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金蓮錘

沒人想到她會做出這般舉動, 所以也來不及攔,只聽咚的一聲,骨頭隔着皮肉與地面相撞, 所有人都傻了眼。

“宋逾白!”夏無心急忙半跪下, 要扶她起身,奈何她身軀筆直, 硬是沒有挪動半分,夏無心急了,嚷道,“你起來!”

她可是堂堂帝女,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麽能只為求個情, 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跪下。

旁邊那白須神仙也慌了手腳, 佝偻着身子拍腿, 苦着臉道:“帝女,此事傳出去,可成何體統啊!”

“我不管你們的體統。”宋逾白道,她擡眼注視夏春秋, 檀唇微張, 一字一句重複,“東逢上仙, 我求情, 也不能嗎?”

夏春秋已然呆立在了原地,手中的瑪瑙珠串險些掉落,他恍然清醒過來, 忙上前要扶, 手掌顫抖着, 已是驚慌失措。

“犬子不才,何需帝女這般!”他嗓音已是沙啞無比,一雙大手半舉在空中,不敢觸碰。

“夏無心本性如何,上仙比我更為清楚,所以無論她是什麽人,都不是您無故懲戒她的理由。”

“話雖如此,可……”

“東逢上仙。”宋逾白微微阖眸,又将他名字念了一遍,夏春秋話說一半,只得住口,一雙深藏在濃眉下的眼睛,竟也隐隐泛紅。

“您既已托我管教無心,我便不許有人傷害她,即便是您也不行。”她嘆息道。

屋中一片靜默,只餘衆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最後,是宋逾白最先打破沉寂,她将手背到身後,輕輕扯了扯夏無心的衣袖,輕聲道:“扶我起來,腿麻了。”

最後三個字,只有夏無心才能聽得見,夏無心急忙握住她單薄的雙肩,讓她借力起身,女子藏在寬大衣袍下的身體,頗有些搖晃。

“太白星君,你說的事,我會考慮。”她說着,輕輕握住夏無心手腕,邁步越過門檻,往門外走去。

白胡子神仙連忙躬身,再擡眼時,那互相牽着的兩個身影,已然越走越遠,将一屋子複雜的眼神和心思,悉數撇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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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兩個院落,宋逾白方才還好好的身體,忽然踉跄了一步,夏無心一驚,連忙伸出手臂讓她扶着,另一只手運功,将仙力送入她體內。

胸口的傷已好得差不多,只是這身子,仿佛大病了一場,虛弱不堪。

夏無心見狀,濃眉緊蹙,心疼不已,她知道,宋逾白又是妄動仙力,又是失血過多,若是沒有生死契的連接撐着,應當已經死了幾次。

如今雖然還能睜眼,可一副身體,早就形同風中殘燭。

“無妨,只是跪久了。”宋逾白似乎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虛弱,輕輕推開她,負手往前走,步子很慢。

豔陽高照,空氣被昨日的大水沖刷了一番,此時到處彌漫着幹淨的草木味兒,很是好聞,青石板也光潔如鏡,照出二人一前一後的身影。

夏無心滿心思緒,又不想一直沉默,便開口問:“先生,那老神仙同你說了什麽?”

“此事雖已查明是玄鋒所為,但天帝閉關,不得叨擾,所以無人敢去審問玄鋒。”宋逾白語氣逐漸不善,卻又咬牙忍下。

“這個時候閉關?”夏無心聞言,忽然湧上一股怨氣,“你不過丢了個法器就降下滔天罪責,他殺了這麽多人,反而不聞不問,他……”

說到此處,夏無心忿忿閉嘴,不敢再罵。

“無妨,我早已不認天帝為父。”宋逾白淡漠道,又忽然想起什麽,回身瞥她,“你怎麽知道?”

夏無心見被抓了包,不敢隐瞞,只能将蘇斜月的話和盤托出。

說完後,宋逾白那雙翦水秋瞳對着她瞧了好一會兒,才轉向身前一顆被水沖得光禿禿的老樹,嗤笑道:“是不是覺得,我很傻。”

“你才不傻,傻的是那對狗男女。先生這麽好的人,若我是那個什麽桑月,好好護着你還來不及,怎麽舍得背叛你!”

