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生死契的效用
巨石壓碎房屋不過一眨眼的功夫, 一座碩大的房子,在這足有幾個院子寬的滅龍石下,就如同脆弱的蟻穴,被砸得幹幹淨淨, 一塊磚瓦都沒剩。
地面向下凹陷, 形成個一人高的深坑, 其餘的地方劇烈震動,上下颠簸,一道粗壯的裂縫從地下而來, 咔咔作響,蔓延至遠處。
周圍的人目睹了滅龍石從天而降的場景,驚慌之餘, 連忙騰雲而起, 冒着暴雨離開地面, 即便是這般, 也還是被滅龍石濺起的氣流擊中, 一片呼叫聲,接二連三摔落, 半天未曾擡頭。
一群仙人,個個狼狽不堪。
這不過是滅龍石落下時産生的力量, 便已經如此駭人, 若是真的被砸中, 就算不是粉身碎骨, 也早已成了一灘肉泥。
宋逾白先是在泥水中滾了幾圈, 後又被狂風帶出去幾丈, 一身白衣沾了污穢, 死貼在身上。
她嗆進幾口泥, 雨水冰冷,打在人身上像鞭子,混合着心痛一起,讓她疼得蜷縮起來,周圍腳步聲和呼喊聲亂成一團,地面的震動足足過了許久,才漸漸停歇。
她一時分不清,這種心痛,是因為生死契,還是因為她自己。
“夏無心……”她喃喃道,然後忽然昂起頭,清瘦的身體扶着一旁跌落未碎的花盆,艱難地站起。
面前的場景如同受了天災,半座島的房屋都已經坍塌,一眼望去,到處是殘垣斷壁,灰塵被大雨沖刷下廢墟,彙成溪流,嘩嘩地蜿蜒,傾斜進地面的裂縫。
她知道滅龍石的力量有多大,它孕育于龍族地心,本是龍族的守門,日日被龍息炙烤,觸碰即傷。
若有外人膽敢私闖龍族,一石落下,肉身俱滅,魂魄永世折磨,除非天地俱滅,否則永世不得超生。
“無心。”她又說道,腳步不由自主走上前,随後雙手交疊又張開,冰冷的火焰在雨水下滋滋作響。
微薄的靈力還沒等碰到黝黑的滅龍石,就已經飄散成煙了,宋逾白再次運功,這次什麽都沒有。
她忍着想要哭喊的沖動,一言不發地躍進深坑中,白衣被亂石撕破,露出小腿,在潮濕中發亮。柔嫩的手掌直接接觸滅龍石,用盡渾身力氣去推,卻猶如螞蟻撼樹。
有什麽東西從掌心流出,順着光滑的巨石淌下,又像是被喝幹了一樣,很快滲入石頭,宋逾白卻沒有放手,依舊死死抵着巨石,羸弱的身體很快便一身是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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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無心最後一刻的觸碰此時還歷歷在目,腰肢忽然一軟,宋逾白向後倒在亂石中,盯着面前能夠映出倒影的石壁,一言不發。
閃電點亮夜空,石壁上是她自己,衣衫淩亂,發絲沾着泥和水,分成一縷縷貼着臉頰,渾身上下都是濕的,唯有一雙眼,黯淡幹燥。
她沒有流淚,也不覺得疼,同那日承受雷刑之時,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她被所有人背叛,這次,有人拼了命救她。
“宋先生!”女子焦急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再然後,有人溫柔地将她拉上地面,雨依舊從頭澆到腳,蘇斜月的臉出現在她面前,正拉着她手腕,帶她飛上半空。
閃電伴着驚雷劈下,蘇斜月尖叫一聲,只得再次落地,緊緊扶着宋逾白,哽咽道:“宋先生,怎麽辦。”
她一雙杏眼早已哭腫,正回頭看着那巨石。
“對不起。”宋逾白開口,原本好聽的空靈的嗓音,如今像是磨破了一樣,沙啞得厲害。
蘇斜月看了眼她已經血肉模糊的掌心,凍得發白的嘴唇微微開合,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天地連為一片,皆是一片漆黑的蒼茫。
“先生,師姐!”池搖不知從何處出現,根本沒空念避水訣,渾身淌水,扯着衣襟,驚恐道:“那太子又來了,還帶了另一人,想必是來趕盡殺絕!”
