試看,父親你不知道,我們樂隊的人氣有多高漲。”

他希望父親能明白,謝乘章卻說:“我是你父親,有權決定你究竟想要什麽!”

謝乘章當着姐弟二人的面,親自動手,要把電吉他砸個粉碎。謝銳言緊緊地握着謝帷舟的手,暗暗地祈禱,謝帷舟不要傷心,不要哭。

但謝帷舟還是哭了,哭花了妝面,滾燙的眼淚掉在謝銳言的手臂上,燙得他心頭生疼。

謝銳言在她的哭聲中,腦子裏名為冷靜的弦和吉他弦一起,“啪”的一下就被謝乘章點的火燒斷了

他沖到謝乘章面前,和身強體壯的父親搶奪這把普通的電吉他。

謝銳言為了搶救吉他,被破損甩出的吉他弦割傷了鼻梁和半邊的眼下。

吉他已經摔得四分五裂,謝乘章達成目的,這才停了手。

“謝大,謝三,你們兩個都給我反省,像謝二那樣懂事聽話,知道嗎?王管家,麻煩你去把垃圾收拾一下扔掉。”

“老爺,唉……帷舟小姐,銳言少爺,我這就把藥箱急救包拿過來。”

謝乘章和王管家走後,謝帷舟抱着謝銳言,瘋狂流眼淚。謝銳言在她的懷裏,安安靜靜的。

半晌,謝銳言開了口:“沒關系的姐姐,我有小金庫,可以再買很多把一樣的吉他。”

謝銳言心說,雖然它們不會再是你送我的那把,可我照樣會好好珍惜它。

“我是,是覺得你的臉……你疼嗎?”

“我不疼,傷疤是男子漢的勳章。”

謝帷舟破功笑出了聲,笑了兩下,又和他抵着額頭,抽泣着說:“傻弟弟,這哪裏是勳章,你破相了啊……”

謝銳言從小被誇贊容貌,聞言突然焦慮:“我會變醜?我唯一的優點要消失了嗎?”

“才不是唯一的優點,我弟弟可棒了。”謝帷舟噗地被逗笑了,抱抱他,“是勳章,就不會醜的。”

畫面一轉,溫情脈脈的擁抱沒有了,哭泣的女孩不見蹤影,女青年深深地看着謝銳言,再無笑容。

謝帷舟拒絕和三弟說話,冷着一張與謝銳言有幾分相似的美麗臉龐,與謝乾坤一起走向了謝乘章。

謝乘章的聲音帶着逼迫:“你的哥哥姐姐這個年紀就做出了選擇,而你呢?!”

奶奶的聲音傳了過來,在謝銳言夢裏的形象已經變得不清晰:“乘章,總是這麽壓孩子,是當不好父親的。”

“我是男人,難道要我和你一樣心軟,把謝三養成廢物才好?”

“呵,我可沒把你養成廢物,反而一天天的罵別人廢物。”許枝婵對謝銳言招招手,“言言,你過來,奶奶教你二胡,這是國粹,甭管他胡說。”

“溺子如殺子,你要溺愛孫子到什麽時候?”

“你拿家長的威望壓你兒子,那我也壓我的兒子,有什麽不對嗎。”許枝婵不再理會他,把二胡和針線繡架交到謝銳言手裏,“奶奶還教你刺繡,如果你願意學的話。”

謝銳言接過針,手指被紮得一痛,血珠湧了出來。

紅色映紅了他深棕色的眼睛,他重新感受到了希望。

謝銳言感受着指尖跳動的疼,擡眼看許枝婵:“奶奶,我想學。”

謝乘章冷笑一聲,摔門而去。

謝銳言醒來的時候眼睛有些濕潤,心裏卻沒有難過,去書房裏捧了那把炫酷的吉他。

現在沒有人教謝銳言學什麽,但他已經獲得了這份學習的能力。

每當他做些什麽的時候,就覺得奶奶在自己身邊,從來沒有離開過。

吉他也一樣。

從前他抵觸它,懼怕再看到它,讓他想到父親,更想到姐姐。

如今卻覺得,樂器又有什麽過錯。

它劃過他的臉,留下一道痕跡,提醒着他,冥冥之中,他總會找到方向,取得應得的東西。

為自己,也為他人。

摸着焰紋胡桃木的單板,指腹掃過吉他弦,謝銳言仿佛又回到了年少的時候。

十年來,他喜歡摸樂器的心情并沒有改變,手握吉他,仿佛就在昨日,父親還沒來時的午後,陽光透過窗戶,反射琴弦的光晃了眼睛,手指一撥,發出第一聲彈奏,是樂器和人的共鳴。

謝銳言一開始彈,狂放不羁,停不下來,充滿搖滾精神,但連他都覺得不忍直聽,正應了網上那句“生産隊的驢也不敢這麽叫”,幸好房間充分隔音,不會驚擾到書房裏正在辦公的人。

