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期

辣月初八的飯菜還是那麽合胃口,短暫的幾首小小“插曲”後,兩個人嘻嘻哈哈地吃完了飯。

寧曼可撐得直揉肚子,許遲為了不辜負老板的一片好意,甚至還淺淺抿了幾口玻璃杯裏的果酒。

當二人走出飯店時,發現外面的小雨還在下。

許遲想去取回還停在之前那個小學附近的電動車,但寧曼可覺得雨天騎車不安全,堅持要開車送她回家。

兩人僵持了幾句,最後決定幹脆去附近的商場逛逛,等雨停了再說。

只可惜,這場雨時停時下,到最後她們走出商場時,淺淞的街道都已經華燈初上了,可雨還是沒有完全停下來。

往停車場走的路上,許遲一直琢磨着怎麽才能說服寧曼可放自己去把小電驢騎回家;明天是周末,她還得去倉庫盯着工人給網店這一周的單子發貨,有車會方便些。

吃飯前,因為找不到停車位,寧曼可把車停到了辣月初八隔壁的街上。

那裏有一座高檔的單身公寓,孟嘉浩就住在裏面,他現在上班去了,寧曼可就正好把車開進去停在了他的停車位上。

剛走到小區門口,因為不是業主,門口的保安需要進屋打電話跟孟嘉浩确認,寧曼可在門外撐着傘,許遲則乖乖站在傘下等。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蹿出一只體型巨大的狗,直勾勾就朝着許遲沖了過來。

“诶——”

寧曼可見狀,還以為是什麽野狗瘋狗,第一時間沖上去就要把看起來更加嬌小柔弱的許遲往身後擋。

“沒事的,可可。”許遲拽了拽寧曼可的胳膊,伸手指着狗狗的方向,“你看——”

沖過來的狗狗雖然很大一只,但脖子上還挂着狗牌和半截狗鏈,拼命沖着兩個女孩子搖尾巴,看來只是掙斷了主人手中的繩子跑過來的,并不是什麽會襲擊人的野狗。

“哇,是伯恩山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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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大狗并沒有往人身上撲,而是乖乖在腳邊坐下撒嬌,寧曼可終于放下心來,還伸手揉了揉狗狗的腦袋。

“你好可愛哦,乖乖!”

許遲也很喜歡這些毛茸茸的小動物,剛準備躬身逗逗狗狗,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清冷的男聲。

“叮叮貓——”

從男人的語速和音調中,能聽出些許焦急,但這個聲音仍然就好像許遲包裏那瓶小衆香水的木質前調一樣——

冷冽,但并沒有暴戾的攻擊性,不會令人觸之生畏,只是自帶一種拒人千裏的淡漠;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情,值得這個聲音的主人感到特別的憤怒或快樂。

在聽到聲音的一瞬間,許遲仿佛觸電一般,急急背過身去;倒是她身邊的寧曼可激動地擡頭,朝聲音的方向望了過去。

“诶!”寧曼可一臉驚喜,“是老鄉嗎!”

“叮叮貓”是四川方言裏“蜻蜓”的意思,她以為自己碰到了老鄉,但驚喜卻沒能持續太久。

很快,她就看到小區道路的拐角處,一個男人追了出來,手上還握着半條鏈子,再看看面前伯恩山脖子上的狗鏈——

這應該就是狗狗的主人,而“叮叮貓”,大概是這只伯恩山的名字。

寧曼可也徹底傻眼了。

她怎麽也猜不到,她和許遲,會在這裏碰到靳翊。

“你又亂跑。”

靳翊是順着狗狗跑開的方向追出來的,看見“叮叮貓”乖乖停在了小區門口,他終于放下心來,責備了一句。

他上前兩步,客氣地跟狗狗身邊撐傘的姑娘點了點頭,算是為自家亂跑的狗狗道歉;緊接着,就當他伸手準備把狗狗喊回來時,卻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