夏無心越說越氣,竟是一腳踢向那樹幹,本就蒼老的樹經不起她踹,只聽咔嚓一聲,裂了道縫隙。

“往後我若有機會得道成仙,上了天界,定要好好看看這個桑月是什麽眼瞎的貨色,再将她和那個王八太子狠揍一頓,好好替你出了這口惡氣!”夏無心一邊說,一邊揮舞着拳頭。

宋逾白被她這副張牙舞爪的模樣逗得直搖首,方才還低落的心情,逐漸平靜了許多,甚至隐隐有了絲笑意。

“少說大話。”宋逾白眼眸微彎。

“幸好你不是她。”她又道。

————————

短短兩日,這座湖中心的秀美的島嶼,便經歷了一場浩劫,又被迅速修複,唯有遲遲不退的漫過島周的湖水,宣告着此處經歷過什麽。

在太白星君的命令下,天兵将此處包圍得嚴嚴實實,以供受傷過重的幾位上仙養傷,好在距離蟠桃宴還有幾日,所以還能多歇段時間。

一早,露水正濕,天光泛紅,秋風裹着落葉卷過亭臺樓閣,吹散一人的發絲,那人正沿着卵石鋪就的路雅步走過,走出三道宮門,站定在湖邊。

遠遠望去,碧波蕩漾,鴛鴦成雙戲水,黛色的山蒙上薄霧,像是姑娘戴着面紗,山影朦胧,連綿到左右。

宋逾白裹緊了身上的衣衫,蒼白修長的雙手攏起發絲,用一根銀簪插上,她面色有些憔悴,卻風華不減,黛眉秀目,燦若星辰,只是唇色淺了些,像是塗了面粉,隐隐發白。

“你為何要幫我?”宋逾白開口。

“帝女。”那白須老者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恭敬道,“您無需懷疑小仙的話,小仙雖忠于天帝,但心中自有乾坤,是否對錯,小仙看得清楚。”

“看得清楚,那日衆仙齊審,看得清楚的人多了,又有什麽用。”宋逾白唇角微勾,冷哼道。

太白星君搖了搖頭,風吹起他一把白胡子,像柳樹條一樣揮舞,長嘆一聲:“天界自有律法,這律法高于世間萬物,管的也是世間萬物,我們為天神,求的便是六界安穩。”

“六界安穩?便可以不顧組成六界的芸芸衆生?”宋逾白忽然回眸,語氣狠厲。

太白星君不再說話,只是低頭,過了會兒,才開口:“不管帝女怎麽想小仙,小仙都是一番好意,只要帝女得到盤古幡,便能重歸仙班,往前之事,皆是過去。”

宋逾白忽然輕笑,負手遠望。

太白星君見她如此,也不再說什麽,低頭便要離開,卻又被她張口叫住。

“星君可還記得,百年前我揮不起來的蓮花錘?”

“記得,帝女怎麽想起了它?”

“如今在哪?”宋逾白沒回答,只張口問。

太白星君捋着胡子,回想了好一會兒,才道:“那日帝女受刑後,天兵搜查金蓮塢,将之清空,蓮花錘好像被丢到了凡間南屏山,想來,就在附近。”

“可否送我去?”宋逾白道。

兩個時辰後,偏房裏,這日天光晴好,所以日頭也就格外得亮,透過窗子照進屋中,晃得人眼疼,夏無心猛然将被子捂在頭上,這才悠悠轉醒。

這幾日,她分外嗜睡,或許是耗費了太多的力氣罷,她想,然後在床上打了個滾,翻身起來。

桌上擺着幾盤糕點,香氣撲鼻,門正巧打開,穿着一身鵝黃衣裙的蘇斜月從門外走進,端着個水盆,輕輕放在椅子上,笑道:“無心,你睡了半天,都快午時了,還不快起來。”

“不在平逢山,你就不早起了麽?”她嗔怪道。

夏無心聞見飯香,連忙扔了被子,幾下蹦到桌子旁,抓起一個扔進嘴裏,靥足得直哼哼,昨夜她不想和燕橋睡,宋逾白又不收她,她便只能偷偷溜進蘇斜月房中,和她擠一擠。

“師姐做的糕點,果然好吃。”她笑道。

蘇斜月黛眉微揚,将幾盤糕點往她身邊推了推:“馬匹拍到馬腿上了,這是島上婢女送來的,可不是我做的。”