她話音未落,便有一道藍光自雨幕中劈下,宋逾白一驚,下意識将池搖拉向自己,躲過那帶着雷電的藍光,與此同時,又是幾道光劃破長空,數個還未從地上爬起的年輕人,頓時一命嗚呼。
池搖見了這屠殺般的場景,吓得抱頭尖叫起來。
幾位老者紛紛運功抵擋,卻也敵不過上神之力,逐一受傷,倒地不起。
宋逾白許久沒有看到這等慘烈場面,一時竟紅了眼眶,恨意磅礴,卻無能為力,只能拉着蘇斜月和池搖,一次次避開。
“先生,我們怎麽辦……”池搖已然哭得說不清話,躲在宋逾白身後,用手緊緊捂着口鼻,不敢大聲。
宋逾白也不知如何回答,失去夏無心像是剝奪了她所有感官,許是還未适應,唯有麻木。
兩人踏着祥雲,随着密密麻麻的雨滴一同落地,領頭的正是玄鋒,他被夏無心打出的傷口已然恢複,正緊握那把藍色寶劍,雙目如刀,似是要從宋逾白身上剜下塊肉來。
“你還沒死?”他咬着牙,朝雨中啐了一口,伸手向身側那白衣男子讨什麽。
那白衣男子正是上次的白龍,他見狀,低頭為難道:“太子殿下,白日裏,已是最後三片墨龍鱗。”
見玄鋒臉色一變,白龍急忙道:“您直接殺了她便是,何必非要用墨龍鱗?”
“若是直接殺,我何必費這麽大的功夫,讓你推下滅龍石!”玄鋒狠狠擡手,将白龍打得後退三步,粗眉怒皺,“本太子要的是她灰飛煙滅,不得轉世!若不是你拖延許久才将石頭推下,害我苦等許久,他們又怎會逃過一劫!”
白龍不敢說話,只得低聲道:“在下并非有意,只是中途有人想闖出此島,這才耽誤……”
玄鋒揚手,不再聽他講話,衣袍獵獵,殺氣和威壓一同彌漫在周圍,像是恨透了宋逾白,又隐隐懼怕她轉世重生。
“如今不能一勞永逸,便先殺再說。”
他手中的劍舉了起來,向天空引來雷電,随後劍尖在半空繞出個流暢的劍花,直指宋逾白。
在宋逾白的眼中,他的動作仿佛帶着重影,清晰緩慢,只是就憑這副身軀,根本躲不開,她索性也不再躲,只張開雙臂,将池搖和蘇斜月推到一旁。
再然後,帶着鐵鏽氣息的,腥臭的寶劍,就在她眼底下,刺穿了她的身體。
宋逾白仰面倒下,身邊似乎有女子的哭嚎聲,同雨滴的聲音一起,聒噪至極。
終于解脫了,欠下旁人的債,待到地獄去還罷。她靜靜想,雙眸微睜,想要最後看一眼天空。
雨水源源不斷澆下,撲頭蓋臉的,根本睜不開眼睛,只能透過厚厚一層水霧,看着漆黑如硯臺的天。
劍刺進她身體後,已然自動歸位,只剩她一副身軀,軟軟婀娜地躺着,承受漫天碎鑽般沉重的雨滴。
然而,宋逾白望天望了好一會兒,眼前閃電留下的光影都未曾黯淡,反而還愈發明亮。
胸口的劇痛,竟也開始緩解,她開始訝異,輕輕眨眼,擠掉眼中的水,眼前的景物便更清晰了,白龍慘白的臉映入眼簾。
“三太子,這,她好像還沒死。”白龍半蹲着試了試宋逾白的鼻息,頗有些驚慌失措,頓時躍起一丈高,跳回玄鋒身後。
“胡說!”玄鋒正要上前查看,卻見宋逾白一手撐着沖刷地一塵不染的地面,一手捂着胸口的傷口,坐起來了。
在場之人,皆是沉默。
就連宋逾白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
池搖忽然喊了聲宋先生,驚喜地跑到她身邊蹲下,抽抽搭搭地探她鼻息,蘇斜月也已然反應過來,拔出法器,橫在了宋逾白身前。
她杏目中雖有眼淚,可雙腿卻絲毫不軟。
“生死契……”宋逾白忽然想起了什麽,只覺得冷水突然侵蝕了心扉,渾身一個激靈,驟然将眼神轉向滅龍石。
是夏無心,一個聲音在她心中道,随後,眼眶一陣酸澀,竟是又哭又笑起來。
“呸,不自量力!”玄鋒愣神了半晌,惡狠狠罵道,只當自己是失了手,重新舉劍便刺。
千鈞一發之際,忽然,一聲輕微的咔嚓聲響起,再然後,大地重新開始震顫,如同巨浪上的小舟,颠簸不停。
