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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穿着稍顯正式,大衣裏套襯衫西服,沒打領帶,肩頭落着幾片白雪。
來人眉輕挑,眼底也有驚異。
張若琳想:北京似乎也不是太大。
“大杯美式。”
“好的。”張若琳低頭打單收費,抽出一只杯子,例行公事問:“請問貴姓?”但還沒等他回答,她已在杯子上寫下:Mr.陳。
下一位。
陳逸默不作聲拿好小票,就在吧臺邊等候,似乎是要打包帶走,不打算落座。
咖啡做好,“陳先生,大杯美式!”
他遞來小票取咖啡,做咖啡的小妹不自禁多看了他一眼,熱情問:“打包嗎?”
“不了,謝謝。”陳逸拿起喝了一口,喉結滾動。
但他似乎還是不打算走,倚靠在吧臺邊,低頭看了看時間,又看了眼排隊的三兩人衆。
眼看着将要打完單,店門打開又進來顧客,趁人還未走到收銀臺,陳逸問某個低頭劃單子的女孩:“幾點下班?”
兩人之間有一段島臺的距離,張若琳一副沒聽到的樣子,還在忙活自己手頭的事。
陳逸指節扣扣桌面,“小老師?”
小妹也順着他的眼神看去,确認他确實是在和張若琳說話。
張若琳從屏幕前轉過頭,眼神有些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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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點下班?”他又問了一遍。
剛才進門的顧客已經來到收銀臺前,看兩人在說話,像是男孩在約女孩,于是對視一眼笑了笑,也不急着點單,心照不宣地等着。
“一點,”張若琳不及細思他問這個幹什麽,倏地別開眼,擡頭問顧客,“您好,需要點什麽?”
陳逸了然地點點頭,直起身往外走。
他一手拿着咖啡,一手揣兜裏。走向寫字樓旋轉門的途中,又朝店裏看了一眼。
小妹笑眯眯地看着張若琳。
等忙完了,小妹湊到張若琳跟前,碰碰她的肩,“若琳,剛剛那是誰啊?”
“同學。”張若琳靠在島臺邊休息,捧着熱水發呆,聞言淡淡回答。
“只是同學?”
“對。”喝一口熱水,暖意從口入心。
“長得很好看诶。”
“是。”
“他剛才在約你。”
張若琳笑了笑,“不是。”
“那他幹嘛問你幾點下班?”小妹和張若琳年紀差不多,但平時交流不多,這下忍不住地八卦,“今天聖誕節噢。”
張若琳說:“我給他弟弟做家教,下午有一節課,他是提醒我不要耽誤。”
“這樣啊。”小妹眼神裏既有八卦不成的尴尬,也有一絲“原來如此,我就知道”的了然。
這才是正常的邏輯。
張若琳捕捉到她的眼神,松了口氣。他約她?多麽難以置信。
**
陳逸到設計院晚了一分鐘。
“別人都提前到,就你,這都遲到,”陳母掐着他胳膊,只掐到了厚厚的衣料,氣不打一處來,“多大臉!”
“下雪天,車不好開。”
“你就不能提前點,非得掐着點來,總是這樣,什麽事都不上心,真不知道你這樣以後誰受得了你!”
“行了媽,”陳逸笑了笑,有些無奈,“再說下去更遲了。”
母子倆一前一後進了門。
這是行業的一場沙龍,彙集了國內精英建築師和地産企業家,臺上一位建築師正在發言,陳母的秘書在一旁低聲給陳逸介紹着,陳逸時不時點頭。
項淩發言時,陳母湊過來,指了指臺上說:“一會兒午餐會你就跟着你姑父,我還有合作夥伴要見,就不去了。”
陳逸皺眉,“還有午餐會?”
一些沙龍确實都喜歡會後一起用餐,進餐間推進交流,拓寬人脈互換資源,但陳逸沒想到他也需要去。
這才哪跟哪,專業技能還沒摸到表皮。
陳母:“你跟前輩交流對你有好處。”
“我下午有事。”
“你能有什麽事,不想去就直說,”知子莫若母,陳母睨他一眼,似乎想到什麽,“談戀愛了,要和女朋友過節?”
“沒有,”陳逸打斷中年婦女一廂情願的遐思,擡擡下巴,“認真聽。”
陳母這一遭被嫌棄,正認認真真聽,陳逸卻湊近低聲問:“巫市的張書記還記得嗎,他老婆是哪兒人?”
陳母被這前言不搭後語的問題問懵了,“什麽張書記?”
“還能有誰,張若琳的爸爸,他老婆哪兒人?”
陳母轉過頭,狐疑地看着陳逸,他斜着身子,卻目視前方認真聽講的模樣,語氣淡得像在随口問天氣。
“你怎麽忽然問這個?”八年沒聯系的人了。
“說就完了。”
陳母:“巫市本地人。”
“那她舅舅也是本地人?”
