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拼圖碎片 “希希,我很想你
并且這個答案越來越清晰, 從一開始的模糊輪廓,到現在越來越堅定,并且還能更堅定。
沈東揉太陽穴的動作一頓, 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劭南的臉, 他已經有些老了,臉上的皺紋開始出現。但是憑他這麽多年的人生經驗,也沒能一瞬間反應過來沈劭南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你說什麽?”他的手還僵在太陽穴附近,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這個兒子。
什麽叫不存在?
沈劭南沒有回避他的視線, 直言不諱:“不存在的意思,就是說, 我沒有喜歡的東西, 除了她。在過去二十幾年的人生裏,您從沒有發現, 您的兒子其實異于常人。他不會傷心,也不會快樂,他的人生一直是一條直線,掀不起任何波瀾。當然這件事也不能怪您, 就連媽媽和明媽也都沒有發現,這世上沒幾個人知道。您知道的,如果這件事被他們知道, 一定免不得要興風作浪,今天告訴您, 沒什麽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您而已。”
他一口氣說完,拉開右手邊的車門下了車。
沈東從單向玻璃裏看着沈劭南的背影走遠,直到躬身上了另一輛車。從車窗玻璃裏可以看見那個女人似乎很緊張,為什麽要緊張呢?難道他還會吃了自己的兒子不成?
沈東不解,腦子裏又回響起沈劭南所說的那些話:您的兒子異于常人, 沒幾個人發現。
的确,他一生下來就是不聲不響的,也不愛哭鬧,那時候大家都誇他懂事。再長大一點,他表現出了異于常人的聰明,把沈東和曾月芙都驚喜得不行。那時候誇他的人更多。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不盡人意的,就是他不愛笑,太冷淡了,對什麽都冷淡。即便對他們這一雙父母,也那樣的冷淡。
但天才也許就是這樣的,所以他們根本沒想過有什麽不對勁。
直到今天,他親口告訴沈東:您的兒子不會傷心也不會快樂。
像一顆巨大的石頭,哐當砸在沈東頭上。
怎麽會呢?可是仔細回憶,明明一切都有征兆。
不遠處的那輛車開走了,行人又換了幾波,在這高樓林立裏,擡頭是看不見月亮的。良久,沈東才合上眼,對駕駛座的司機說,走吧。
奚希有些緊張地抓着沈劭南的手,遠遠望了眼沈東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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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吧?你爸爸他……”
“沒事。”沈劭南回答她,卻顯然展露出了疲憊之态。
奚希看着他這樣的神色,不免心疼,她忽然伸手,将人抱在懷裏,好像小時候她受了委屈,媽媽會哄她那樣子。
雖然沈劭南沒說,可是看沈東的态度,和他的神色,大概也能猜到,一定不是很和諧的談話。而她默認,是沈劭南受了委屈。
心髒都不長在胸口中間,所以人必定是偏心的。別人怎麽樣她管不着,反正她心疼沈劭南,哪怕那個人是沈劭南的爸爸。
奚希輕拍着沈劭南的背,安慰道:“好啦,沒關系的。”
沈劭南靠在她懷裏,心口貼着心口,震動感知着震動,好像也能傳遞情緒似的。
他感受着奚希的動作,小巧的手掌一下一下地落在他背上,力道不輕不重,卻讓他想起小的時候,他生病了,曾月芙也這樣把他抱在懷裏,輕拍着他的背,溫柔地哄他睡覺。
