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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母仔細端詳對面女孩的神色,初聞父親消息時的驚愕與悲戚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平靜,就連眼中的晶瑩也不見蹤跡,雙眼清亮,已然通透。

有那麽一瞬,陳母快忘了,對面不算稚嫩的臉龐,其實也不過19歲。涉世未深的年紀,承擔着與年齡不相匹配的經歷。

心口的撕痛感一閃而過。腦海中浮現那個嬌俏可愛肉嘟嘟的臉蛋,難以和面前的人相重合。

時過境遷,終究物是人非了。

張若琳看了看手機,嘴角輕彎,說:“阿姨,您吃好了嗎,我下午還有課,大概得走了。”

陳母恍然回神,點點頭,起身,“走吧。”語氣裏有恍惚,也有釋然。

兩人相攜出包廂,陳母拍拍張若琳的肩膀,“一會兒加上微信吧,有什麽事你随時聯系我,生活和學習有什麽困惑也可以和我聊聊。”

張若琳怔了怔,輕輕點頭。

她們在電梯裏道別,到達步潼家的樓層,張若琳出了電梯,回頭,在電梯門緩緩合上時,與陳母四目相對微笑着,像是達成了某種諒解和約定。

電梯繼續上行。張若琳收回視線,也斂起笑意,敲開步潼家的門。

她還有課要上,她還有錢要掙,她沒有多少傷春悲秋懷念過去的時間和精力。

步潼啃着一個蘋果來開門,張若琳來不及收斂的情緒展露無疑,步潼啃蘋果的嘴頓了頓,沒啃下去,含糊地問:“小老師,你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是幹什麽去了?和陳逸吵架了?”

張若琳聽這個名字,竟奇異地覺得恍如隔世,明明昨晚才視頻通話過。

她進門,低頭換鞋,換上一副教導主任的表情,“和他有什麽關系?我肚子痛。”

“啊?中午吃什麽了?”

“沒什麽,女生的那種肚子痛,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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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潼撓撓頭,嘀咕:“誰說我不懂,那你多喝熱水吧。”

張若琳忍不住輕聲笑了。

講題的時候,步潼又搬來一把軟綿的凳子,“坐,站着跟滅絕師太似的。”

她接受他笨拙的好意,彈了彈他的腦門,“你的題,大多都是因為粗心,但是,粗心其實就是不穩,不穩就是不會……”

講了一下午,已經超時了,張若琳非要今天給他講完,步潼有點無語,推了推她胳膊:“你不是應該多休息嗎,這麽拼幹什麽,回去躺屍吧。”

“我這不是對你負責嗎,都快中考了,抓緊吧你。”

“誰要你負責,有的是人想給我負責,你好好說話。”

張若琳饒有興致地:“你這麽早熟你媽媽知道嗎?”

“別總是老氣橫秋地跟我說話,好像真是我長輩似的,不就大個三四歲。”

三四歲啊,真的不算多,可她一直是把他當小孩子看的。

其實自己又有多成熟多年長呢?

張若琳笑意凝住,不再多言,“我回去了,明天見。”

步潼若有所思追上來,“你是不是跟陳逸吵架了?”

張若琳看着他,似乎已經需要仰視他了,感覺僅僅這半年,他又長高不少。

步潼看起來頑皮,其實心細如發,忽然覺得,這瓜娃子再長幾歲,不知道又是哪家少女的青春。

“沒有。”她答。

“果然,你們在一起。”小孩換上賊兮兮的臉,比了個“耶”,“套路成功!”

張若琳扶額,她收回剛才什麽少女的青春那種鬼話。

“你怎麽知道的?”她不打算再反駁,之前不就是擔心步潼的父母知道,陳家父母也就知道了,現在已然沒有這個必要。

步潼“切”一聲,十分不懈,“你們很明顯啊,一個望眼欲穿一個含羞帶怯,一個暗送秋波一個欲拒還迎,簡直欲蓋彌彰。”

張若琳:“保持這個成語應用水平,你的作文一點問題都沒有。”

步潼“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張若琳摸摸鼻子,灰溜溜獨自回學校。

晚上照例接到陳逸的視頻電話。

他開着後置鏡頭,畫面裏沒有他自己,而是夜色中流動的暗色水波,兩岸的燈火映照,波光粼粼。

他住的酒店在水岸邊,鏡頭轉回來,死亡仰角中他俊朗如舊,畫面晃動,他邊往裏走邊說着話:“你們雲南,風景真的不錯。”