寧曼可的臉被擋在傘下,他一時沒有認出,但許遲的背影,他卻一眼就認得。

那只剛要伸出的手緩緩背向腰後,不自覺地緊緊攥拳。

太陽已經落山了,陰霾的天藏起了那一抹橘色的晚霞,只有剛剛亮起的街燈,照在三個人的臉上。

畫面好像靜止了。

那種陰雨天特有的,沉重的低氣壓,壓得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喘不過氣起來。

許遲的耳邊好像只能聽到剛才靳翊喊狗狗名字時的聲音,這個聲音越來越遠,像是過去的某個聲音突然擁有了穿越時空的能力,從很多年前飄到了現在的淺淞。

和今天不同的是,那天夕陽正好,天邊像是被鑲上了一條燙金的綢帶;而許遲剛上初中,還是那個會在每天放學路上跟在靳翊身後的小尾巴。

那天在小區附近,也有一條像今天的伯恩山一樣的大狗狗,甩開主人沖向了她。

當靳翊發現時,第一時間折回來,就像之前遇到小混混時那樣,擋在了許遲身前。

看到自家的寵物吓着了孩子,狗主人連忙上前道歉。

當時靳翊的眉頭蹙得很緊,這已經幾乎是他的臉上可以流露出的,最明顯的情緒——

不悅。

但就在此時,他聽見被自己擋在身後的許遲怯生生喊了句:“叔叔。”

“我可以摸摸你的狗狗嗎?”

那天,直到狗狗被主人牽着離開,許遲的目光都還依依不舍地将那一人一狗送出去了好遠。

“你喜歡狗?”

在許遲的記憶中,這是靳翊為數不多的,主動向自己提問的話。

“嗯嗯!”她忙不疊地點頭。

“那為什麽不在家裏養一只?”靳翊接着問道。

的确,許遲家裏住的是獨門獨院的大別墅,上下三層,還有個不小的後院,養幾只狗都不會嫌擠,也完全負擔得起;況且許家父母寵女兒寵得沒邊,只要許遲開口,二老也基本不會拒絕。

靳翊的主動問話,對許遲來說無疑是驚喜,但在第二個問題後,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卻一點點暗了下來。

“還是算了吧。”

她很喜歡貓貓狗狗,喜歡毛茸茸的小動物,也知道只要自己開口,父母一定會想辦法答應,但她從來沒有提起過。

“媽媽有鼻敏感,不可以接觸動物的毛毛。”

“那等你長大,有了自己的家——”

靳翊的語氣一如往常,聽不出太多情緒的起伏,但看着許遲一臉失落的表情,就連平時好像畫在臉上一般的那對小梨渦都不見了,他也還是不自覺地軟下聲音,伸手揉了揉許遲的小腦袋。

“就可以養自己喜歡的狗狗了。”

許遲的小臉一秒放晴,一把抓住靳翊的胳膊,“真的嗎?”

看見許遲那對出走的梨渦這麽快就找到了回家的路,靳翊有些哭笑不得,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

“喜歡什麽狗?”

“大狗!軟乎乎的那種!可以讓我趴在它的肚肚上,揉它的下巴!”

那會的許遲十二三歲,臉上還帶着小女孩的嬰兒肥,笑起來粉嘟嘟的,激動得手舞足蹈,樣子特別可愛。

靳翊的臉上也露出了異常罕見的微笑。

“想叫它什麽?”

“叫……嗯……”許遲一臉認真的小表情,思考了一番後,得意地說出了一個靳翊從來沒有聽過的詞:“叮叮貓!”

“叮叮貓”是白天寧曼可在學校操場上,看到蜻蜓時喊出來的;她那會剛從老家轉學到淺淞,說話還帶着點四川口音,經常被同學嘲笑。

可許遲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笑的,相反,她當時還特意大着嗓門,壓過身邊同學們窸窸窣窣的嘲笑聲,告訴了寧曼可,“叮叮貓”這個名字,特別的可愛。

之後,她抓着靳翊講自己白天和寧曼可遇到“叮叮貓”的故事,就像之前的每一天,她都會把學校裏自己覺得有趣的事全都拿出來跟靳翊分享一樣。

靳翊一如既往地沉默着走在回家的路上走,任由身後的“小尾巴”喋喋不休;只是這一次,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轉身時,他的嘴角還難得的微微揚着。