一枚漆黑的碎石不知從哪崩出,穩準地擊中了玄鋒的手腕,他痛呼一聲,寶劍咣當落地,險些單膝跪下。
他疼得滿頭大汗,只見方才被石塊擊中的地方,已是血紅一片,整個手掌正以一個詭異的姿勢,彎向了另一側。
他竟是被滅龍石的碎石,生生彈碎了手腕。
玄鋒痛得聲音如同撕裂的麻布,啞着嗓子怒罵一聲,換了只手,原地凝聚仙力,不顧一切般推向宋逾白,與此同時,天地之間忽的傳來一聲巨響,猶如山頭炸裂,飛沙走石混着雨水,落地為泥,噼裏啪啦砸在人臉上。
只見那塊堅硬的,觸之即傷的巨石,已然分崩離析,碎石塊猶如一個個暗镖,向着玄鋒幾人而去,幾人急忙架起仙力抵擋,卻還是被打得連連後退,傷了好幾處。
而宋逾白幾人,卻忽然被一層透明的屏障護住,毫發無傷。
迸裂的巨石中升起一人,黑衣黑袍,頭發都是烏黑的墨色,滴水不沾,千絲萬縷迎風飛揚,眼如深海,手如凝脂,正狠攥成拳,一躍而下。
“無心!”蘇斜月見狀大喜,正要上前,卻被池搖拉住,連連搖頭。
此時的夏無心,并未看她們,她正緩慢地走着,一路踏起水花。
玄鋒等人見了此等情景,即便幾人都是上神,也還是升起幾分恐懼,好忍歹忍,才沒心虛後退。
“是那小白臉?”玄鋒低聲道,方才凝聚在手中的仙力拐了個彎兒,徑直朝着夏無心而去。
宋逾白下意識起身,卻見那上神的力量化成了水一般,變得輕柔緩慢,從夏無心身上緩緩淌過,奈何她不得。
“夏無心……”宋逾白小聲道,方才剛松弛的心再次縮緊。
一黑一白兩個身影,正向着對方慢慢走去,又錯開,夏無心根本沒再看宋逾白一眼,身子微微一側,便越過了她。
宋逾白忽然很害怕,素手撫摸上臂膀,猛然轉過身,看着夏無心的背影。
“你敢傷她。”夏無心壓低聲音道,此時的她如同地獄而來,又勝過所有惡鬼。
玄鋒吓得連忙後退,卻忽然被什麽掐住了咽喉,騰空而起,又狠狠摔落,頓時少了半口氣,一旁的白龍見狀,急忙将他扶起來,掌心化出一條長龍,盤旋着将夏無心裹挾。
夏無心被他暫時鉗制,可她白嫩的手輕輕一掙,那條白龍就被撕成兩半,落地消失。
夏無心的動作很慢,猶如行屍走肉,又似乎無人可擋,她又是輕輕擡手,玄鋒忽然慘叫一聲,一條臂膀,竟是生生被扯斷,軟軟垂在了身子一側。
他一邊喘着粗氣,看着夏無心的眼神裏滿是恐懼,随後忽然轉身,跳進虛空之中,白龍見狀,也急忙跟上,狼狽逃竄。
看見他們走了,院中剩下的人自知逃過一劫,才算是長長松了口氣,紛紛仰面倒下。
“無心!”蘇斜月看着玄鋒離去,忙攔住夏無心,伸手要去碰她,卻被她偏頭躲開。
少女的身軀,如今變得無比僵直,活像是塊石頭,眼中沒有任何人,只帶着一絲希冀,望着天邊,邁步走着。
蘇斜月不曾見過夏無心這副模樣,急得直抹淚,又拉不住她,眼看着夏無心就要走出歪掉的大門,她只得擡頭,含淚看向宋逾白。
宋逾白已經僵直在原地多時了,她檀唇輕抿,随後攥着衣袍,快步走上前,輕輕拉住夏無心的手腕。
夏無心揚手掙開,她力氣很大,宋逾白再次摔落在地,纖瘦的身子掉進水坑,泥水濺了一頭一臉。
她捂着胸口的傷,輕輕喘息了幾下,随後伸出已經凍得冰涼的手,抹掉臉上的污漬,忽然起身,從夏無心身後将她攔腰抱住。
“無心……”她語氣平靜,眼淚卻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穿過衣袍,濕濕熱熱地浸濕夏無心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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