張若琳用筆筒支着手機,低頭備課,一心二用道:“嗯,應該是吧。”

雲南幅員遼闊,西有高原南有熱帶雨林,山川湖泊風情各異,只是她都沒去過。

十年前到了滇市,她就沒離開過。

陳逸似是察覺,腳步頓了頓,轉而半躺在床上,專心看着她,“以後一起好好到處看看。”

張若琳手中的筆在卷子上拉出長長的痕跡,她長睫顫動,視線轉向屏幕裏。

陳逸放大的俊臉正看着她,嘴角含笑,神态悠閑,莫名勾人。他手臂往腦後一搭,“在忙什麽,能轉過來讓男朋友好好看個正臉嗎?”

他此時舉着手機半躺的視角,在她看來是仰望着她的,配合他溫淡的聲音、淺笑的眉眼,還有些缱绻。

張若琳忽而心跳加速,耳邊挂上紅霞。

“你什麽時候回來?”她問。

陳逸:“想我了?”

她的臉微微發熱,暗暗嫌棄自己沒出息。不是說三個月是情侶新鮮感的消弭點,倦怠期的起點嗎?她怎麽還時常被他十分正常的舉動影響。

膚淺。

沒聽見她說話,陳逸輕笑兩聲,随即竟大笑起來,朗朗笑聲從視頻那頭傳來,張若琳莫名:“你笑什麽!”

陳逸忽然低聲:“張若琳。”

張若琳:“嗯?”

陳逸:“張若琳。”

張若琳:“幹嘛!”

陳逸:“寶寶……”

張若琳:“……”

“真的是個寶寶,成年人哪能這麽愛臉紅?”

逗她大概是很有意思,陳逸臉上的笑意就沒收斂過,“你如果很想的話,我可以早點回去。”

在他以為她又習慣性嘴硬的時候,女孩說:“那你早點回來吧。”

這似乎是她頭一次向他提出“要求”。

陳逸笑意凝住,察覺她目光中的鄭重,“早回去,大忙人賞臉約會嗎?”

張若琳抿了抿嘴,擡眼,點頭:“好。”

“回去是工作日怎麽算?”

張若琳:“翹課。”

陳逸微訝,挑了挑眉,“翹課?拭目以待。”

通話挂斷後,張若琳看着屏幕發呆,直到屏幕熄滅,映出一雙悵然而迷茫的眼眸。

她回過神,低頭繼續刷高中數學題,一道證明題讀了一遍又一遍,怎麽也不過腦,她索性念了出來,越念越大聲,到最後耳邊只有自己念題的機械聲音,腦海裏卻空白一片。

忽然試卷上落下幾滴水漬,字跡緩緩暈開,模糊成一個個小圓圈,視線也混沌成一個一個交疊、變幻的圓。

那些圓圈裏逐漸暈出一個輪廓。

俊朗的,疏離的,含笑的,還有情難自控時深沉的,他的臉。

到底要怎麽才能對着這張臉坦然說再見?

她終于把頭埋進臂彎,讓眼淚陷入衣袖裏,仿佛不曾滴落過。

壓抑的聲音在靜谧空間裏拉扯,臺燈氤氲出纖瘦的身影,在牆壁投下巨大而落寞的黑影。

陳逸坐在床上出神,沒由來的,心裏有些慌亂。

怔坐半晌,他撈過外套拔腿出門,不想剛開門碰上正要敲門的項淩。

“要出去?”項淩敲門的手落回去,訝然問。

陳逸:“找你。”

“巧了,”項淩指了指樓下,“出去走走?”

陳逸:“是有什麽安排嗎?”

“難得悠閑,這兒的酒吧別有特色,去坐坐。”

私下裏,項淩沒把陳逸當晚輩看,陳逸也很少叫他姑父,兩人更像是兄弟。

游客如織,“兩兄弟”人高馬大,在西南小鎮擁擠的酒吧街上鶴立雞群。

他們選擇了一間二層清吧,樓很矮,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左耳聽駐唱歌手煙嗓低吟,右耳還能清楚地聽到過路游客的交談。立于其間卻不覺嘈雜,反而有種深隐市井,洗淨風塵之感。

“這裏變化挺大的。”項淩望着窗外感慨。

陳逸:“您來過?”

“這是我老家,”項淩見陳逸果然訝然,笑了笑,“也不算,這是鎮,我老家,是歸屬這個鎮管轄的小村子,昨天采風我們有路過。”

服務員來送酒,聞言道:“看不出來這位先生是咱老鄉呢,一看就是大城市精英!”

