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金蘭聚首

黛玉是在陽春三月的時候出閣的, 正是桃花滿城,諸芳鮮妍之際。

林閣老嫁女,定城侯娶婦, 一個是靈秀獨苗, 一個是擔綱将郎, 端的是天作之合,三生石上記奇緣。

謝、林兩家俱非張揚家風, 可因謝鯨‘明滿京城’的緣故,這親事想低調都不成, 許多人都抱着來沾喜氣的打算不請自來——自打這六禮走起來, 謝家就真的沒辦過喜喪了, 時人都傳說林大人的女兒命裏帶福,與謝鯨是天定的姻緣!于是過門這一日客似雲來, 謝爵爺聽聞人家将他長子的喜事當做月老廟前的連理樹那樣膜拜,都盼着來吃一口喜酒喜菜祈求喜運,便在定城侯府外東側甬路上辦起了流水席,凡來道賀的人不拘是誰,都能就菜飯水酒來沾喜氣。

雲安和迎春都從遼東趕來,連宋辰、杜仲也都報批禮部,将三年一給的二十日定省假告請下來,都作娘家人送小妹出閣。多虧了去歲置下的這條從遼東直到京城的私産線兒,連有孕了的雲安都不覺疲累。因那師兄弟兩個的定省假是将花在往返路程上時間除外的,于是這一行人也不甚着急, 二十幾日才到都中。

謝爵爺雖是宋辰假父, 但陳子微一早就與謝家商量過,他的兩個弟子都算在林家子侄一邊,況且兩個弟子媳婦還恰是林家女孩兒的金蘭。謝鯨他爹害怕回家難以跟妻子交代, 本來不肯,可早就挂上了閑職專心與媳婦恩愛生娃的謝爵爺哪裏是口若懸河的戶部陳侍郎的對手,不過大朝會前的空當,謝爵爺就被陳老油子繞暈了,稀裏糊塗答應下來,以至于回去後被謝夫人把腰上的軟肉都掐青了。

便是加上陳子微并弟子一家,比起人丁興旺的謝家,林家還是顯得單薄了些。但林黛玉由父親和兩個姐姐親手送出門去,早已心滿意足。

林家一脈相傳的淚水豐沛,賀喜送親的賓客們先時還為這父女親情而感動,可又贊又勸了足有一盞茶功夫,林閣老的淚流的愈發洶洶,新娘子頭覆龍鳳紅綢雖瞧不見臉上情景,可看那微微聳動的柳肩也能知道蓋頭下大約亦是淚如雨下罷。

“這可怎麽辦?親家奶奶們得想個法子勸一勸吶。”連喜婆也招架不住了,她久經場面,領過的喜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倒有那種新娘子哭得不能自已的事情,連那種新嫁女的母親哭厥過去的她也能支持的起,卻從未遇到過女家父親哭成這樣的,一時也無主意了。況且這位是誰,那是當朝閣老!喜婆心裏又着急又納罕:不是說這位林大人是個清逸端方的仁人君子麽?怎的今日這等大事上亂了章法?

可望一眼雖滿臉是淚卻哭得極好看的林閣老那儒雅清癯的面容,連喜婆這等見多識廣的都有些移不開眼睛,到底不忍苛責,這喜婆心道,聽聞林大人與亡妻情深,立誓不再續娶,膝下唯有此一女,舍不得亦是情理之中。

又過了有一炷香時間,見堂中那父女兩個仍未停住眼淚,連傧相都耐不住了,這再耽擱下去,怕要誤了吉時。

王熙鳳打頭,迎春、雲安這些奶奶們扶着陳老縣君一齊勸說,幸而林如海心裏有數,勉強把眼淚止住了,這才行拜別告誡之禮。黛玉由喜娘扶着,三叩首拜別爹娘,然後該林如海告誡女兒孝順公婆、敬愛丈夫之語,可林如海哪裏舍得再說什麽警勸的話,饒是林閣老才高八鬥,此時也更咽難言,末末了兒只說:“日後好好兒的,有爹爹在呢!”

