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意中人

少女終于停住了腳步。

随着玄鋒等人的逃走, 雨勢終于減小,頭頂一個接一個的閃電也逐漸隐沒入雲層,只有狂風依舊在肆虐, 吹幹身上的水滴,寒冷至極。

宋逾白觸碰到的夏無心, 頭一次是冷硬的, 身體冷得像腳下的地磚, 又像腳下的積水。

她再擡起頭時, 迅速将眼淚擦幹, 手卻不敢離開夏無心,回頭啞聲道:“斜月, 看看那些人, 然後去救東逢上仙。”

蘇斜月聞言,忙抽泣着點頭, 提起裙擺跑遠, 一直呆愣着的池搖也跟了上去,在場之人雖死的死傷的傷, 但好在主人土地神傷得不重, 拖着身體喚來婢女,打掃出還算完好的院落,安置衆人。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殘敗的廢墟裏只剩下她們兩個, 像是兩根相互依附的藤蔓, 在大風中立着。

夏無心不動,宋逾白也不敢放手, 生怕她就這麽傻傻地走了, 再也不回來。

方才短短的時間內, 她心裏百轉千回,驚濤駭浪,先是以為夏無心活着而狂喜,又很快像如今一樣陷入恐懼和擔憂。

“你到底是誰。”宋逾白喃喃道。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原是池搖,她發絲淩亂,神情卻還算松弛,只是在看到宋逾白摟着夏無心的手時,停頓了一會兒,才開口:“先生,東逢上仙找到了,也受了重傷,斜月師姐在那裏守着。”

“其他人呢。”宋逾白嗯了一聲,又問。

“尚好,死去的那些也找了間幹燥的屋子安置了,只等大師兄禀上天界,帶人來驗。”池搖小聲道,“傷者太多,我們一時離不開,您也受了傷,去歇一下吧。”

宋逾白點了點頭,方才被刺穿的胸口,後知後覺得開始火燒火燎,她手一摸,一片濕潤之下,傷口已然愈合。

池搖想要上前攙扶宋逾白,卻又被她躲開,看着地面道:“無心呢?”

“夏無心……”池搖一雙手攪着,不知如何回答。

“讓她和我一起吧。”宋逾白一邊說着,一邊松手,小心翼翼扯過夏無心的衣袖,一直僵直着的少女,似乎并未排斥她,随着她的帶領,往坍塌的門洞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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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龍石落在北面,小瀛洲的南半部分算是完好無損,宋逾白一路牽着夏無心,回到之前住下的偏院裏,一切還同離開時一樣,房屋幹燥,伸手不見五指。

宋逾白沒有仙力,只能一路摸索,撞倒了不少東西,這才找到燭臺和火折子,溫柔昏黃的燭光覆蓋了屋中大部分的擺設。

夏無心依舊僵立在原地,火光閃爍下,烏黑的眼珠被睫毛的陰影覆蓋,看不清其中神色。

宋逾白細心地将床榻整理好,然後碎步走到夏無心面前,将被水泡得發白的,嫩藕一樣的五指在夏無心眼前晃了晃。

對方毫無動靜。

她不顧身上傷口和泥濘,一心都是夏無心是否受傷,若是常人被砸于滅龍石之下,應當早已粉身碎骨,就算夏無心骨頭硬,卻也不會什麽傷口沒有。

她将手,從夏無心眼前,落到她腰窩,卻半天未曾再動。

都是女子,怕甚麽。她想。

可這明晃晃的衣帶,卻像是團火焰一樣燙人,令她不敢觸碰。

要麽去找蘇斜月,亦或是池搖,她們都有仙力,療傷也快一些,宋逾白這麽決定,可又停下了腳步,臉頰湧上一股子熱浪。

那樣,池搖免不齊要看夏無心的身子,不妥,蘇斜月雖習以為常,可是她要守着東逢上仙,不合适。

心裏的千絲網打了無數個結,最後只得一咬牙,拉開了夏無心的腰帶。

她身上的黑衣早就是破破爛爛的,黑夜裏看不出,如今借着火光便一清二楚,只是脫了外衣,那些血痕和破皮就已經映入眼簾。

宋逾白只覺得胸口的傷更疼了,她攢眉咬唇,急忙找出随身帶着的玉露膏,轉到夏無心背後,往她身上塗抹。

裏衣落下,少女的身材已然能夠看出女子的豐韻,肩膀平直纖薄,卻并不羸弱,隐隐能夠看出屬于女子的,結實的筋肉。

宋逾白很快便看臊了臉,不敢再端詳。

屋中一片清冽的馨香,像是一片開滿花的荷塘,宋逾白輕輕嗅着,心頭忽然閃過個念頭,像是在哪裏聞過。

她還沒想出個所以然,眼前的夏無心忽然轉了個身,變成正面朝她,宋逾白忽然定住,眼神不由自主落于面前。

那本來用作掩蓋的潔白布條,已經随着劇烈動作而松開,遮遮掩掩,半含半放。

宋逾白從未如此窘迫過,連忙閉眼,心跳得如同擂鼓般劇烈,方才淋雨的寒冷早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滿身燥熱,猶如被放在火上蒸烤。

她一言不發,想解下外衣給夏無心披上,又怕自己衣衫潮濕髒了她,便只得從榻上摸了床被子,裹在夏無心身後。

“你安分點。”宋逾白低聲嗔怒。

這家夥,傻了卻更不老實。

“莫不是真的撞壞了頭?”宋逾白恨恨道,想要引着她躺下,誰知眼前的身體,忽然上前一步,朝她壓了過來。

宋逾白不敢觸碰那冰冷的肌膚,只得連連向後退,跌坐在床上,伸手抵着夏無心肩膀,怒道:“夏無心!”