謝銳言打開一個個頁面,摸了半小時學習視頻,手速減慢,注重基本功,邊掃和弦,一遍遍地練習。

世間的感情都是共通的,它們有個一樣的名字,叫做音樂。

就如黑格爾所說,音樂是心情的藝術,它直接針對着心情。

這個三月還沒過完,謝銳言懷着比以往更為放松的心情,在磕磕絆絆之中,摸會了吉他。

韓峤手握這個季度設計師們的設計稿反饋,全神貫注,精神沒有絲毫松懈。

謝銳言敲門,走進書房,抱着吉他掃了掃弦,韓峤也沒有反應。

謝銳言趴到韓峤耳畔,輕聲叫他:“韓峤,你工作了兩個小時,該休息了。”

韓峤耳朵一麻,擡手捏住了謝銳言的嘴巴。

“嗯?才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一點都沒有動,我隔着玻璃全看到了。”謝銳言單手搭在韓峤的肩膀上,“你看起來很累,脖子也僵了,我跟你說過什麽,你要保護好你的頸椎,還有你的頭發。”

仗着發量豐富,一薅一把,早晚有禿的時候。

韓峤微微地打了哈欠,貓似的張開十指活動:“還好,不累。”

說完這句,要起身沖咖啡,整個人就猛地一晃,手指掃到吉他弦,一聲脆響。

謝銳言扶住他肩膀:“小心。”

韓峤笑了一下,淡色的嘴唇勾起來:“我不累,只是腿麻了。”

“你不累,你腿麻。別喝咖啡,喝點茶。”謝銳言把韓峤拉到了旁邊的躺椅上,給韓峤泡了一壺鐵觀音。

韓峤聞着茶葉香味,又聽謝銳言說:“我無聊了,你休息的時候可以聽我彈吉他。”

韓峤心念一動:“行。”

那雙十分可沖的手會拉小提琴,會泡茶,學會了烘焙、面點和基本的菜式,如今竟然又拿起了吉他,讓人不禁感嘆,謝銳言還有什麽是不會的。

吉他加上慢搖,三首歌選了一半旋律串燒,最後以一首安靜而歡暢的《起風了》進行完美收尾。

“心之所動,且就随緣去吧。”

與韓峤想象中不同,謝銳言應該是剛學習不久,并非經驗老道的多面手。

韓峤能聽出謝銳言是吉他新手,但他歌聲動人,手也非常靈活,彈得有模有樣,如果唱起情歌,可以将人瞬間俘獲。

另外,和小謝總一張被子蓋了那麽多天的韓總,才發現對方的睫毛也很粗長,符合某個不太唯美的比喻

眨眼的時候确實是像兩把小刷子,閉上眼又讓人十分想摸摸。

謝銳言彈吉他的樣子很美,與拉小提琴時相似卻又不同,倒不是說技巧上的欠缺和青澀,是指更加慵懶、随性,跟着感覺走。

韓峤忽然想到一句話,父母給了孩子生命,但并沒有限制對方凡事按自己做的資格。

像《起風了》這首歌,謝銳言也應當自由來去,不受束縛。

謝銳言抱着吉他,睜開眼,露出笑容:“吉他也很好聽,如果我一開始學的是吉他,也許能抱着它殺出家門闖蕩天涯。”

純粹的笑,不摻雜任何的雜質。

後知後覺的叛逆精神,也是很幹淨的。

手臂,眉眼,酒窩。

目光和注意力都落在這個人身上,呼吸裏也帶了謝銳言的吐息,韓峤腦子裏冒出劉嶺發他的表情包,不太符合他現在的心情,但意外的合适。

韓峤緩緩地說:“糟糕,是心動的感覺。”

謝銳言:“?”

“表情包。”解釋詞在舌尖一躍而出,韓峤平複動搖的心情,給了個wink,“劉嶺分享的,回頭發你。”

“不用,我也有。”謝銳言深深地笑起來,“韓總感覺沉醉了?”

韓峤點點頭,不假思索地回答:“按照豪橫霸總思路,我想砸錢讓你出道,成為那顆最閃亮的星。按照瘋批霸總思路,言總應當是變成籠中鳥,只為一人歌唱。我這麽說,會讓你有不适感嗎?”

“還好。”謝銳言的眉眼更彎,“韓總謬贊,這些歌本來就是唱給你聽的,連吉他也是因為你才好好學的,我在苦練金絲雀的基本功,親愛的霸總。”

韓峤讓謝銳言的語言和表情深刻地電了一下,就好像電吉他插在電箱上,發出十足的混響。

被謝銳言反将一軍,韓峤将視線放回電腦顯示屏。

謝銳言添一壺茶,韓峤跟他說:“謝謝。”

僅是“謝謝”并不算說完,又用低了幾分的聲音喊了聲:“銳言。”

在吉他之後,搞事并沒有結束。

韓峤拿推子給謝銳言理了頭發,按照謝銳言的指揮,給他剪了點有層次的別致劉海。

作為回報,謝銳言把韓峤的梳子收進抽屜,把剛買的美發梳拿了出來。

“韓總,順個毛?”

