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你扔了
說罷, 不等蘇斜月作出反應,她便轉身離開,說是離開, 倒不如說是落荒而逃。
灰色的披風拖曳在身後,滑過挺立的草尖,很快融于夜色。
蘇斜月則迎上兩步, 視線轉向手裏的布料,神色複雜,良久沒有動作。
這一看便是凡間難得的好料子,輕盈得像水汽, 又像月光,陣腳細密, 比她的針線還要好上許多, 最重要的, 它是夏無心一向喜歡的湖藍色。
“師姐!”門內傳來夏無心的呼喚,蘇斜月這才像是大夢初醒, 将那衣裳捏在手裏, 猶豫了下, 邁步走進房門, 反手将晚風關在門外。
夏無心正裹着被子,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問:“師姐, 你在同誰說話?”
蘇斜月将指尖在布料上摩挲了一番,然後将那衣裳扔進夏無心手中,莞爾道:“你瞧這是什麽。”
夏無心狐疑地擺弄着布料, 拎着領子将之抖開, 只見如同泉水傾瀉, 波光潋滟,竟是将燈火都映得光亮了些許。
“一件衣裳?”夏無心不禁驚叫,那衣裳并不算華麗,但卻透着隐隐的雅致,雖是藍色,卻并不刺眼,看上去靜谧而又深邃。
最特別的是,袖口和衣襟處都用銀絲繡着浪紋,好似朵朵浪花躍起于身,活靈活現。
夏無心畢竟是個女兒家,見了好看的衣衫難免走不動步,當即便披在身上,身子轉了兩圈,便已然穿戴整齊,長袂翩翩,銀帶纖細,腰間系了一串手編的腰帶,清爽幹淨。
夏無心驚嘆于做衣服的人的細心,每一處都合她尺寸,多一分寬大,少一分局促。
“師姐,這是你做的?”夏無心樂颠颠地開口。
蘇斜月只覺得心口一跳,貝齒劃過唇瓣,短暫的掙紮後,她輕輕開口:“是宋先生。”
“宋逾白?”聽到這個名字的驚愕足足令她愣了半晌,随後藍色的身影化成流光,又在門口戛然而止。
這個時候,她應當早就走了。夏無心又轉回身,手指相接,顯得有些局促,又十分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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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姐沒騙我?”她小聲确認,漆黑的眼眸裏是燈火的重重倒影。
蘇斜月雖然有心事,卻也被她這一串女兒懷春的舉動逗得直勾唇,便上前拉住夏無心的手,将她牽回去:“我好好的騙你做什麽,宋先生送來的及時,我都忘了和她道謝。”
夏無心呆呆地任由她牽,中途想起什麽,三下五除二把衣裳脫下,好好折起來放在桌上,然後蹦着跳上床,本就不結實的床榻被她撞得地動山搖。
她把臉埋進被子裏,笑得直打滾。
蘇斜月也随之笑出聲,不過很快便被憂郁填滿,她一向溫和得光明磊落,可在這件事上,竟險些有了不光彩的念頭。
她雖然并不想挑破什麽,夏無心的一舉一動她都能知曉是何意,所以也從來不抱希望。她擔心的是,宋逾白會傷害到夏無心。
無心在她眼裏,一直就是個沒長大的模樣,事實也是如此,一個才修煉不過十幾年的少女,怎麽可能真的穩重老成。
而宋先生雖是個好人,但身上隐藏着太多秘密,就夏無心這動不動就奮不顧身的性子,早晚會吃苦頭。
蘇斜月走上前,半倚着青竹引枕,素手去摸夏無心的頭,細細思索。
夏無心不知道蘇斜月心裏的百轉千回,她收到宋逾白送的衣裳,早就樂得找不着北,一晚上爬起來端詳了好幾次。
她總幻想宋逾白身着素白衣袍,桌上堆滿書卷筆墨,冷着一張臉,翹着蘭花指穿針引線的模樣,便覺得格格不入,又煞是可愛。
導致翌日一早醒來時,腦子頗為混沌。
蟠桃宴算得上是仙界老神仙的盛筵,昆侖王母設宴,許多隐世已久的神仙必将到場,故而原本也只邀請了夏春秋一人,但是在夏春秋的極力争取下,能多帶幾個弟子,作為左右随從。
所以魏一犁那類,是沒機會的,到頭來,也只有幾人能夠随同前往。
衆人齊聚,夏春秋難得祭出除了扯魂鞭外的法器,是個四環黃銅大鼎,半浮在空中,極速膨脹,一會兒便如小山一般大。
上仙以上的神仙,是可以利用法器亦或寵獸代步的,不過寵獸難得,故而大部分還是會用法器,一般的劍,玉佩,羅盤等都比較合适。
可惜夏春秋不同于常人,法器是個爐鼎,所以一般除了煉丹,也不常拿出來用,因為若是以大鼎代步,着實怪異。
但是昆侖山遠在西海之南,赤水之後,中隔千山萬流,比北海還要遠上幾倍,若是光飛,像是夏無心之流,怕會中途掉進河裏。
便只能用這爐鼎了。
夏無心拉着蘇斜月,驚愕地跳進鼎裏,落地的聲響震耳欲聾,她忙捂住耳朵,湊在蘇斜月耳邊,悄聲道:“師姐,你那扇子能不能飛?”