夏無心聽了,讪讪摸頭,連忙誇贊起了今日的天氣。

“方才師兄問你,要不要一起去岸上的臨安城逛逛,據說是凡間皇帝的行宮所在,熱鬧非凡。他說,師尊不讓人近身照顧,島上又無聊得緊,不如出去玩玩,請你吃些山珍海味,也算給你壓壓驚。”蘇斜月一面給她倒茶,一面柔聲說。

“師兄這麽勤學苦練之人,竟然能想着偷懶,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夏無心驚訝道,随後點頭,“自然要去,書上說的軟紅香土,繁華盛世,我還從未見過呢。”

說完,她起身往門外走,被蘇斜月拉住,問她去哪。

“去叫上先生,我看她昨日臉色不好,想拉她出門逛逛。”夏無心笑道。

蘇斜月聞言,神色有些複雜,松手道:“先生今早就出了島,和那位太白星君一起,她是帝女,想必還有要事。”

“出去了?”夏無心揚眉,心中些許郁結,“她有什麽要事,是不能告訴我的。”

蘇斜月看她神情不對,輕輕搖頭:“無心,你要想清楚,宋先生是帝女,雖說被貶下凡,可若是不出意外,她早晚會回天界,到時候,你怎麽辦。”

“沒事。”夏無心莞爾,拉過蘇斜月的手,左右搖晃,“宋逾白不喜歡我,我知道,我只想保護她而已,等她回了天界,我就回我的平逢山,好好修煉去。”

少女雖說得輕巧,可眼底的神色同陰郁攪在一起,令她身上原本的張揚,被澆滅了許多。

蘇斜月看着她眼睛,心跳停了一瞬,随後重重嘆息。

希望,她真的如此。

臨安城離得很近,向南越過湖面便是,幾人裝作凡人的模樣,沿着官道進城,光是城門就已然威武雄壯,足有三人寬,兩丈高,紅漆銅釘,向內打開,城牆更是巍峨,上立一三層高樓,紅牆黑瓦,有官兵立于其上。

進了城門,先是一條筆直大道,兩邊又延伸出許多小路,稱為坊市,其中小商小販極多,每五步便有人雜耍賣藝,堵得水洩不通,吵鬧至極。除此之外,大的建築也比比皆是,酒樓林立,鋪面琳琅。

夏無心哪裏見過這種盛景,和池搖一起,滿地亂跑,見了什麽都想駐足觀看,剩下蘇斜月和燕橋在後面跟着,十分無奈。

“無心,你慢點。”蘇斜月笑出靥窩,擡手拉住正奔向雜耍的夏無心。

“師姐你瞧,這人沒我厲害,這麽輕的石板,只能碎一個!”夏無心指着人群中央,開懷大笑,吓得蘇斜月忙去捂她嘴。

“你小聲點,人家是凡人,怎能用你的蠻力比。”她責備道。

“就是,你若再惹禍,索性昆侖山也別去了,打道回府吧。”燕橋附和。

夏無心吐了吐舌頭,踮着腳去看隔壁頂花籃的貌美少女,直拍手叫好。

燕橋看了一會兒,忽然道:“看來我們無心,還是喜歡女子的,我往日還多為她操心,怕師尊知道她斷袖而動怒,現在好了,先生的身份雖不凡,但至少是個女子,我這心也放下了一半。”

正拍手的夏無心,聽見這話,一雙手僵在了半空。

蘇斜月輕咳一聲,忙岔開了話題,柔聲道:“師兄,晌午已過,無心只吃了點心,想必餓了。”