少女的身體完美得如同天界最為珍貴的玉雕,入眼的每一寸,都讓她險些窒息,她只得一直閉着眼,不讓夏無心靠近。

夏無心卻像是在尋找什麽,一邊摸索,一邊嗅聞,一副不找到便不罷休的模樣。

她在找一個人,一個抱着便十分溫暖的人。

“你在哪。”她聲音低沉沙啞,帶着清新的水氣,撲面而來。

宋逾白愣住了,忽然一陣酸楚,語氣也摻雜了絲涼意,喃喃道:“誰?”

夏無心不說話,而宋逾白一直不讓她近身,她便也惱了,忽然撐着床沿力氣,拔腿便往門外去,一把将大門拉開,順手把棉被丢在地上。

“喂!”宋逾白一驚,幾步跑上前,從她手裏奪過門,咣當一聲關上,又順手拿過門栓,将路堵了個嚴嚴實實。

夏無心見大門關了,于是更為惱怒,揚手便要将門砸開,宋逾白上前去擋,不慎扯了心口,疼得彎下腰。

她一時又氣又急:“你到底在尋什麽人!”

“不是說要保護我,你又找別人幹甚麽。”她又補了一句,忿忿咬唇,随後幹脆一咬牙,悶頭撞進夏無心懷裏,伸出雙臂将她腰肢摟着,同方才一樣。

不過這一次是面對面,且夏無心幾乎未着寸縷。

挨着的肌膚很光滑,腰肢纖細,正好環抱着,很舒服,也很臊人。

這一招倒是有效,夏無心終于有東西抱,便不再亂動,再次僵在了原地。

宋逾白總算松了口氣,紅着臉暗罵:“果然是個小登徒子。”

她又費了好一會兒功夫,才給夏無心換了身衣裳,又将自己身上髒污的衣衫換成幹淨的,給傷口上藥,這一切折騰好後,窗外的烏雲已然完全散去,露出一牙彎月,像是一葉輕舟,蕩漾在清澈見底的深藍的海水裏。

宋逾白抱着手臂,看向天上的月,眼神冷硬,心中複雜。

今日雖說撿回了一條命,可又牽扯出了太多的麻煩,玄鋒不除,早晚故技重施,如今她的身份也已經完全暴露,不出幾日,莫說是平逢山,就是半個六界,都會得到消息。

還有夏無心……

她忽然回身,望着呆呆坐在床榻上的人兒,眼中的冷硬,才終于化開了些。

她雖然早對夏無心的身份産生了疑惑,可是并沒覺得是件大事,可是如今,她卻開始擔憂了。

夏無心方才表現出的一切,都證明她絕對不是常人,甚至,不是好人。

這好人二字,并非說她本身,而是六界的看待,方才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煞氣和怨怒,令她都從心底感到畏懼,相信玄鋒和在場的所有人,都同她是一樣的感受。

這麽一來,夏無心往後,便會十分危險了。

琉璃般的眼眸仿佛盛着月光,清清淡淡地看了一會兒,終于雅步走到夏無心身邊,伸手去碰她臉頰,卻被她忽然伸出的手臂,撈進了懷裏。

宋逾白掙紮了幾下,懷抱着她腰肢的手,還是紋絲不動,她只得放棄,任由她抱着。

“不變癡傻,也是個癡人,明知我只靠你的生死契活着,卻還拿命救我出來。”宋逾白背對着夏無心,摸着手臂,低聲碎念,“簡直愚笨,荒唐。”

“也不知能不能變回來。”她又說,伸手去拍打夏無心,卻打疼了自己的手,只得将一雙柔荑放到唇邊,“我又怎麽向東逢上仙交代。”

方才盛着月光的眸子裏,複而換了哀傷。

她忽然仰頭,後頸靠在夏無心肩膀,聲音如水,哀求着,泠泠道:“回來吧,無心。”