項淩禮貌笑着,卻與平時不同,帶了些許親切,用方言回道:“談不上,出去混口飯吃罷了。”

“不用這麽謙虛,咱這淨是出人才,”服務員又看了看坐在項淩對面的陳逸,“還帶這麽一帥哥,蓬荜生輝,給你們打八折,我們這裏酒水是從來不打折的哦!”

項淩:“那太榮幸了。”

服務生離開,項淩看着她的背影,“旅游業發展得好,在我們這,多的是初中草草念過就出來幹活的。”

陳逸由衷說:“姑父很優秀。”

陳逸此前并不知道項淩的情況,但大概聽說他在一些人眼裏算是鳳凰男。步姑姑條件優越,當她的鳳凰男上限比較高,陳逸以為項淩只是家境普通。他也不愛區分這些,只靠自己的感覺識人,所以未曾在意。

項淩并不一味謙虛否認,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抿了口酒,似乎把峥嵘歲月都藏在了酒裏,“當時之所以招若琳給潼潼做家教,其實就是因為她來自滇市,算半個老鄉。”

忽然聽到張若琳的名字,陳逸握着酒杯的手輕輕轉動着,像是無意識一般。

項淩自顧自說:“後來我和你姑姑都發現,她的情況和我如此相像,有時候看到她給潼潼講課,會想到大學時候做家教的自己,我不如若琳,因為兼職比較多,我的課業沒有她現在那麽好,只排在中上游……生活下去和保持優秀之間,真的很難平衡,能夠做到的只有極少數人,我資質不高,只是勝在努力,但現在想想,我還不夠努力,至少沒有努力到忽略幸運這個因素的地步。如果沒有遇到你姑姑,資助我留學,也許我也能找個相對體面的工作,做大企業裏一顆螺絲釘,也可能回到這裏,做個小老板?大體不會是如今的模樣……”

陳逸明白項淩并不需要他的回應,于是默默無言。

“所以我能想象到,張若琳有多麽竭盡全力。她和我不同的是,她好像沒有什麽目的性,只是崩着自己努力努力再努力,不計前程不奔名利,只是習慣如此。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把別人當成救命稻草,只想自己救自己。”

陳逸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又給自己添滿。

項淩與他碰了一杯,“小逸,你和若琳,在談戀愛吧?”

陳逸擡眼,目光深炯,“很明顯嗎?”

項淩笑了聲,點點頭,“少年少女那點心思,藏不住。”

“姑姑知道嗎?”

“她不知道。”

“那您是怎麽?”

項淩:“你姑姑從小就是自我中心的人,很少注意無關緊要的人,我大概是對同類比較敏銳。”

陳逸:“那您是有話囑咐我了。”

項淩想起陳母的囑托,又是嘆了口氣,終究只是搖了搖頭,“哪有什麽囑咐,你是有主見的人,只是想做個橫向比較,張若琳不是我,你也和你姑姑不一樣,我最終把遇見她歸于幸運,可張若琳不一樣,如果你要的是一種依賴,到最後可能兩手空空。”

陳逸笑起來,往椅背一靠,“我知道她很強,我只是個旁觀者,也想做個見證者,見證她更強。”

不是要強,是強。

或許在很多人看來,張若琳太過中庸。在大衆的刻板印象裏,家境貧寒的人,要麽做菟絲花,依附他人生存,要麽就是倔強剛烈,自尊極其敏感,要強到了極致。兩者都是極端的,也正因極端而被注意。

張若琳都不是。

她用一種模糊不清的人設,讓人覺得她完全不介意,讓人感覺她還挺輕松的,對待什麽都是淡淡的,仿佛毫不在意什麽差別、距離,他見過她最激烈的情緒就是上次約會,哭過之後,很快又恢複如初,不是故作堅強,她是真的很快就能與自己和解,迅速釋然。

她有多用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

正是知道她在很使勁地生活着,所以他從不插手,從不打擾,他不是沒有想過更直接地扶她一把,于他而言更輕松,也能有更多的時間相處,但最終沒有這麽做,不想她緊繃的弦斷得太突然。

他期待的,是她在能夠緩緩放下,真正依賴他,那種依賴建立在由心到身的平等之上。

或許需要很久,可他有這個耐心。

“謝謝姑父今天和我說這些,”陳逸舉杯,“我了解。”

