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封接着一封,不多時,Dylan便看完了整整的323封,他已經确定了,此慕容沣便是彼慕容沣,那個在書上只餘下寥寥幾筆的将軍。那個人似乎很寡言,但信裏的內容都很溫柔,他的信都是簡短的,至多幾句,也不過是些日間的活動,有時候甚至是剛聽來的笑話,最少的便只有一句話,一句每封信裏都有的話——明遠,我想你。
其中有一封,Dylan拿在手上很久,久到他的眼眶都濕了也不自覺。
21
明遠:
今天郵局的通信員來給我道歉了,他戰戰兢兢把我那二十封信一封不少的還了回來,那模樣,就跟我會吃人一樣。
我當然不會吃人,不過我去找罪魁禍首算賬了,什麽叫不往來?!他以為在耍什麽?敵人都能再做朋友,和自己人就老死不相往來?!這不叫人看笑話麽?結果換了一頓罵,哎,之前做太出格了,傷了他的面子,現在我說什麽也不頂用了。還說是兄弟呢。
明遠,怎麽辦……我突然想你了。今天是除夕來着,我沒吃餃子。你呢?
雖然知道信寄不出去,但我這習慣,改不了了。大不了,等我們都死了,我一封封背給你聽。
祝君安康,新年快樂。
慕容沣
一九五二年除夕
Dylan有種很奇怪的感覺,那感覺很玄,就像靈魂脫離了軀體去到了一個遙遠的時代,又像是镌刻在腦海最深處的記憶。那一刻,他仿佛站在了一個漆着紅漆的書案前頭,看見了一個穿着軍裝的男人,疲憊的靠坐在椅子裏,他的嘴角挂着淡淡的苦笑,一只手放在額頭上,他的書房很亂,卻像是一時發洩造成的混亂,粉碎了的花瓶,歪倒的臺燈,散開的書……只有桌案上,一張信紙,端端正正擺放在桌子的正中。
“哥?”安娜的聲音勾回了Dylan的魂魄,“哥哥,你看這……”
那是兩封信,那內容拼湊起來,簡直就是老天爺開的惡劣玩笑!
323
明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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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輸了!我想你想得快瘋了!我要去找你!我要回到你的身邊。你等我,我就回來。
祝君安康。
慕容沣
一九五六年九月十一
十三
沛林
轉眼我在村裏呆了快有三年了,兒子也已經三年不肯跟我說話了。上次想給你寫信,被他看到了內容,他以為自己會被同學欺負是因為我和你的關系,你說我明明是當老師的,怎麽連自己的兒子都教不好呢?之前小白擔心我,怕我不适應村裏,還跟來了,也多虧了他照應,不過他現在都不敢寫小說了,也跟我一樣在教書,村裏的人都挺好的,看我們教學生辛苦還會給我們送吃的,雖然下了學要幫着幹農活,不過做些事,好像身體還好些了。
對了,小白跟我說,他找到了去香港的路子,可以從港赴|臺,我想我就快來找你了。這次,就連兒子都願意去,雖然他是因為覺得在村子裏太苦了,哎,自己的孩子,怎麽就這麽難教呢?
對了,小白還真是為你馬首是瞻,他生怕我不去,還一直吓唬我,說什麽我們再不走,過段時候估計就得把小命交代上了,這怎麽可能呢。都這時代了,哪裏還有那種吃人的事?
船是十月十日的,在港要呆五天,我大概十月下旬就能到你那裏了,你應該比較好找吧?我覺得好高興。
祝萬事如意。
蘇明遠
一九五六年九月二十三
一直以為陰錯陽差是電視劇的狗血,一直以為老天爺再怎麽樣也是良善的,所以我們出門就會期待不要下雨,坐公交就期待車早點來,而往往,老天爺都會依了人。就好像,無論如何,它都不會讓人絕望,哪怕是萬丈深淵,也總有一線光或一根藤蔓垂在眼前。可偏偏,他就愛折騰有情人,因“錯過”二字錯過的人,不知幾何。
有時候是因為一個小小的錯過,不成喜歡,只能陌路。
有時候同樣是這兩個字,就是一生錯過了。
這兩個人,怕就是為了這一次陰錯陽差,生生找了一輩子吧。
陸勵成坐在奶奶身邊,一邊讀着信,一邊聽着奶奶回憶。他甚至沒辦法把那個寫信的人,奶奶記憶裏的人,還有那個叫慕容沣的人和自己的爺爺劃上等號。
一直以來,在陸勵成的記憶力,爺爺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民,唯一特別的,便是他的博學吧,那确實不想個一直生活在山裏的人能有的見識,可那時候,自己更多的是以為那些不過是爺爺聽來的轶事,現在想起來,大概,有不少是真的吧。
390
明遠:
不知不覺在港已三載,恩公家裏出了些事,歸期只能一拖再拖了。好多消息從那邊傳過來,我也試着給你寄過信,可回複的人帶來的消息說你已經不住那裏了,說是去鄉下了,你那身體真的很讓人擔憂,可惜我這裏脫不開身,只能拜托恩公家的人去幫忙打聽了,不過還是沒有你的消息。
你在哪裏呢?過得好不好?