她一點都不喜歡,冷冰冰的夏無心。

湖水漲上島嶼,在大風的推搡下,一次次漫上地面,伴随着無家可歸的水鳥,凄厲鳴叫,吵人清淨。

不過夜晚再久,白日也終會到來。

狂風漸漸平息,天邊也不再漆黑一片,久違的清晨的日光,透過青白色的天空,灑滿大地,一地的雨水被照耀着,竟也如同碎鑽,波光潋滟。

房檐上剩下的水汽凝成水滴,啪嗒啪嗒落下,砸在一地黃葉上。

夏無心險些留在了夢裏,她頭一次将那個夢做得那麽長,從頭到尾,日日年年,夢裏的女子出奇得溫柔,她們長長久久依偎着,又長長久久依偎下去。

她頭一次産生了,想要留在夢裏的沖動。

直到朦胧間,有人在她耳邊道,回來吧,直到有人抱住她臂膀,柔軟的臉頰輕輕在她肩上摩擦。

她忽然倒吸一口冷氣,睜開了眼,睜眼的剎那,一身的疼痛将她拖回清醒中,身上很幹燥,溫暖,身後裹着棉被,而她身體僵直,正板板正正坐着。

坐得腰疼。

她呻喚一聲,努力往上抻了抻腰背,聽見骨頭一陣咔咔作響,伸手打算揉揉後腰時,忽然察覺,自己的手臂正被一人抱着,已經有些酸麻。

她低頭一看,女子正被她攬着腰,背靠着她,躺在她肩上,已沉沉進入夢鄉。

女子極美,和夢中的人一樣,卻又不一樣,更真實,更冷淡,正穿着一身肥肥大大,未系腰帶的衣袍,發絲披散着,身體柔軟得像個剛發酵的面團。

夏無心不敢吵醒她,只伸出另一只手,在她唇上碰了碰,又将身後的被子,重新蓋到她身上,随後肩膀微動,女子的身體軟軟落下,被她一把接住,又緩緩放到自己膝上。

夏無心有些恍惚,她擡眼透過窗子,看向水洗過的發白的天空,又看向屋裏早已熄滅的燭火,蠟油層層疊疊,像是淚。

在被滅龍石壓下時,她大腦一片空白,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可等她再睜眼,自己卻被死死壓在石頭下,而那所謂堅不可摧的巨石,則被她硌出個人形的大坑。

她既驚慌又驚喜,但卻動彈不得,無論怎麽喊,聲音都無法傳到外界,但是奇跡般的,她能聽到。

聽到宋逾白一邊發了瘋般推搡巨石,聽到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哭泣,聽到玄鋒一劍刺入她心口時,摩擦皮肉發出的聲音。

那一瞬間,她仿佛回到了往常的某個時候,看着心愛的人被活活折磨,自己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伸不出手,幫不了忙,流不出淚。

連淚水都不能有。

那是種怎樣絕望的感覺啊,她恨不得殺了自己,剝自己的皮,啃自己的骨,痛恨自己為什麽無法動彈。

那一刻,若說世上有一個人,是她恨之入骨的,不是夏铮之流,也不是玄鋒之輩,而是她自己。

那個看着深愛之人受苦,卻無能為力的自己,比任何人都要面目可憎。

再往後的事,她便沒什麽印象了,只記得巨石忽然崩裂,而她下意識護住了宋逾白她們,而再往後,就仿佛陷入了混沌。

一聲初醒的呢喃響起,宋逾白慢慢睜眼,同夏無心對上了視線,好看的眼眸眨了眨,然後忽然起身,握住夏無心肩膀,顫抖道:“無心?”

“先生。”夏無心輕輕說,她語氣低沉,但雙目已然恢複靈動。

宋逾白忽然捂住心口,長長呼氣,不知不覺間,眼淚已然充斥了眼眶,像是房檐上的雨滴,接連不斷落下。

夏無心頓時慌了手腳,摸遍滿身,忽然意識到自己穿了宋逾白的衣裳,又是一愣。

“別哭……”夏無心只得一邊說着,一邊卷起衣袖,替她擦掉眼淚。

她還從未見過宋逾白這副模樣,一言不發,只是不斷落淚,像是受了什麽極大的委屈一般。

“滾開。”宋逾白忽然沒好氣道,掩面掙開夏無心的懷抱,将棉被也扔回床上,赤腳踩上石磚,起身背對夏無心。

夏無心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上前道:“先生,地上涼。”

宋逾白如玉的雙足在衣衫的遮蓋下若隐若現,她迅速擦幹眼淚,只嘆自己經過昨日,怎麽變脆弱了不少。

再轉過去的時候,卻已經恢複原樣,就是眼眶和眼底,都有些許紅潤。

“昨日……”

“莫要多想,昨日可是你癡癡傻傻地,抱着我不放。”宋逾白冷冷道,幾步走到桌前,倒了杯不知多久的涼茶,也不講究了,咕咚咕咚飲下,這才覺得發幹的喉嚨,濕潤了些。

夏無心被她說得摸不着頭腦,便也不再糾結,坐到她對面,急切道:“其他人呢?師姐,我爹……”

“都好,東逢上仙重傷,不過應當無甚大礙。”宋逾白垂眸道,又将昨日發生的事,輕描淡寫講了一遍。

夏無心聽了這話,才徹底放下心,唇角也松弛了不少。

疑惑雖疑惑,但在意的人都不曾受傷,便是好事。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宋逾白将手裏的茶杯轉了一圈又一圈,忽然像是忍不住了一般,冷冷開口:“你癡傻時,找的可是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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