接觸過許多上位者的後代,項淩更加意外,即便從小養尊處優,陳逸仍舊有着跨越成長經歷的共情能力,多麽難能可貴。

酒杯相撞叮鈴響,項淩目光贊賞,看着對面年輕的,男人。

陳逸沒告訴張若琳他哪天回去,轉機時無聊刷朋友圈,意外看到一張照片,他眉頭緊鎖。

朋友圈是路苔苔發的:【對不起,我拉低了整個寝室的顏值,我忏悔。】

配圖是兩個穿着旗袍的女孩,頭發低低盤起,端莊得益,雙手端着獎品站在舞臺上,背景是“五四盛典”。

照片大概是在觀衆席放大拍的,不夠清晰,看不清臉,但,大開叉下長腿若隐若現,女孩玲珑有致的身段展現無虞。

高跟鞋老高的是孫曉菲,另一個只穿了低跟的,顯然是張若琳。

陳逸本是靠着椅背,眼眸微縮,緩緩坐起,一邊放大圖片,一邊把手機捏得死緊。

評論區。

小胖:【蕪湖,問到了危險的氣息。】

“五四盛典”,是Q大一年一度的文藝彙演,以學院為單位參加,這種活動是要給學院長臉的,向來都是藝術生們主導,張若琳從一開始就沒關注。

她是被拉來湊數的,過程很狗血,她和路苔苔不過是在孫曉菲彩排時來送奶茶,就被扣下了。

孫曉菲是學校禮儀隊的,禮儀隊向來缺人,大型活動尤其。帶隊老師一瞧見張若琳,就好說歹說讓她試試,張若琳向來不擅長拒絕人,套上與身高相稱的服裝就跟着孫曉菲彩排了,帶隊老師別提多滿意,當即就想招她入隊。

張若琳最後拿辯論隊堵回去,才算是沒入虎口。辯論隊可算是最忙的社團,大家心知肚明。

帶隊老師不再強求,只讓她走完這一次盛典。

做禮儀倒也不難,迎賓就好好站着,頒獎就給領導遞東西,就這麽簡單,走步不需要像校外活動那樣專業,多少還是保留學生氣,走得端正便可以。

只是穿高跟鞋對張若琳來說實在難辦,孫曉菲送的鞋有些擠,下午彩排完,晚上又被點到去迎賓,半小時下來,她只感覺後跟火辣辣的疼。

晚會開始後便沒什麽事了,等到結束才用得着她們。

于是張若琳和孫曉菲同演員們一起在後臺休息室候場,禮儀隊的個個癱在沙發上玩手機,一排長腿好不養眼。

等演員們都出去了,張若琳才好意思脫鞋,伴随“嘶”的一聲,孫曉菲也慌忙低頭去看,“啊若琳,你腳磨成這樣怎麽不說?”

她後跟已經磨破了,鞋的內裏還粘着一點表皮,皮肉模糊的樣子着實看着就疼。

“沒想到成這樣了。”張若琳緩過撕開的疼勁兒,淡淡開口。

“诶,早知道讓你穿平底了,你身高也夠,”孫曉菲已經站起來,“我出去給你買創可貼,你等我啊,別穿鞋了。”

周圍其他女孩也看過來,紛紛關心着。

孫曉菲蹬着高跟鞋健步如飛,轉眼就消失在走廊盡頭。張若琳默了,人比人氣死人,她狠狠羨慕了這個技能。

孫曉菲剛從偏門出來,就迎面碰上三位熟人。

路苔苔,小胖,還有——陳逸?

“曉菲!你怎麽出來啦,要去哪呀?”路苔苔迎上來。

孫曉菲:“你們怎麽來了,嗨,陳逸,你采風回來了?”

陳逸點點頭。

孫曉菲:“你們怎麽在這?”

路苔苔:“來看你們呀?”

孫曉菲:“別提了我先不跟你們說了,若琳受傷了我得買藥去。”

“受傷?”深沉卻急切的聲音傳來,陳逸問。

孫曉菲在心裏默默盤算,更添焦急的語氣:“對啊,她穿不慣高跟鞋,就……”

路苔苔急道:“摔倒了嗎?!”

孫曉菲沒有回答,那悲傷的表情像是張若琳傷得不清的樣子,還沒等她說什麽,陳逸已經大步上臺階,轉眼身影消失在偏門。

路苔苔:“嚴重嗎?沒事吧!”

孫曉菲:“就是,就是……破皮了。”

路苔苔呼出一口氣,“你能不能別山羊大喘氣,想吓死誰啊!”

小胖在幾米遠處幽幽陳述:“當然是吓關心則亂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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