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我兒·詐他
卻說王子騰府上, 王家的良醫已給杜仲包紮了傷口,李夫人淚眼汪汪的執意要留下來,心疼的銀牙緊咬。
杜仲老不自在的, 從他小時候親娘的身體就不好,且才十歲就沒了娘,這個自來習慣照顧妹妹照顧自己的兒郎,是真不慣突然來個噓寒問暖的姨娘。
“傷口有些深,流的血很多, 幸而沒傷到骨頭。哥兒到底年輕底子好, 小心着傷口, 再溫補溫補身體, 過二個月就不妨事了。”岑郎中回禀道。
杜仲忙對李夫人道:“小子無事, 夫人別擔心。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自老縣君把妹妹們又接回微園,杜仲就再沒從王府借宿過了。
王子騰站起來, 拍拍杜仲另一側肩膀,笑道:“先不忙回去, 至少吃了藥, 免得你姨媽擔心。”
岑郎中寫藥方的手頓一頓,只當做沒聽見。
這大抵是王子騰在人前頭一次承認杜仲是自家外甥,李夫人卻并不高興,兩眼盯着王子騰放在她外甥肩膀上的手。
王子騰暗中搖頭,這心疼的,拍的又不是受傷的那邊!
但也沒法子, 只勸夫人走罷:“叫這小子先歇息會子。”說着看一眼杜仲:“臉上身上血呀土呀的,一會子換身衣裳,免得家去你妹妹擔心。”
這話倒中聽, 李夫人和杜仲都點頭,李夫人也看出外甥不自在來了,只得不舍的走了,臨走上下再看一眼外甥,心中估摸下衣服鞋子的尺寸。
出了門,王子騰才笑道:“前兒我傷的更重,還不見夫人這樣呢。外甥再好,也比不過老爺我罷。”
李夫人擡起眼睛撇他,方低聲說道:“老爺是‘自找’的,你還就願意傷重呢!仲哥兒這算什麽,孩子救了你的命才受的傷!我說你怎麽盡給孩子招禍惹災了,還不如叫我的仲哥兒安安生生的在城外莊上住過去這段呢!”
這不是你說我沒照拂你外甥嗎?王子騰嘆口氣,知道夫人此時正心疼呢,不是勸的時候。
“你的那些親衛幹什麽了,明晃晃的刺客就能放去你跟前!”李夫人淌眼抹淚的說。
王子騰就不敢再說話,今日這刺客能沖破親衛這關,不是刺客武藝多高,而是王子騰有意放他近前的——太上皇到底死了一個兒子,計劃的再周密也敵不過老人家無端遷怒,尤其功高的人首當其沖,王子騰需得再貼一重補丁,叫所有人都知道他王子騰是逆賊的眼中釘肉中刺,雖保衛皇城立下了大功勞但也成為敵人的靶子,此消彼長,太上皇要懷疑要遷怒的人就不會是他了。這樣的苦肉計不怕用老了,有用就行。
唯一意外就是這刺客确實有兩把刷子,誰也沒料到他的速度能突然加快。王子騰直面那一劍時,杜仲正在他跟前,來不及之下,只好用左臂抵擋了一下,給持劍的右手反擊贏得了一點空當——虧得他铠甲穿的齊整,被肩甲擋了一下,才不至于被砍斷手臂。饒是這樣,傷口亦是深可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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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子騰心內其實并無多少感激,正如李夫人問親衛的話,他身旁的親衛,哪一個都肯替他去死,便是杜仲不擋,也有的是人舍命擋在他身前。杜仲這舉動,王子騰至多有些喟嘆,承認夫人說的話,這是個心正的好孩子。
李夫人回到正院,命人翻箱倒櫃的找衣服鞋襪:“快把我新給老爺做的那全套的衣裳拿過來,哥兒的身量穿正好,再去取條玉帶腰封來,哥兒身板瘦些……”
又命去取她給杜仲新做的鞋,還道:“虧得我放大了半指,我瞧着仲哥兒的腳比先前又大了些。”
王子騰冷眼看着,結果丫頭們擡過來一大箱子的新鞋子,那裏頭有靴子,亦有年輕兒郎愛穿的黑絨雲頭襯花的蝴蝶雙梁鞋,都不是王子騰右腳那有些怪異的鞋樣子,一色兒正常好鞋,這得是做了多久了?
他剛露出神情來,李夫人餘光已瞅見了,當即冷笑道:“自打我知道我外甥起,我就開始做了,一雙雙的做,卻沒機會送出去……仲哥兒心裏頭并不認我這姨母,老爺說有多少是拜老爺所賜的?”