這裏的事太複雜了……
希望你能健健康康,有人照顧。
慕容沣
1960年1月2日
“恩公家裏……”陸勵成默念着擡頭看向奶奶。
“是,就是我家,那時候另一家挨船行跟我們搶生意,他們背後有有人,那會就是誰的拳頭硬誰就強,我父親托關系弄來了些槍,可是會用的人不多,你爺爺為了保護我們,憑着他的槍法闖出了名堂,當然,知道他真名的人只有我和父親,大家也只知道他是我家水裏撈出來的。我們也就只能靠着你爺爺保護。時間一拖再拖,拖到最後,我也長大了,從小丫頭變成了個大姑娘。”
聽到這,陸勵成表情有些精彩,不過,無論是誰,聽到自己奶奶說她長大了……怕是都得這反應。
“時間過得真快啊,七年,等到你爺爺幫我們把名聲打了出去,再沒人來找茬的時候,已經過了七年了。如果那一年那件事沒有發生,也不會有你們了……”
那是一段沒有被爺爺寫進信裏的往事,那件事發生之前和之後的信的內容,如同天懸地隔。
405
明遠:
這裏的事終于解決,恩公家提供了船,明日我就能歸去找你,雖然不知道你現在在哪個地方,但我總會找到你的。
思君日常,萬望君安。
慕容沣
1965年10月13日
406
明遠:
很抱歉我不能去找你了。我想你,一輩子都想你……
你字之後是一道透過紙背的劃痕,那不規則的痕跡,似在訴說那寫信的人是有多麽痛苦。陸勵成的聲音在這個停頓處頓了頓,那種莫大的悲哀,從紙上躍出,湧進了腦海,猶如附體般的,用着截然不同的聲音,訴說着仿若自己的故事。
407
明遠:
我要娶妻了,我不會再想你了,我會對她好。我會……下一世我會向你賠罪,你一定要過得好,一定要等我知不知道。
一定珍重,一定保重。
老天,求求你一定要讓他好好的。
慕容沣
1966年4月2日
那封信褶皺不平,墨水被暈開,一張泛黃的紙已被藍色墨水暈得泛藍,每一個字都在背面透出深深的印痕,那藍色的背景上,點點紅痕觸目驚心,原來,人真的會有傷心欲絕,杜鵑啼血……
陸勵成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哽住了,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奶奶看着自己孫子發起了呆,恍惚間,方才的陸勵成和年輕的慕容沣重疊在了一起。勾起了嘴角,笑得幸福又憧憬,奶奶低喃的話語卻好似來自遙遠時空。
“你是為了我才娶我的,可這苦了你呀。”
她不後悔那一年偷偷爬上了慕容沣的船,她不後悔為了愛情一路跟随,她只後悔在生死與純粹的愛面前她選擇了前者,她對不起他們兩個,這她承認,她一直都認。
說慕容沣傻,說他太負責任,然而這一切的罪過,來源又豈非自己?
“呵,老婆子也沒多少年可活了,到時候去了那邊我就遠遠陪個罪,不見你們了,下輩子我給你們當媽,伺候着你們。”
聽到了奶奶的話,陸勵成到嘴邊的安慰的話又吞了回去,太蒼白了,這一刻無論說什麽都太過蒼白,奶奶看到這些信心裏肯定也不好受,特別是自己的丈夫愛着另一個人,甚至結婚只是為了責任,可偏偏自己卻是那個介入的人。
愧疚,悲哀……到底是什麽感覺,陸勵成無從體會,他只是覺得奶奶一瞬間失去了自己的光彩。那個樂觀慈愛的奶奶啊……
收起了信,他想剩下的已經不需要讀了,既然除此之外還有那麽多,可以想見爺爺并沒能遵照着自己的決心。他沒能忘掉那個人,所謂的不想,不過是自欺欺人。看現在奶奶的樣子,若是知道爺爺和自己結了婚,有了幸福的家,而這個所有人都以為的幸福,卻是建立在爺爺一個人的痛苦上面,怕是她會受不了吧。
至于爺爺為什麽會娶奶奶,他也大概知道了因果。那是一個他一度以為是浪漫又言情的故事。
那個年代,趕上那個時候,幾乎每個人都盯着身邊人的生活。
妻子批|鬥丈夫,兒子批|鬥母親。更何況是兩個單身的又是從香|港歸來的一男一女,除了結婚,或者除了夫妻的關系,他們又如何能在這樣的世道安然?
陸勵成想起了小時候爺爺給自己講起的那個年代,他以為爺爺貧|農的身份不過是個旁觀者發出的唏噓而已,現在再回想那時候爺爺的眼神,當時覺得爺爺的眼睛好亮,那明亮恐怕是因為包裹了一層淚水吧?
那濃到化不開的悲哀,在自己孫子的眼裏卻是一場精彩的故事。陸勵成突然覺得自己對不起爺爺,因為他無法分擔。
爺爺說:“那個時候和你奶奶剛來這山裏,身無分文倒是沒什麽,村裏頭也給落了戶,還給分了房,只是盯着我兩的關系說事,那眼神那架勢,活像我們若不是夫妻就要撕了我們。你奶奶吓得手心都涼了,我就說……”
那時候的陸勵成并不理解爺爺為什麽會在這個地方停頓這麽久,他以為爺爺是故意在勾他的好奇心,便爬到爺爺身上催促他快點說。
他記得當時爺爺用手抹了抹眼角,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腦袋:“我就說……就說她是我老婆,我們家裏的人都被地|主害死了,我們是在別村的村裏人面前結的婚,因為村裏發了病,本來是有安排到附近的村子的,不過聽說我弟以前住着,就過來了找他了。”
“爺爺有弟弟?”小小的陸勵成睜大了眼睛,問得天真。
爺爺噎了一下,笑得勉強,他搖了搖頭:“沒有。”
“沒有。”重複了一遍,久久的沉靜,爺爺摸着小陸勵成的腦袋,“我騙他們的,我跟你奶奶那時候還沒結婚。”
爺爺那個時候是去找那個叫明遠的人的吧。陸勵成如是想到,可惜……他們一輩子都沒有見到。而且那個時候的自己也對這個不存在的叔公失了興趣,那過往發生的事,恐怕只有在信裏找答案了,只是,現在并不是好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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