當年那些沒心沒肺的歡聲笑語,随着時間齒輪的轉動,早已經被歲月覆蓋了痕跡。

許遲曾經以為,回憶也會像那些貼在小賣部冰櫃上的貼紙那樣樣,泛黃剝落。

畢竟這一切,已經過去了将近十年。

可當她再次聽到靳翊的聲音,聽到曾經熟悉的,清冷的聲線,喊出那一聲與自己形象極其違和的四川方言……

靳翊的狗,居然叫“叮叮貓”。

許遲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她驚恐地發現,回憶依然鮮活,那一抹亮色不曾在這十年的時光中有哪怕一丁點的褪色。

所有的一切,仍舊歷歷在目。

劇烈的心跳聲,混亂的呼吸聲,馬路上的汽車鳴笛,還有腳邊那只伯恩山在看到主人後激動的吠叫——

有好多好多的聲音圍繞着許遲,擠進她的耳膜裏。

世界依然吵吵鬧鬧。

這一切無不在提醒着她,身邊的一切都還在正常地運轉着,宕機的只有她自己。

混亂無序的聲音,和千千萬萬的回憶碎片讓她腦中混沌一片。

她沒有辦法去思考,面前這條叫“叮叮貓”的大狗,和她曾經在放學路上的那句玩笑話之間,是否存在某些微妙的聯系。

但她知道,她必須離開。

因為即使背對着靳翊,她也能感受到對方的靠近。

空氣裏緩緩飄來一陣隐隐的暗香,是她熟悉的那股調性清冷的果木香。

這款香水很小衆,幾乎沒有相似的競品,她用了很多年,從來沒有換過,現在還有一瓶全新的,正躺在她背着的雙肩包裏,而小區門口,也只有三個人——

她和寧曼可都沒有噴香水,還能是誰?

為什麽靳翊養了一條叫“叮叮貓”的大狗?

為什麽他要用自己用了許多年,唯一的那一款小衆香水。

其實許遲并不想知道答案,她只想逃。

她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似乎都在抗拒着靳翊的出現,因為每一寸和靳翊有關的消息,都會喚起曾經的回憶。

可回憶總是最容易被人粉飾、美化的,回憶是再也回不去的,回憶是不真實的。

許遲不想一直活在回憶裏。

宕機的大腦已經無法支配身體做出奔跑的動作,但潛意識仍然牽動着她,邁出了腳。

“诶——”

看着許遲不管不顧地走出雨傘,寧曼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是本能地害怕許遲淋雨生病,舉着傘就要追。

但腳邊的伯恩山也不是知是嗅到了什麽異樣的氣息,還是天性喜歡移動的目标,她剛要追許遲,之前一直乖乖坐在地上賣萌的狗狗突然擡起爪子抱住了她的小腿。

“這……”

她努力地想要擺脫抱着自己的大狗,奈何伯恩山的體型實在太大,她一時無法掙脫,只能盡可能把手中的傘往許遲的方向伸過去,好一陣手忙腳亂後,只鬧了個狼狽不堪。

好在她将傘伸向許遲時,自己暴露在了外面,這才發現,雨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識相”地停了下來。

“诶!”

她看看許遲的背影,又看看面前冷着一張臉的靳翊,又急又氣。

當初給靳翊起了個“冰塊臉”的外號,真是一點都不委屈!

她氣急敗壞地想着,最後幹脆一把扔掉了手中的雨傘。

随着雨傘落地,輕輕地彈跳了兩下,好像宣洩着寧曼可急躁的情緒,靳翊也終于看清一個完整的,許遲的背影。

“許遲。”

就在許遲将要逃走時,他終于還是開口了。

不同于慣常的淡漠,這一次他的聲音很嚴肅,甚至堪稱嚴厲。

在靳翊的聲音裏,空氣在一瞬間跌至冰點,似乎就連“叮叮貓”都感受到了這種微妙變化,終于松開了寧曼可的腿,乖乖坐下,停止了吠叫。

吵嚷不堪的世界在這一個瞬間,突然安靜得可怕。

雨後的暮色中飄着淡淡的霧氣,讓頭頂路燈本就昏黃的光線變得好像明明滅滅。

靳翊低着頭,站在晦暗難明的光線裏,看不清表情,但光影錯落間,他本就明晰的下颚線卻被勾勒得愈發淩厲,似乎透着森森的寒氣。

“你喝酒了?”再次張口時,他的聲音依舊不高,卻極具穿透力,“誰教你的?”

作者有話說:

寶貝們兔年如意!~

評論區掉落紅包哦~筆芯(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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