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傻子

中午,晴空萬裏,驕陽高懸。

仁源生活區旁邊的小河中,許鯨掙紮不動,靜靜漂浮在水中,半睜着眼睛透過水幕看那亮白的太陽,口耳眼鼻都灌入了水,他已經沒多少意識。

他無神的視野裏,一個身影游魚一般迅速游到他身邊,從背後抱着他,将他舉起來,讓他的口鼻露出水面。

他艱難地低頭,只能望見一雙手,一雙男人的手,骨節修長,沉穩有力。

許鯨軟軟地倚在男人懷裏,一動不動,仍處于半昏迷的狀态。相比于其他溺水的人,他又保持幾分清醒。

岸上忽然人聲喧嘩。

“在那裏在那裏!那孩子在那裏,我看見了!”

“快!下去救人!”

“噗通”幾聲,有幾道身影立刻跳下水,争先恐後地朝許鯨游來。

許鯨被人拉住手臂,從腋下托起,軟軟地被帶着往岸邊劃去。他此時側着身子,很清楚地看到那個剛開始救他的男人。

男人長長的睫毛宛如水中的水草,眼皮半斂着,看不清神色。許鯨被人快速送上岸,男人仍留在水裏,淡出許鯨的視線之外。

許鯨試圖回頭看他,卻怎麽也回不了頭。

“糟了,沒氣了!”有男人焦急地喊。

接着許鯨被人翻了個身,腹部頂在某個膝蓋上,頭部下垂,背部被人用粗糙的手掌大力擠壓。

“咳咳咳!”河水從許鯨的口鼻中湧出,他的靈魂與身體仿佛一下子契合起來,無數聲音傳入他耳朵又遠去,許鯨失去最後一點意識,陷入昏迷之中。

一個漫長的夢包裹着許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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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烈的車禍,新生的嬰兒,吵架的夫妻,嬰兒的弟弟出生。一幕幕情景像啞劇一樣飛快閃過,再後來,孩子長大了些,依舊木讷,對人沒什麽反應,在孩子爺爺的主持下,孩子被送往鄉下表姨家寄養。

不知道睡了多久,許鯨被一陣尖銳的哭聲吵醒,伴随着哭聲的還有罵聲。

許鯨被這一陣陣哭聲吵得頭疼,慢吞吞地在昏暗的床下找拖鞋,他摸索很久,最終找到一雙由鞋底和布條綁成的簡易人字拖。

他汲着拖鞋慢慢往屋外走去,屋外天色昏暗,暗藍的天空一角還挂着幾顆星子,顯然天色已晚。

出了泥磚屋,外面是一個曬谷場,郭英貞正在曬谷場上追打小兒子梁小寶。

“我讓你調皮!我讓你不聽話!我讓你背着大人下河游泳!”郭英貞邊罵邊喘,手中的竹條舞舞生風,追着前面黝黑的梁小寶打。

梁小寶從這頭躲到那頭,依舊逃不過郭英貞手裏的竹鞭。他嚎啕大哭,哭得眼睛周圍的皮膚紅腫一片。

郭英貞将他逼到牆角,單手叉腰喝問:“說!敢不敢下水了?!”

梁小寶抱着腦袋認錯,“不敢了——!嗚!”

“還在上學前班就這麽皮!”郭英貞的竹鞭卻沒停,“我讓你再逃學!還敢不敢不做作業?!敢不敢調皮?!”

郭英貞積怒已久,每一次重重的鞭影下都帶着氣勢洶洶的怒問。

梁小寶雙手抱頭邊躲邊逃,嗓子哭得沙啞。郭英貞本就怒氣未消,見他一彎腰還敢跑,不由怒意大漲,大步一跨就要将兒子揪回來。

許鯨正好從房間走出來,迎面碰上梁小寶。

梁小寶腳步一拐,躲到許鯨身後,郭英貞撲了個空,見許鯨自己走出來,她眼睛詫異地睜大了些,手一頓,“小禾?”

她沒再管梁小寶,而是伸手拉過許鯨,探上他的腦袋,感覺不燙手,松口氣輕輕拍拍他的肩,“不燒了。”

郭英貞将許鯨拉到屋檐下的小竹椅上坐好,轉頭瞪了梁小寶一眼,“再不聽話,我讓你爸收拾你!”

梁小寶蹲在屋檐下抹眼淚,身上腿上全是一條條紅腫的淤痕。

不一會兒,這家的男主人梁國濤回來了,瞥了眼還在抽噎的兒子,什麽都沒說,洗幹淨手腳進屋。

天色越發昏暗,蚊蟲嗡嗡地黑雲一樣飛過來,令人着惱。郭英貞手腳麻利地燃起艾草驅蚊,屋檐下滿是濃濃的艾草味。

“媽,吃飯了。”郭英貞的女兒梁二妹在廚房喊。

很快,家裏的其他人從房間裏出來,坐到走廊的飯桌前。

飯桌上點了盞油燈,發出昏黃的光。

舊木桌上擺着今晚的晚飯,粗糧飯,清炒番薯葉,炒茄子,水煮冬瓜,鹽辣椒,一點葷腥都見不着。

梁二妹麻利地盛好飯,每人桌前一碗,到了許鯨這裏只有大半碗。他看了一眼,等其他人端起碗後也跟着端起碗,沉默地吃起來。

梁小寶不情不願地站在一邊,黝黑的皮膚被眼淚沖出一道道淚痕。

郭英貞見小兒子這蔫噠噠的模樣就來氣,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橫眉倒豎,“剛剛竹筍炒肉還沒吃夠?”