記憶卻倏忽飄回那一年醫院的長廊上,醫生宣告了曾月芙的死亡。不久之前,那個溫柔的女人,還握着他的手,說,劭南乖。
那時候,她已經快握不住自己的手,力氣那樣的松,視線那樣的灼熱。
他到這一刻好像明白了,那一刻曾月芙的眼神意味着什麽,是不舍,是巨大的難過,其中或許還摻雜着一些滿足。
如此複雜,一股腦沖上沈劭南心頭。
他連呼吸都放緩了,在适應這突如其來的沖擊。
奚希抱着人,可這樣終究不是辦法,一路上回家還這麽長。沈劭南這個狀态不适合開車,所以又找了司機過來,送他們回家。
司機雖然是熟人,可奚希到底不好意思,改為牽着他的手,緊緊十指相扣。一直到回到家,奚希牽着他進門,兩個人換了拖鞋,進到客廳,躺在沙發上。
她重新不由分說把人抱進懷裏,沒什麽話要說,懷抱好像已經說完了想說的話。
橘黃的燈光照在人身上,也顯得溫柔缱绻,窗簾合着,客廳顯得有些空曠。沈劭南坐在她身邊,感受着她掌心裏傳來的溫度。
那些洶湧的情緒好像在此刻沖破了堤壩,沈劭南想,原來那天他失去了媽媽。
他再沒有媽媽了。沒有一個溫柔的,在生病的時候會溫柔拍他背哄他入睡的媽媽;沒有一個其實也注意到他不愛笑,但時常會想逗他笑的媽媽;再也沒有了。
那天站在病房裏,他沒哭,在葬禮上,他也沒哭。
因為哭不出來,因為好像沒有任何感覺。
可是此時此刻,他能哭出來了。他的眼淚好像不值錢一樣,往外奔騰。
奚希都被吓到了,她不知道沈東和他說了什麽,能讓他委屈到這種程度。身材高大的男人,此刻弓着腰身,趴在她掌心裏,隐忍地抖動着背脊。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沒關系,我在你身邊,我陪着你……
時鐘滴滴答答地走,走過了一圈,外頭的蟬鳴逐漸微弱,昭示着這個夏天正走向結束。
她掌心一片潮濕,面前的男人從哭聲裏顫抖着說:“希希,我再也沒有媽媽了。”
奚希一時無言,對上他發紅的眼眶。她能理解這種難過和悲傷,因為她也再沒有爸爸了。
人死如燈滅,就連生活的痕跡,以及記憶,都會慢慢地褪色。
有一些人的失去,是一點點地褪色,而沈劭南,是那張靈堂裏的黑白照片,好像一瞬間變成彩色,再一點一點地暗淡。
正因如此,好像更讓人難過了。
奚希伸手,将沈劭南擁入懷中,安慰他:“如果人有靈魂,他們一定是高興的。”
她捧住沈劭南的臉頰,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個吻。她本來就是愛哭鬼,聽他哭得這麽兇,哪裏忍得住,此刻也吸着鼻子,破涕為笑:“你看,你今天會悲傷了。”
學會悲傷和難過,意味着要開始接受痛苦。但卻是缺失的拼圖的一角,在這一刻被填補上去。
沈劭南垂眸閉眼,從纖長睫毛下滾落一滴淚珠,奚希吻他眼睫,才追問是否發生了什麽,
沈劭南搖頭:“沒有發生什麽,我只是告訴了他,關于我的問題。而你擁抱我的那一刻,忽然讓我想起了我媽。”
“謝謝你,希希。”他聲音微不可聞地顫抖。
奚希嗯了聲,又說:“真好。”
那天夜裏沈劭南哭了很久,奚希也跟着哭,最後兩個又抱着笑,一直到躺下,甚至到進入夢鄉。
第二日一早,沈劭南又是神清氣爽的。反觀奚希,她從鏡子裏看見自己有些紅腫的眼睛,都有些不可思議。
明明沈劭南才是那個哭得更多的人,為什麽他看起來一點事也沒有?
奚希撇嘴,從旁邊扯了張紙巾,擦幹淨臉上水漬。沈劭南從外面進來,從後面擁抱住她,将她整個人攬在懷裏,像昨天晚上那樣。
他溫柔地親吻她的耳垂,貼在她嘴角,只是眷念地靠近着:“希希,我很想你。”
從你離開我的時候開始,就很想你。
那些日複一日的夢境,是在告訴他這些,可惜他一點也沒開竅,一直到遲來的今天,才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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