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殺之

氣氛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

玄鋒則震驚地看着手中的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拼命眨了眨, 然後憤恨地将劍扔掉, 厲聲道:“又是你!

話音剛落,他便猛然後退, 數人出現在他身後, 包括白龍,幾人同時架起仙力, 夾雜着滾滾火焰,一同将夏無心籠罩在內。

然而令他們驚訝的是, 無論是仙力還是聖火, 碰到夏無心的身體後, 都好似斷水分流, 從她身側岔開。

“太子殿下,這……”一旁的白龍膽子小,冷汗順勢而出。

與此同時,正靠在牆上的宋逾白忽然呼出一口氣,好似驚醒,微咳着睜眼,用手擋住滾滾熱浪, 眼神迷蒙。

“夏無心……”在看到面前立着的瘦削的人影後,她忽然清醒過來, 掙紮着想要起身,胸口方才受傷之地一陣鈍痛, 浸濕了衣衫。

她呻/吟一聲, 再次倒下, 大口呼吸,細密的汗珠從她額頭流下,順着玉白的脖頸流進頸窩。

她只記得玄鋒将她一劍穿胸,再然後便不省人事,卻不曾想自己還能活着。

想必是多虧了夏無心的生死契,可是她又能夠感覺到,這一次再不像上次一般傷口愈合,不過是拖慢了死去的速度。

眼前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她只能拼命撐着,讓自己不再昏倒。

而另一邊,夏無心似乎絲毫沒有聽到她的呼喚,只僵立在原地,一雙眼眸暗如深淵,死死盯着眼前的玄鋒,手掌攥緊。

她腦中似有另一股意志在同她抗衡,那是一種陌生的戾氣,透着這股戾氣看去,眼前的天光一片血紅,人臉猙獰,皆是鬼怪。

她再阖眼,那些鬼臉消失,人臉重現。

“再上!”玄鋒怒喝一聲,身體驟然騰空,四射的光芒在他掌心凝結,其中夾雜着雷電,沖向夏無心,夏無心一驚,同樣升空,她慌忙召出仙力,誰知原本不過半仙修為的仙力卻好似多了幾倍,從她體內磅礴湧出。

仙力迎上玄鋒之時,忽的化成一股黑煙,滾滾将附近籠罩,濃煙飄散開來,竟将四周搞得一片烏煙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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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跌落在地的夏春秋此時咳嗽幾聲,慢慢睜眼,正看見了黑氣中的夏無心,他愣了一瞬,忽的長籲,不忍再瞧。

玄鋒久攻不下,又擡頭看向天界,只見雲層中的赤紅正在漸漸消散,他心裏一急,忽然後退,幾個龍族之人得令,上前一步,聖火從他們掌心湧出,上天入地,成了個四四方方的囚籠,從頭扣下。

夏無心躲閃不及,被這火籠子扣在其中,急忙伸開雙手,試圖用仙力将之撐破,然而幾個上神合力,她雖不會被火傷到,卻也着實動彈不得。

“玄鋒!你這王八!”夏無心憤怒地破口大罵,眼前一會兒便蒙上血色,她只得奮力搖頭,将之甩開。

這股力量所帶着的戾氣,令她本能地排斥。

玄鋒則一臉嫌惡,不再理會,随後越過燃着烈焰的火籠,眼神如同蠍子的毒鈎,看着宋逾白:“你這條命,怎麽就這麽難取?”

說罷,他不再多言,似乎想要快刀斬亂麻,揚手舉在一旁,仙力卷成旋風,在他掌心形成一把雷電組成的劍,透着幽幽的藍色。

下一瞬,這劍便在空中掄了半圈,直直砍向宋逾白纖細的脖子。

宋逾白自知躲不開,便也不動,只将一雙含淚的眼睛轉向火籠子裏,正拼命掙紮的夏無心,二人對視,四周的吵雜忽而化為一片寂靜。

即便一身是血,亂發飛揚,宋逾白仍然是美的,活像是淤泥中綻放的潔白蓮花,眼眸泛着淺淺的紅色。

“好好活着。”四溢的濃煙中,她用口型道。

一瞬間,腦中似有什麽東西炸裂。

夏無心只覺得耳邊刮過一陣若有如無的風,什麽人的吟唱響徹耳骨,似乎念着聽不懂的經文,眼前的場景忽然消失,她再次獨自立在漆黑的地獄裏,腳下是堆成山的殘屍。

而四周,都是看不清臉的幽魂,皆怨氣滿身。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好像在看着另一個自己。

她不能死,一個聲音從她心底傳出。

幽幽的嘆息響起,場景再次轉換,夏無心忽然放棄了抵禦,慢慢阖目,任由洶湧的戾氣将她包裹。

再睜眼,她早已掙脫了周身纏繞的火焰,正半跪在宋逾白面前,一手撐着牆壁,一手将玄鋒幻化出的長劍緊緊握住。

而面前的宋逾白,正睜着通紅的眼睛,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無心,你怎麽……”