這并不合規矩,但大家都體諒林如海慈父心腸,不僅沒有竊語說話的,大半的女眷還感動的紅了眼睛。

黛玉沒有兄弟,連堂兄弟都無一個,于是該叫強壯的喜婆背上花轎,可謝鯨也并如此做,他接到了林家正廳前,要自己背娘子上轎。

黛玉眼睛被淚水淹的朦胧,蓋頭又遮擋了視線,可饒是如此,她仍能從底下露出那一點空兒裏看到穿着大紅喜袍的人雙膝接地,先給爹爹磕了三個頭,才起身将一支骨節分明的大手伸到自己袖前。

“吧嗒”一下,一大顆淚珠兒正掉在那人的掌心,手指顫了顫,仍伸着不願收回去。

黛玉的心尖兒也顫了顫,終于從大紅的衣袖中伸出手搭在那只手上。

謝鯨小心翼翼的握住那只柔弱無骨的小手,輕松揮起幾十斤重□□的手臂此時都不知如何使力,生怕握疼了她。将黛玉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不用喜娘幫忙,謝鯨一矮身就背起了自己媳婦兒。

等了多少年,又盼了多久,好容易到今日,終于能把心尖上的人兒娶回家了,謝鯨怎能不喜悅?這高興勁兒烘的謝鯨都飄飄然了,新郎官兒暈乎乎的,背起新娘子後覺得玉兒真輕吶,不自覺的掂一掂——

這舉動做出來,屋內屋外所有觀禮的賓客“哄”的一下子都笑起來。

倒沖淡了不舍離情。

謝鯨背上林姑娘的眼淚都唬回去了,羞的滿臉通紅,雖看不見,可親友們那笑那逗話兒聲聲入耳,黛玉氣不過,扶着肩頸的一只小手攥起拳頭輕輕捶了謝鯨一記。

“新娘子有本事!”

“比翼連枝、鸾鳳和鳴!”

林家立即更熱鬧了幾分,尤其那有了些春秋的太太奶奶們更放得開,叫好的笑聲要把屋蓋兒都掀了。

不止黛玉羞到自己都笑了,連目送女兒出門的林如海都笑罵一句:“臭小子!”

謝鯨身上有二等男的爵位,因此來迎新婦的八擡大轎更華麗寬敞,臨送入花轎時,謝鯨低聲說道:“轎裏有暗格。”

謝玉京果然了解小妻子的脾性,一早就料定黛玉必然會哭花小臉兒,那一格一格的小抽屜裏不止準備了補妝容的胭脂螺黛,還用瓷盤兒裝着熱毛巾。黛玉擦了臉,舉着靶鏡又描了煙眉丹唇,雲安和迎春也早料到她收不住淚珠兒,因此為她描畫的妝容美而不濃、适而不重:黛玉挑起一點桃紅胭脂,輕輕在手心暈開後,小指蘸着在眼尾處輕輕一抹——那鏡中的美人兒眉目如水,偏偏眼尾處春色悄綻,如畫龍點睛,妩媚壓倒桃花,端的是出塵絕豔,不似人間勝景。

……

“二爺,咱們該回去了,老太太還在家裏等着呢。”傅秋芳笑道:“去向林姑父告辭罷。”

寶玉自從方才觀禮時跨出一步被傅秋芳拉住後,就一直魂游天外,不知想些什麽,此時亦呆愣愣的,失魂落魄一般,旁人說什麽,他就愣愣的做什麽,好似留在此處的只剩下一副軀殼,那神魂不知游蕩到哪裏去了,或是随誰飄走了。

傅秋芳心裏微有些酸澀,又趕忙壓下,言笑晏晏、進退得宜。

回到榮國府,見了賈母,回明黛玉出閣的情景,賈母見賈寶玉的樣子,不免暗嘆一聲,忙命人扶他家去歇着,好生照看。

至掌燈時分,寶玉忽然從榻上坐起來,怔怔的看向燭火,嘴裏喃喃道:“吉時。”