陳母:“那是自然了。”
陳逸眉頭皺了皺:“這樣。”
陳母盯着陳逸,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麽來,卻是無果。兒子大了,她漸漸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但,張若琳……
“你還記得張若琳?”離開時陳逸不過十歲出頭,如今已成人,年少的玩伴幾多,能記住的不過寥寥。
陳逸點點頭,“你不也還記得。”
陳母轉過頭去,目光漸漸散亂。
當然記得,真心疼愛過的女孩,恨不得認作幹女兒的女孩,怎能不記得。
她和老陳都喜歡女孩兒,懷陳逸的時候,她一個淡食的上海人變得格外嗜辣,家裏都猜她懷的女兒,生了好幾胎的鄰居也說她肚子裏絕對是個女娃娃,給她高興壞了,在肚子裏的時候她就當女孩兒養,胎教也都輕言細語,閑暇了還做過女娃娃的鞋帽……
所以陳逸出生時,夫婦倆是猝不及防,就連名字都沒往男孩準備。她當時對肚子裏的“女兒”已經感情深厚,這麽一來她甚至都不願看襁褓裏的臭小子,老陳勸她“既來之則安之”,便也就給兒子取名為“逸”。
随便得不能更随便。
張書記把女兒送到他們家代看,她是千百個願意。張若琳打小就沒了媽媽,對她也格外自來親,她覺得小女娃可憐,也更加疼愛,彌補沒生女兒的遺憾。
如果沒有之後的事……
陳逸聽到母親幾不可聞的一聲低嘆,轉頭看,她悵惘的神态沒來得及收回,只欲蓋彌彰一般低頭查看手機上的訊息。
中午,交流會結束,組織方果然準備了餐會,陳母與相識的一些人簡單道別,交代項淩帶帶陳逸,就準備離開。
陳逸忽然叫住她,“媽,樓下有家咖啡店,你去買幾個麥芬帶回去。”
“幹什麽?”
“我晚上吃。”
陳母奇怪:“你自己住平時就吃這些?”
“買就是了。”
一旁幾個合作夥伴笑了笑,有人笑道:“現在的孩子,能記得吃晚飯就不錯了。”
陳母向來不喜歡在別人面前數落兒子,叮囑了他幾句就離開了。
到樓下,她囑咐秘書去買,人剛要走,她又叫住,“我自己去吧。”
陳逸今天,過于奇怪。別說他平時就不嗜甜,就算要吃完全可以自己買,指名讓她去買,她倒要看看他賣的什麽關子。
**
午間,店裏人多了起來。
張若琳和小妹換崗,她去做咖啡,小妹收銀。張若琳還不算熟練,只給咖啡師打打下手。
“您好,需要點什麽?”
“打包五個巧克力麥芬。”
“五,五個嗎?”小妹确認了下,“咖啡呢?”
“不用了。”
張若琳聽到對話,莫名覺得這聲音帶着牽引感,她下意識看了眼收銀臺的方向。
怔住了。
這張臉……
多年不見,記憶中的人似乎沒有太多變化,歲月并未在她臉上落下過多痕跡。她只是剪了短發,幹練地別在耳後,做了時興的造型。着裝不俗,氣質優雅,有精英女士的氣場。
陌生的城市遇到故人,若不是對方仍舊年輕一如當年,張若琳屬實不敢有這樣的認知:站在眼前的人,是她的陳媽媽。
“需要加熱嗎?”
耳邊,聲音也與記憶重合——
“那就麻煩加熱一下吧。”
同事往來的身影在眼前晃,張若琳的目光穿越若有若無的屏障,注視着那張笑顏。
“若琳,你加熱一下吧。”小妹叫她。
屏障後的那張笑顏同樣怔住,視線緩緩移向她,四目相對。
“若琳?”小妹提醒。
“噢,好,”張若琳移開視線,拉開櫃子拿麥芬,又擡頭為難道,“巧克力麥芬只有三個了。”
小妹:“女士,抱歉啊,巧克力麥芬不夠了,您看需要別的替代嗎?”
陳母愣怔,良久才道:“不用了,那就三個吧。”
買好單,她拿小票在吧臺邊等,一如早上的陳逸。
張若琳忙活着,心裏像是堵着塊石頭,又像是被反複敲擊着,連帶着四肢都有些不聽使喚手忙腳亂。
一個個打包好,她将打包帶推過去,“女士,您的巧克力麥芬好了。”
眼前,陳母目光筆直地看着她,從眉眼到身形輪廓,最後視線落到她眼睛裏,“你……”
張若琳淺淺笑着,得體而客氣,“女士您還需要什麽幫助嗎?”
陳母的話吞回肚子裏,“不用了。”目光也別開,拿上東西離開。
張若琳長久地注視着她消失的方向,等人影徹底不見,她吞了口清水,将喉頭鲠住的一口氣輕吞入腹,就在一瞬間,酸澀感像忽然打通了渠道,從四面八方兇猛地湧上鼻尖。
“陳媽媽,我也想紮林老師的女兒紮的那種漂亮辮子,你幫我紮好不好?”
“好!我給你紮個比她還要漂亮的!”
“最愛陳媽媽了。”
“陳媽媽,我爸爸買的褲子不好看,我不想穿啦。”
“陳媽媽帶你買小裙子去好不好?”
“好呀,那給陳逸也買一條吧?”
“不給!”
“陳逸好可憐。”
“不可憐,陳逸是男孩。”
“男孩不好,男孩不能穿裙子。”
“對呀,還是女孩好,還是小若琳好,給陳媽媽做女兒好不好?”
……
張若琳吸了吸鼻子,兩手撐在臺面,低頭默默無言。
今天下午,她并沒有家教課。看了眼電子表。
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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