蘇斜月神色微妙,她伸手摸了摸黃銅的鼎壁:“能是能,可總不能這麽不給師尊顏面,罷了,不過幾日,忍忍便是。”
她話音剛落,衆人也都進入鼎裏,都被黑暗驚得面面相觑,卻也不敢多言,各自找了個角落坐下。
夏春秋是最後一個進來的,同他一起的是宋逾白,她長身輕擺,腰肢搖曳,忙扶住什麽才站穩,嘆了口氣。
夏無心冷不丁擡眼,二人恰好對視,宋逾白面上沒什麽表情,卻忽然轉過身去,負手看着鼎壁,一言不發。
隔着衆人,夏無心都能察覺到氣氛的不對,正想要上前,夏春秋卻忽然擡手,爐鼎飛天而起,一頭紮進了漫天雲霧中,穩穩漂浮在雲上。
爐中悶熱,幾人便顧自飛上鼎壁,在牆頭一樣的鼎口坐着,談笑風生,而夏春秋似乎心情一直頗好,沒了往日的兇惡,大家就也放開了些。
“無心,快上來!”燕橋四平八穩地立于上方,沖着鼎內喊道,聲音撞擊黃銅,形成回音陣陣。
夏無心正想回絕,一旁的蘇斜月就拉着她手臂,強行帶她躍上邊緣,毫無遮擋的風頓時将二人包裹在其中,腳下是綿軟細膩的雲彩,正随着路鼎的前進,飛速向後退。
時不時有山川峰巒閃過雲霧的縫隙,深綠的林木和黑灰的石壁縱橫交錯,偶爾能看見些城鎮的樓閣,是凡間的四海盛世。
夏無心一時被這風景迷了眼。
“這昆侖山,也不知我師父去不去。”池搖沖着遠處的雲霧叫喊了一聲,然後坐下,期待道。
“你想家了?”蘇斜月眉歡眼笑地說,同她一起坐下,伸手扯扯夏無心的衣擺。
而夏無心卻忍不住,低頭朝鼎內看去,如今裏面只剩下了宋逾白一人,她正盤膝坐在角落,俯視看去,顯得身影很小。
碩大又昏暗的路鼎中,那身子極為寂寥。
夏無心心中升起些酸楚,輕輕拍了拍蘇斜月,縱身跳下去,蘇斜月來不及說什麽,只得收回伸出的手。
“唉,斜月,如今這等事也不算少見,我們神仙不拘泥于此,何況宋先生既有學識又是好相貌,也配得上無心。”燕橋看出了蘇斜月的不對,在她耳邊低低道。
一旁的池搖聞言,忽然沒好氣地嗆道:“大師兄此言差矣,夏無心不學無術,仙法又差,怎麽能配得上宋先生這般的好人。”
她這些日子早就聽說了風言風語,震驚過後,便是好一陣的捶胸頓足,直怪自己遲鈍,竟從未看出不對,還信了夏無心的鬼話,放棄追逐宋逾白。
此事一直悶在她心裏,一提便火冒三丈,怒發沖冠,恨不得活吃了夏無心。
“無心如何配不上宋先生,一個半仙,一個凡人,若是配不上,該是後者!”蘇斜月忽然道,她言語冷靜,但杏眼圓睜,明顯是動了怒。
衆人紛紛噤聲,面面相觑,尤其是池搖,驚得不敢言語。
蘇斜月溫婉柔和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從未這般疾言厲色過,故而也沒人再敢多言,紛紛岔開了話題,聊起了秋高氣爽,氣溫幾時會涼。
另一端,夏無心并不知旁人的言語,她正緩步靠近宋逾白,在她面前慢慢蹲下。
“怎麽。”宋逾白張開一雙琉璃目,漠然道。
“這裏面多悶,我帶先生上去,如何?”夏無心輕聲道。
“不必。”宋逾白垂眸,繼續合眼。
夏無心見她額頭都出了汗,便知道她又是嘴硬,于是二話不說,伸手握住她手腕,騰空而起,站在了光滑的黃銅上。
她是半仙站得穩,宋逾白卻當即腳下打滑,一把攥住了夏無心的衣襟,這才站住,與此同時,也将夏無心拽到了自己面前,遠遠看去,像是主動投懷送抱。
宋逾白自己也意識到了,連忙松開手,轉身面對雲霧,心如擂鼓不說,氣悶也湧上心頭。
爐鼎忽然一震,她又是一個沒站穩,虧得夏無心站在後面,對着她腰間一攬,将她纖長的身子扶住,也順道把人圈在了懷裏。
涼風吹散雲霧,也吹散二人的發絲和衣袍,如旗幟一般獵獵作響,是比裏面要舒服許多。
只是一只手一直放在腰間,宋逾白說不清自己如今是熱還是冷。
“你扔了。”她忽然道,聲音清冽,冷淡。她今日一眼看見夏無心,便不爽到現在,那衣裳是真正的晚霞織就的雲錦,她自己珍藏了許久,一針一線縫好,全拿去給了夏無心。
可她竟沒有穿。
“在此處。”夏無心戳了戳自己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笑得眼睛彎成月牙。
“先生親手做的,我不舍得現在就穿,非得等到蟠桃宴當日才行。”夏無心自豪地晃了晃包裹,“若是可能,我倒是一輩子都不願穿上身,便永遠都不會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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