陪在一旁的傅秋芳心被攥住似的,又酸醋又心疼,臉上再持不住和順溫柔的笑,到底不願意叫人看見自己為這種事掉眼淚的樣子,她忙躲出去。

小廳裏,襲人正坐在腳踏上做活,見她出來,忙起身打簾子。

傅秋芳的腳下略一頓:“你去裏面他說說話,勸解勸解罷。”說完不等襲人答應,已出去了。

襲人收了針線,穿過一道門,又過一個玻璃機擴,才進了寶玉的卧房。她見寶玉直勾勾盯着燭火,不動不說,那眼眶裏卻一顆顆的掉下眼淚來。

襲人也不解勸,陪坐在他身邊,也無聲無息的掉起淚珠兒來。

好半晌,房中忽然響起寶玉的聲音:“你為什麽哭?”

襲人道:“眼淚不知不覺掉下來了。”

若在往日,寶玉必然會說:“我這樣的人,何德何能得你們的眼淚呢?可見我有些造化。若果然有造化,如何又要那些好人兒離我去了?來日葬我灑淚的有誰?”等等不通又癡癫的話。

可此時寶玉卻倏忽一曬:“各人的眼淚就是各人的,管他為誰流的呢,說到底是為了自己的心。這既是為自己,何必又冠冕說因別人呢?”

不等襲人說話,他忽然後仰摔進褥鋪中,似乎是對襲人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從前林妹妹身子不好,常常咳嗽,太太私底下同薛家姨母說不像長壽之像,當時我心想‘林妹妹若死了,我做和尚去’,可林妹妹嫁了別人,我卻如何呢?”

“晴雯、碧痕出去的時候,我跟你們說‘只當她們死了’,橫豎就過去了,權當死了,于是毫無牽挂,反而怡然自悅了。晴雯如此,林妹妹也該如此,于是在我心裏既是當她死了,那我很該截發做和尚才是。”

唬的襲人眼淚都止住了,在窗外偷聽的傅秋芳握住嘴,淚珠子一串串的掉下來。

襲人忙推他:“這是什麽話,你瘋了麽!若叫老太太聽見……”

寶玉無聞無覺,仍自顧自道:“但林妹妹可稀罕我為她做和尚嗎?她自來不肯與我親近的。就如我此時眼淚,都與她何幹,若日後她知道了,還多添了煩惱厭惡……今日我在林姑父家,看着林妹妹将手放在謝家大哥哥手裏,我就知道了,林妹妹從來都與我不相幹的。從前姐姐妹妹一處說話頑笑,她也常不願理會我,從來、從來沒有這樣。謝家哥哥當着賓客的面給林姑父磕頭,又自己背林妹妹出去……”

他更咽一下,眼淚橫流沒入鬓發中:“原是我先負了自己的心,取了傅姐姐。這會子哭,不僅無為,更又負了你們。如此兩難,卻是我當日不能堅守本心的緣故,令我肝腸寸斷,悔死恨死自己。”

襲人強忍心酸,溫言勸說他。

寶玉突的號啕大哭起來:“素日你勸我,我從不能入耳,今才知是苦心良言,但凡聽你一句,不至無能至此,不至一件實事都未做,不至于連心事都未能表露!今兒心死了我才悟,有什麽用!有什麽用!”

襲人忙摟住他的頭,語無倫次的哭道:“不,不!有用,不晚!”