梁國濤看兒子一眼,淡淡道:“不想吃就回屋去。”

兩大家長發話,梁小寶不敢動,委委屈屈地坐下來,端起碗扒飯。

梁國濤看着飯桌上沒什麽存在感的許鯨,對郭英貞道:“阿貞,這兩日你多看着點小禾,別讓他亂跑。”

許鯨這世的名字叫許盛禾,正是被送到表姨家寄養的小可憐。

“我曉得。”郭英貞點頭。

梁小寶看家裏的大人都護着這個傻子,心裏越發不服氣。

要不是這個傻子也跟着他下河游泳,他根本就不會被抓到,更不會挨這麽一頓打。想到這裏,他趁大人不注意,狠狠地瞪許鯨一眼。

郭英貞眼睛餘光瞥見,氣不打一處來,“你瞪什麽瞪?長這雙眼睛就會瞪人用?”

梁小寶嘴上挂油瓶,奈何一向害怕郭英貞,沒敢搭話,委屈地低下頭扒飯。

許鯨全程安靜地吃自己的飯,如往常一般基本沒怎麽夾菜,誰都沒看出他的異狀。

等所有人放下碗筷時,許鯨也放下了碗筷,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後回自己的房間。

他的房間隔着曬谷場跟廚房斜斜相對,這原本是間放工具的雜物房,他來之後特地騰出來給他做房間。

這間房窗子很小,終年昏暗不見五指,泥磚房裏中間放着由兩張長凳上架了幾塊薄床板的木板床,床板上有一張草席和一床髒兮兮破爛爛的褥子,泛着一股子黴味。

許鯨爬上床,在床上發了會呆,突然出聲:“守望號。”

一個發着淡淡熒光的長方體悄悄浮現在空中,這個長方體成年男子手掌大小,一面是淺金色的金屬外殼,一面則是屏幕,與許鯨上一世的手機類似。

這是守望號的拟态。

看到這個小儀器出現後,許鯨輕聲道:“開啓警戒,有人靠近五米內示警。”

守望號“嗡”地一聲,屏幕顯示警戒開啓。

許鯨也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麽,什麽時候出現,他下午醒來後翻來覆去地看了很久,最終只摸索出了幾個功能,警戒功能就是其中之一。

又摸索了一會兒,許鯨幼小的身體頂不住疲憊,他道:“結束警戒。”等守望號暗下去後,他沉沉睡去。

第二天許鯨被人驚醒,來人毫不客氣,伸手狠狠在許鯨小臂上掐了一把,“小傻子,還不起床吃飯?”

許鯨身體酸軟,沒能躲開那爪子,頓時尖銳的疼痛順着順着胳膊直沖腦門,睡意盡數散盡。他揮開梁二妹的手,皺着眉頭道:“你掐我幹什麽?”

“掐你就掐你……啊!”梁二妹傻眼,這小傻子來她家這麽久,她還是第一次聽小傻子說那麽長的句子,“你,你會說話?!”

許鯨看她一眼,挪挪身子,從離她遠一點的地方下床穿鞋。

屋內昏暗,彼此都看不出對方的表情。

等梁二妹跟着許鯨蹬蹬蹬出了屋,在早上八點多的明亮陽光下,梁二妹才發現面前人臉上一點呆氣都沒有了,那雙黑白分明的靈動眼睛望過來,還帶着莫名的氣質。

梁二妹顧不上找許鯨麻煩,轉身就往屋檐下的飯桌上跑。

郭英貞見她這受驚吓的模樣,也跟着吓一跳,“二妹,怎麽了?”

“媽,爸!”梁二妹瞪大眼睛,咽咽口水,“小傻子不傻了!”

“嗯?”郭英貞回頭望丈夫一眼,不大理解女兒話裏的意思。

梁國濤放下剛從廚房裏端出來的菜,“我去看看。”

許鯨汲着爛拖鞋走來,面上一派沉靜。

“小禾?”梁國濤喊一聲。

許鯨跟他打招呼:“表姨父。”

梁國濤也是一驚,他伸手摸摸許鯨的腦門,試探地問:“真醒過來來了?身上有沒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

許鯨回答,“醒過來了,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郭英貞也明白過來,外甥這是真不傻了,要擱往常,他哪能知道別人在說什麽?