王子騰一聲兒不言語。
直到丫頭打好了包袱,王子騰才說道:“夫人別氣了,是我的不是。待過些時日,我找欽天監算個好日子,咱們下帖子請人,好生的把兩個孩子認回來。”
“我親給仲哥兒送去。”王子騰拎起那雙李夫人千挑萬選出來的鹿皮靴子。
客院裏,有丫頭擰幹了熱毛巾,請杜仲擦臉擦手,又有丫頭端來熱水,要給他洗腳。
杜仲忙道:“給我件外衣替換下就好。”
大管家王福忙團手賠笑:“是這些人伺候的不好?我來給哥兒洗腳。”這又是血又是土的怎麽換太太的針線?
唬的杜仲忙擺手。
王福笑道:“太太房裏的嬷嬷說了,全套的衣服鞋襪馬上就得了。都是太太親手做的。”王福心說,若是針線上人的活計,便是仲小爺特地泥水裏滾一遭再去換上,又有什麽要緊的呢。
杜仲倒不好意思的,心下暗嘆,姨媽是實心人,但……
到底不願辜負李夫人的一片慈心,杜仲笑道:“你們出去罷,我自己來就行。”
說着,再強調一句:“我自來習慣自己打理。”
誰知道血水是不是滲透了鞋面子,王福偷瞄一眼那袍角,露出裏面的白色棉褲角上都是已發烏的血跡。罷,只要幹幹淨淨的換上就行,王福料定太太必然要看看仲小爺穿戴上她親手做的衣服的模樣,若不是杜仲傷處見不得水,王福是要命人送浴桶來的。
大管家王福着意表現,卻一氣坑了兩個人。
王子騰過來時,還奇怪呢,怎麽王福拎着個提盒在院門外站着,王福趕忙低聲回禀:“哥兒不慣人伺候。”所以他帶着人都退出來了,省的仲小爺尴尬。
王子騰想杜仲小子總一副冷靜穩肅的樣子,忽然有些好笑:又不是大姑娘,還怕人看嗎?
心下想着,手上卻擺擺手,拎過丫頭捧着的包袱,一手提着雙靴子,鬼使神差的自個放輕腳步進去了。
杜仲穿的是營中統一的皂靴,并不十分暖和,右腳舊年的傷口也磨得有些難受——他自來小心,自王子騰向營官借調他來,杜仲就着意只穿軍中下發的皂靴,寧可挨磨受凍。
此時他見人都散了,一手将矮榻上薄毯攤開了,杜仲打算簡單沖洗一下,然後擦幹用薄毯蓋上。李夫人殷殷關懷,杜仲不是不知道,往常也罷了,今日在這裏當着面兒,再不領姨媽的情,就忒傷人心傷情面了。
只是一只手臂不大方便,便耽誤一下,單手用布巾擦幹淨水珠,杜仲籲出一口氣,正要往薄毯裏伸,人就猛地一擡頭,愣住了——只見王子騰站在那裏,兩眼直直的盯着他的右腳。
杜仲的右腳又凍又磨,那處老傷就紅腫了起來,好似有個肉疙瘩,比平時還明顯呢。
這人反應也快,立刻回神,又佯裝低頭看一眼右腳,笑道:“營中的靴子磨腳……”
說着就順勢伸進薄毯裏,杜仲還拱拱手,謝衣服和幫送衣服的人:“多謝費心。”
王子騰腦子嗡一聲,太陽穴好似炸裂了一樣突突的跳,他搶上來一把掀了薄毯,摁住杜仲的右腳,雙眼赤紅盯着看,半晌,跟吃人似的一字一頓的說:“十歲那年,我親手割掉了自己第六根腳趾頭——磨腳和斷趾我分得出!”磨腳都在上半個腳趾,這卻是腳趾根旁凸出了一塊。
事情怎麽就這樣寸!杜仲力持平靜,心裏默念安安說的那句:打死不認。幹笑一聲,杜仲掙開。
王子騰眼前發黑,腦仁全是亂的,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全沒想。
杜仲看他楞呆呆的,當即胡亂換上外衣,趕忙出門。
王福就見仲小爺跟被鬼攆了似的出來,突然看到新袍子左臂上滲出的血,瞪大了眼:“哥兒哥兒,怎麽又流血了!快叫岑大夫!”
杜仲擺擺手,風一樣往前走:“你們送了信到我家,家裏不知道擔心成什麽模樣呢,我得快回去。”
王福飛快倒騰兩條胖腿,累得喘籲籲的抓杜仲的腰帶攔住:“哥兒,至少把藥喝了呀。”
杜仲怕他再糾纏,“藥呢?”
王福趕忙打開提盒,藥已灑出來小半碗,他正要說話,杜仲已單手捏住碗沿子,仰脖子一氣灌下:“告訴太太一聲兒,我怕妹妹擔心,就不去告辭了。”
說罷,轉眼就不見了人影。
半生不甘,半生夙願,王子騰好容易平複下來,這屋裏哪裏還有人!