“行,讓我試試你的手藝。”

“你別亂動,就不會扯到頭皮。”

韓峤做回給謝銳言理發的小板凳,謝銳言掃完地,拿起美發梳,邊梳邊和韓峤聊天。

“我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都是長發,我們發質比較像,但我的頭發長得和媽媽那樣,發梢紮手,顏色帶棕。我很小的時候,會給她梳頭,那時她難得笑得很開心,那時我就想,要是她一直能那樣笑着就好了。”

“你是早熟的小朋友,媽媽雖然不常笑,但一定也很愛你。”韓峤擡起手,順着後邊腰線上的衣料,夠到了謝銳言的手背。

“怎麽了,韓峤?”

“最近有人喊我‘媽咪’,我想着你會不會也這麽喊我。”

謝銳言微微一愣,臉頰泛起了紅。

韓峤背對着他,沒有發現。

然後,韓峤聽到謝銳言從善如流地反問他:“媽咪?誰叫的?”

“網友調侃的玩笑話。你剛剛叫了。”

“那句不算,是疑問。”

“陳述句的語調怎麽叫?”

“媽咪。”

“噗。”韓峤剛笑一聲,立即頭皮一痛。

謝銳言的聲音中有輕微的懊惱:“不要亂動。”

“好。”

“乖。”謝銳言沒有順着這個問題再往下聊,回到了原先的話題,“就這個姿勢,肩膀放松,不會再把你梳疼的。”

“我相信你不是故意要讓我疼。”韓峤靠在椅子上,身體放松,過肩的黑發散落在椅背後,邊被“順毛”邊問,“這幾個月裏,你聯系過你的姐妹嗎?”

“給妹妹報過平安,偶爾會聊半小時,姐姐沒有。”謝銳言頓了頓,語氣沒有遲疑,但有些悶悶的,“我最近過得怎麽樣,謝羽應該會和她說的。力度如何,疼嗎,有沒有扯着頭皮?”

“很好,繼續。”韓峤擡手,又拍拍謝銳言的手臂,“我休息下可以嗎。”

“嗯。”

韓峤閉上了眼睛。

這個午後安适而放松,韓峤頭也不疼,靠在椅子上打瞌睡,差點睡着了。

梳子不覺怼了一下韓峤的頭,謝銳言發現這人向旁邊傾倒,連忙扶住他的肩膀,低聲說:“好了。要不要去床上睡?”

韓峤睜開雙眼,搖搖頭:“我沒有午睡的習慣,就打個盹,小憩一下。謝謝你。”

謝銳言遞給他一把鏡子:“看看?”

韓峤的發縫被謝銳言梳理到看不出來,不知用了什麽技巧,顱頂的頭發也變得更蓬松,本就濃密的頭發好像多了一倍,顯得本就立體的臉更小一號。

韓峤算是知道了穿正裝的謝銳言是怎麽把自己變得帥上加帥的,帥哥用上變美心機後,簡直就是雙殺,無人能抵抗。

韓峤照着鏡子,語氣飽含贊美:“謝銳言,你真的很厲害。”

“不是我厲害,是你的發質偏軟,容易梳出形狀,像我的頭發就必須要用發蠟。”

“我倒是一直羨慕你的頭發。”韓峤握住謝銳言的手腕,“你靠過來,也照照自己,剛才給你剪的新發型怎麽樣?”

“忘記看了,我看看。”和韓峤臉擠着臉,謝銳言的臉被擠出了一條弧線,口齒不清地問,“是鏡子太小……還是泥故意貼窩的臉?”

“抱歉。”

韓峤下意識用過去他母親對他的方法,和謝銳言親昵,卻沒想到,即使是情侶,也少有臉蹭着臉照鏡子的經驗,最多是對着手機攝像頭,同框自拍。

韓峤把鏡子拿遠些,這下兩個人望過去都正好,謝銳言也不說什麽臉被擠了。

謝銳言吹着歡快的口哨,彈了彈自己的劉海,又狗膽包天地哧溜撈了一下韓峤的頭發。

韓峤:“?”

謝銳言感嘆道:“啧,一對美女,百合賽高,我帶頭泥塑我自己。”

韓峤:“???”

崽兒變得越來越皮,畫風逐漸變形,和原先在雪地裏拿自己的肉身堆雪人的沮喪勁兒天差地別。

也許這才是謝銳言最真實的模樣,讓人挖掘出來後,甚至還有點想mua他——唯有用親吻才能讓謝銳言徹底閉嘴,害羞到臉紅,放棄反抗。

韓峤心裏默念,謝銳言沒那個意思,我也沒有那種世俗的欲望。

我。沒有。那種。世俗的。欲望。

我沒有欲望,我本就是名标标準準的x冷淡。

反複念了幾遍,再起擡眼,又是一枚好直男,一位不走尋常路的霸道總裁。

謝銳言對着鏡子打招呼:“嗨,美女!”

韓峤對着鏡子裏的謝銳言寵溺地微笑:“嗨,漂亮妹妹。”

“又調戲我!”

“來而不往非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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