“哦對,無心,今日師兄請客,也嘗嘗這臨安最好的酒樓,是個什麽滋味。”燕橋朗聲笑道,大手一揮,徑直往城中走去。

夏無心這才松了口氣,慌張地去拉蘇斜月衣袖,二人交頭接耳地跟上。

燕橋選的确是臨安最大的酒樓,位于城中央的一處十字交叉口,交叉處是一大片空地,一條小河從中淌過,波光粼粼,河上有座石橋,橋兩旁都是挑着擔子的貨郎。

看來前日的大雨并未給這座城造成很大的影響,夏無心心道,随後越過石橋,走進酒樓。

幾人坐在二樓房間,此處視野極好,能夠透過打開的窗子眺望,遠處街道紛呈,左右交叉,像個鋪開的大網,房屋都是上好的青瓦,灰藍色的屋頂和四處穿插的樹木混雜在一起,極為壯觀。

一旁,小二熱情地布菜,東坡肉醋溜魚醬爆肘子擺了滿桌,夏無心悶頭大快朵頤,直嘆若是下輩子不修仙,來這臨安城開個酒樓也是極好的活法。

“你慢點吃。”蘇斜月将手帕遞給她。

一聲叫喊打斷了夏無心的狼吞虎咽,她不耐地擡頭,只見池搖正扒在窗子上,揮手叫人過去,夏無心以為她又看見了什麽好東西,暗道一聲土包子,繼續悶頭啃豬蹄。

直到她聽到了先生二字,這才一驚,顧不得一嘴的油,起身将她推到一邊。

“宋逾白?”她蹙眉道,往樓下看着。

池搖并沒騙人,只見一條街以外,正有一人身穿白衣,沿着街道奔跑,她似乎受了傷,速度忽快忽慢,時不時撞到行人,十分狼狽。

而她身後正跟着幾個男男女女,紛紛舉着砍刀釘耙,十分兇神惡煞。

“你熟悉宋先生,這是不是她?”池搖也急了,轉身就要下樓,卻不及夏無心速度,只見她果斷推開窗,單手撐着窗框,便從二樓垂直躍下,一身藍衣獵獵,衣擺在身後飄揚着,宛如旗幟。

她半蹲着落地,也不顧是否會暴露身份引起騷動,便騰空而起,腳尖踩着房檐,噼裏啪啦往那人的方向跑去,隐隐約約間,嗅到了妖氣。

她的忽然出現确實将百姓吓了一跳,尖叫聲疊起,夏無心不管不顧,一心順着妖氣奔走。

不遠處,白衣女子腿腳早已磕磕絆絆,她秀發紛亂,臉頰上都有不少細碎的傷口,肩背和手臂更是,衣衫不知被什麽東西撕碎了,隐隐約約露出肌膚。

“帝女,交出東西!”她身後有人厲聲喊道,那人是個黑臉大漢,一副農戶模樣,打着赤膊,身上的肉汗津津的,透着一股子騷氣,跟着的還有些男女,皆是黑面布衣,兇神惡煞。

女子凡人之身,如何能跑得過這些人,幾次險些跌倒,她拼命喘/息着,将懷裏一個小小的荷包捏緊,揣進袖口。

像是什麽極為重要之物。

眼前忽然出現一個孩童,她雙眸微張,連忙轉身躲過,卻穩不住平衡,不慎跌倒,女子纖弱的身體落地,石磚冷硬,她半跪着起身,咬牙一聲不吭。

只是須臾間,那些人早已将她包圍,百姓們都躲得遠遠的,不敢近前。

“帝女,你既已成區區凡人,就別肖想拿回以前的東西,就算拿到了蓮花錘又如何,你使得動麽?”大漢哈哈大笑,伸手般抓。

女子忽然擡眸,原地翻滾一圈,撞開那些人,拔腿便跑。

這時,一人從天而降,正是趕來的夏無心,她一看那身影,心便抽搐般疼了起來,急忙握住她手腕,一腳将近前大漢踹飛出去。

女子一時似乎沒認出她是誰,反手便要掙脫,夏無心連忙再次将她握緊,啞聲寬慰道:“先生,別怕,是我。”

女子不動了,嗓音顫抖:“無心?”

夏無心低頭看她,只見那麽愛幹淨一個人,此時不知怎麽了,一身的泥濘,也就遠處才能看出她穿的是白色,泥濘之中,還有隐隐血跡,就連一張豔絕天下的臉,都多了幾道劃痕。

她愣愣看向夏無心,忽然長長松了口氣,竟主動落進她懷裏,她身軀極軟,呼出的熱氣噴灑,烙得人胸口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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