才追出大門,只看見仲小爺騎馬去的背影。王福搖頭嘆氣的回來,方到客院門口,就見老爺兇神惡煞的沖出來。
可憐王福心寬體胖長了這些肥肉,都沒能阻止老爺将他提起來。
王子騰将臉上所有表情都收起來,只提着王福衣領子的手青筋畢露:“仲哥兒呢?”
“回、回家了。”王福卻更怕了,磕巴着說:“仲小爺怕咱家安姑娘擔心。”
不!姐兒不是王家的,仲哥兒才是他兒子!
混沌了一陣子,王子騰已勉強找回理智,立刻就命他心腹去查杜仲,查雲氏,查杜棟……
親信是跟他的老人,因能問一句:“不查逆賊了?”
王子騰咬緊牙關,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去查!”
他那些屬下立刻去辦。
當夜,王子騰在杜仲曾借宿過的這間客房裏坐到四更,頭痛欲裂,但親衛仍沒來禀告。王福看他臉色烏突突的,實在害怕出事,只好去敲二門叫往裏傳話。
等李夫人趕來,天已将近五更,李夫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只猜度又是朝中傾軋,因氣道:“老爺是忘了自己身上還有傷罷,你這樣只管熬,哪怕明日就點你做內閣大學士呢,這還有命作嗎!”
王子騰這才擡頭看相伴多年的妻子,僵硬的勾勾嘴角,想笑,眼裏卻不知怎麽掉下兩滴濁淚來……
李夫人壓着喝下碗安神湯,王子騰就在這房裏歇了,那一萬藥效十足的安神湯,仍舊只讓他入睡了兩個多時辰。
而這短短時辰裏,王子騰一直在做夢。
夢裏,他要李家的財産,因此不願夫人認回孩子,他說:“命在才能圖其他。”
将親兒子推開了。
仲哥兒被陳子微收做弟子,他自覺少一樁煩心事,大笑:“哥兒拜入他門下,是人品能為入了他與林如海的眼了,是仲哥兒的造化。”
又将他親兒子推開一步。
接着,仲哥兒動了舉家搬去遼東的心,亦是他派人威脅:“哥兒最好打消了遠走的主意……若離了都中,可不敢保證哥兒姐兒平安。”
酒仙居前,父子見面不相識。
端陽宴上,冷眼旁觀酒器不足。
西山沿子,明知仲哥兒沒錢沒勢才買下‘爛龍尾’,他命屬下家人不可告訴夫人知道。
……
今日,仲哥替他擋了一劍,他不感激,想的是,有的是人願舍命替他擋劍!
夢裏那一劍,直沖仲哥脖子過去,傷的不是胳膊,是……
王子騰臉上一熱,兒子的血噴了他滿頭滿臉——
“啊——我兒!”王子騰猛地睜眼坐起,李夫人手裏的熱帕子掉在被褥上。
“老爺?”李夫人唬了一跳:“你起了熱,一直冒冷汗。”
————
天色大亮,杜家兄妹眼下都是黑的。
雲安走出房門,瞧見她哥站在院中:“哥,你還傷着,再去睡會罷。”
杜仲心不定,因他一時疏忽,将兄妹倆所有打算都弄亂了。
昨天杜仲匆匆将雲安接回這小院子——兩兄妹自己的小家中。連宋辰都不叫跟,倆兄妹對坐,苦惱如何把這天降橫‘爹’推出去。
雲安苦想了一夜,想王子騰,想李夫人,想王仁,想瑞雲,想朝廷,想謀反大案……想了很多,将那些蛛絲馬跡翻來覆去的想。
這會子,她說:“哥,你對他說‘你知道的似乎太多了!’”
雲安掂量了一宿,覺得王仁那些怪異的地方可能了不得,而王子騰什麽時候行事性情變得越不像王家人了呢?宮變謀逆的事情倒着推,得利最大的是新皇,其次是王子騰等一衆忠臣,忠臣?……于是,這姑娘要教她哥哥詐王子騰:
王子騰根本沒資格認兒子——因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
王子騰再沒料到從兒子嘴裏聽到不是怨怼,不是憤恨,沒有杜棟,沒有雲氏,連夫人和他妹妹都不提。仲哥兒在他将證據擺在他眼前時,只指指天上,平靜的說了一句:“王老爺,你知道的似乎太多了。”天不容啊。
王子騰怔愣良久,忽然想起看見他右腳傷疤的那日,這孩子似乎震驚了一下……王子騰啞着嗓子問:“你早就知道了?”卻沒想過認我?
杜仲不點頭也不搖頭:“王老爺,保重。”随即告辭。
好半晌,親衛才見王子騰紅着眼睛從內出來。
寒冬裏的日頭都沒一絲溫暖,王子騰擡眼看看天,抹了一把臉,好似與從前那個心狠手辣、算無遺策的京營節度使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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