一家人面面相觑,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這小傻子傻着的生活,他家每個月給梁國濤家四十斤糧和十塊錢,把他寄養在這裏。現在他突然好轉,也不知道這筆錢以後還能不能落到他們家。

梁國濤作為一家之主,他扶着許鯨的肩膀讓許鯨到老位置坐下,看妻子一眼,“先吃飯,吃完飯我帶小禾上衛生院看看。”

幾人各自落座,郭英貞看桌上的飯一眼,伸手把中間那盆蒸蛋端過來,一勺子給許鯨舀了一大塊,又給他夾了好幾筷子茄子跟冬瓜,“小禾多吃點。”

梁小寶看他媽給許鯨夾菜,心裏不樂意,嘴巴一撅,用筷子挑着碗裏紅薯和米飯混着的粗糧飯,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嘴裏送,就是不肯好好吃飯。

外甥突然不傻了,郭英貞想起往日家裏對他的行為,心裏沒底,正不痛快。

她一眼瞥見小兒子玩米飯,繼而想起小兒子下河游泳才引得傻外甥也跟着學,最後大難不死整個人清醒過來,心裏別提多糟心。

她一筷子頭敲在小兒子手上,喝道:“是不是給你吃得太多?!飯也敢玩?”

梁小寶被打得一縮,扁扁嘴,眼淚無聲無息從眼眶裏掉出來。

梁小寶的奶奶李銀秀看小孫子委屈的模樣,伸手也跟他舀了一塊蛋羹,示意他不要鬧。

今天梁家的重點完全放在許鯨身上,許鯨照舊沉默,低調得很。

吃完早飯,梁國濤帶着許鯨上生活區的衛生院。

仁源生活區只是一個小型生活區,生活區內四百多戶人家都靠這麽一個衛生院。比起原來那個學得雜而不精,只能看普通發燒感冒的老大夫,衛生院新來的年輕大夫還挺有兩把刷子,大夥兒比較信任他。

梁家這外甥從出生起智力就有缺陷,突然變靈通,大夫也很詫異,他聽了聽心音,又查看許鯨的瞳仁,實在沒看出什麽來,他只好對梁國濤說:“有些人是這樣。小時候神經沒有發育好,可能實際上原本有意識,但是表達不出來,一經過劇烈刺激,沖通了哪裏,一下子就顯得聰明起來。”

“那他現在是全好了?”

清瘦的大夫搖頭,“這個你們要上大醫院去檢查,我們這裏的設備很難看出來。”

梁國濤問:“那他會不會又變傻?”

“這個不太可能,不過這孩子有點營養不良,你們回去後最好給他多吃一些雞蛋,讓他多補充補充營養,促進腦部發育。”

梁國濤應一聲,帶着許鯨回去。

他還要去田裏幹活,将許鯨送到家,就匆匆地拿着工具走了。

家裏就李銀秀一人在家,她正在曬谷場上敲打已經曬酥了的豆子,幹豆莢噼裏啪啦地裂開,豆子滾在豆莢下面,圓滾滾地很是喜人。看到許鯨,她讓許鯨端着板凳坐在屋檐下,給他一捆敲打過卻仍殘餘着豆子的幹豆夾讓他把豆子撿出來。

許鯨慢吞吞地撿着豆子,幹幹的豆子一粒一粒掉落在瓷海碗裏,慢慢積了小半碗。

“奶奶!”梁小寶順着曬谷場外的道路跑過來,手裏還抓着什麽,他高興地老遠就喊,“奶奶,你看我帶回來了什麽?”

李銀秀站起來,錘了錘酸痛的老腰,粗糙的大掌捧着梁小寶的小手,一個圓圓的嬰兒拳頭大小的綠球露了出來,“我看看,橘子?”

“嗯,給你吃。”

李銀秀的臉上并不見高興,“你哪來的橘子,不是說不要摘野外的東西?”

野外的東西可吃不得,要是吃病了怎麽辦?

“不是外頭摘的,是俊華叔給我的,他家安全田裏種的那棵橘子今年結果啦!”

李銀秀臉上的皺紋這才舒展開來,她摸摸小孫孫的腦袋,“奶奶怕酸,奶奶不吃,你吃。”

“那你先放着,等會兒爸媽回來我們一起吃。”梁小寶把橘子塞到李銀秀手裏,蹦跳着轉身往外走,“奶奶,我出去玩啦。”

許鯨站起來,跟在梁小寶後面,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着李銀秀,“奶奶,我也想去玩。”

李銀秀拿着橘子,準備鎖到自己房裏去,聽許鯨這麽說,揮揮手,“去吧,別靠近小河。小寶你看着小禾哥哥,不許讓他玩水。”

梁小寶心裏記挂着外頭的小夥伴,聽到奶奶囑咐,立刻說:“知道了,我不讓他去河邊。”

說着梁小寶蹦蹦跳跳地跑出去,許鯨趕緊跟在他後面。他應是應了李銀秀,一跑出家門他就加快腳步,根本不管後面的許鯨。

許鯨跟着他跑出李銀秀的視線範圍內,停下腳步,拐了個彎,往河邊去了,他心裏惦記那個飄在河裏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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