可賈寶玉只是淚流,他心裏明白,真的晚了。他一半的魂魄留随心化了灰,力氣散盡了,留下的這個殼子不過庸碌活着罷,再不能快活了。

“罷,從此不提。”寶玉臉上猶帶淚痕,可眼中一片死寂:“我只依你們好生活着,方不負盡人心。”其餘更多的,再不能了。

襲人觀他神色,心下也灰了大半兒:她服侍寶玉多年,雖不能心意相通,但比過其他所有人能把準寶玉的脈,此時寶玉露出來的認命死心正是她最害怕的——精神氣兒死了。

襲人抱着他的臉,無論說了多少話,又激又勸,費勁了心,寶玉都波瀾不起,後兒還微微勾起唇角道:“我已好了。”

窗外的傅秋芳松了一口氣,可襲人只懸着心。

後面日子,賈寶玉沉默不少,但對人對物并無差錯。從賈母到傅秋芳都放了心,可襲人更加驚心。

直到一月後黛玉來辭別賈母以及諸姊妹,也要往遼東随任去了。賈寶玉聽到消息微一怔忪,便仍制起胭脂膏子來,傅秋芳喜氣洋洋,襲人卻臉色灰黃。

及大家去辭黛玉,襲人便趁機将屋裏的丫頭都遣出去,強笑道:“你不去辭一辭你林妹妹?去罷!你只想想今日一別,不知将來何時能再見,姊妹們一處長了幾年,不該如此無情。”

寶玉搖搖頭,笑道:“我心裏确已沒有情了,不必再見。”

襲人聞言,兀的大哭起來:“還不如不悟!你沒了心沒了魂,叫我守着你這個空殼兒,你好狠的心!”

“花姨娘,怎的了?”外頭的丫頭聽見了,忙問。

襲人趕忙握住自己的嘴,平複了一下才道:“無事,你們離遠些。”這下連哭都只小聲抽噎了。

寶玉眼中方淚光一閃,看過這則後又平靜下來。

襲人哭了半晌,他也不勸,直到落地鐘錘铛铛敲了幾下,時候不早了,寶玉方說:“你奶奶快回了,你擦擦淚罷。”

襲人才恍然時候不早了,忙拿帕子胡亂擦了眼淚,往耳房自去梳洗。

寶玉唇角微微勾起,心裏連一絲波瀾也沒有了,只一心一意的淘澄胭脂膏子,制好了還随手點了個丫頭叫她試一試。

傅秋芳回房來就看到這一幕,原本帶笑的臉就勉強了,直忍到夜裏,夫婦兩個睡下,傅氏才笑道:“只花姨娘一個助我,到底孤單了些,不如再提拔一個?和花姨娘湊個雙數兒,也好聽。只是擡誰好呢?爺這屋裏的都是好丫頭,倒叫我為難了,爺說呢?”

寶玉閉着眼睛,随口道:“這裏的事,都随奶奶的意便罷。”

傅秋芳借着燭火觀他神色,湊近了問:“麝月倒好,只是太老實了,怕不能服人——”

今兒便是麝月試的胭脂,寶玉親手塗抹在她唇上的那點豔色戳的傅氏的眼睛疼。

眼見寶玉似要說話,傅秋芳忙又道:“我看秋紋很好,她也是這裏的老人了,一貫用心,不如她罷?爺說呢?”

寶玉已有了睡意,嘟囔一句:“随奶奶的意,睡罷。”

說畢,已是睡着了。

傅秋芳卻只睡不着,到底喚了丫頭點上安息香,直到東方微微亮了才迷糊過去。

過了月餘,寶二爺屋裏多了一位與花姨娘打擂的秋紋姨娘外,傅秋芳禀明了賈母,将年歲到了的該放出去的丫頭都一并挪出去了,有交由其父母自行婚配的,也有配給小子的。麝月、茜雪因是大丫頭,有些體面,因此傅秋芳作情告訴了鳳姐,叫她們父母領回去自己主張,這兩家子自是千恩萬謝。又幾日,她們父母去求了鳳姐的恩,原來竟都給外聘了去,鳳姐也不肯為難,她本正煩惱家生子數目龐大,正要發賣打發一批,于是應請開恩給她二人消了籍。不肖細說。

————

四五月間,都中群花的花期已到末尾。可北地氣候偏冷,越往北反而花開正好。

雲安、迎春、黛玉一路向北,正是繁花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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