只見夏無心原本時常噙着笑的眼眸,此時一片森然,好像有什麽東西悄然改變了,讓人一看便心生恐懼,周身冒着滾滾黑煙,發絲不知何時披散下來,正被黑煙卷在耳後,渾然同煙霧一體。

一身湖藍色的衣衫,此時也被黑煙密密麻麻籠罩,仿佛成了一身黑袍,将她整個人包裹在內,唯有臉頰蒼白。

“別怕。”她忽然道,聲音低沉,沙啞。

再然後,長風四起,刮得所有人都睜不開眼,衆目睽睽之下,夏無心慢慢起身,她本就高挑,如今黑袍一裹,更顯威風凜然,使人膽戰心驚。

“你……”玄鋒也吓得急忙後退,不敢再戰,可夏無心卻忽然長臂一勾,黑煙如同一條長鞭,将玄鋒抽得如同陀螺,原地打轉。

最後實在支持不住,忽然半跪,嘔出一口鮮血。

玄鋒頗為驚慌失措,他捂着胸口,陰鹜地盯着夏無心。

他本以為此次有龍族衆人幫助,不懼其他,卻不曾想這小半仙竟能這般厲害,身上煞氣濃烈,從頭壓下,逼得他冷汗直冒,動彈不得。

他猛然揮出一道光電,可夏無心只是微微擡手,便将之破了個完全。

這下玄鋒是真的慌了,他忽然起身,騰雲飛往半空,随後一聲令下,聖火從天而降,組成個熊熊火盆,如同一張大網,沖着夏無心俯沖而來。

蘇斜月此時也從一片混沌中清醒,她見了這場景,吓得匆忙起身,拎着裙擺便要上前,卻不料被人扶住肩膀,一把拉了回去。

“無心她……”

“無妨。”花仙搖頭,食指将臉上蹭上的煙灰輕輕抹掉,眼波流蕩,看着夏無心。

只見夏無心面無表情,長臂一擡,那火網頃刻間便被煙霧裹挾,又被黑煙同化,在半空中爆裂,龍族之人忽然發出數聲慘叫,紛紛跌落,重重砸在廢墟裏,一時間呻/吟一片,慘不忍睹。

蘇斜月看見眼前的慘狀,不由得捂住唇,顫聲道:“她這是怎麽了?”

“留善除惡,斷情絕愛,為成神之道。”花仙沒有回答,只是輕聲道,聲音如魅。

她不過一句話的功夫,眼前的景象卻已然風雲變幻,一瞬間,天光四起,陰雲散去,頭頂若隐若現的龍身忽然開始劇烈翻滾,向着遠方四散奔逃。

“太子快走,龍族敗退,天帝出關了!”白龍仰頭看着,被忽然破雲而出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急聲沖玄鋒喊。

玄鋒聞言,怒罵一聲,身體化為流光向着半空飛去,狼狽逃竄。

夏無心怎肯這般放過他,她忽然低頭,一聲嗤笑響起,随後雙臂張開,腳尖離地,黑煙組成的黑袍獵獵,如同漆黑的羽翼,張揚肆意。

她身子一閃,便攔在了玄鋒面前。

“讓開!”玄鋒大驚失色,急忙轉身,卻又被夏無心擋住,他神色已然被驚慌所吞噬,雙目圓睜。

“沒人可以傷她。”夏無心不依不饒,聲音如鬼如魅。

再然後,幾道漆黑的疾風從她身後竄出,在半空劃出幾道弧線,皆砸向玄鋒,玄鋒運功抵擋,可到底還是抵不過夏無心的力量,忽然噴出一口鮮血,血珠噴灑成霧。

而夏無心卻還覺得不夠,她微微皺眉,細嫩的手忽然伸出,只消一瞬便捏住玄鋒的咽喉。

“住手,住手……”她的力氣極大,玄鋒根本掙脫不得,他眼中流露出驚懼,四肢拼命掙紮,如同一只可憐的螃蟹。

“做壞事,是要償還的,天地無心無眼,我便替它求個公道。”夏無心輕輕說。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一聲凄厲的慘叫,半空中忽的炸起一片煙花狀的黑霧,再然後,男人的身影從天而落。

如同世間最不起眼,最污濁的石頭,落進瑤池,七彩的水花四濺。

瑤池水深,水滴濺起幾丈高,灑在一旁歪倒的女子身上,将她衣衫打濕。

宋逾白一直擔憂着不敢阖目,此時看了這場景,眼角突然湧出不少水霧,彙聚成淚滴,松了口氣,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心口的疼痛似乎減輕了些,眼前的破碎的宮牆也漸漸重影,漸熄的火苗在她眼裏,慢慢褪成淺淡的灰色。

她想爬起,柔嫩的手不斷摩挲着粗糙的牆面,将掌心磨出了血。

踢踏紛亂的腳步聲傳來,蘇斜月和花仙出現在她身側,攙扶着她,四周原本或昏迷,或動彈不得的神仙也紛紛悠悠轉醒,艱難起身,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先生,沒事了。”蘇斜月抽泣着,替宋逾白擦去臉上的塵泥。

“無心……”宋逾白咬着牙開口,她能感覺自己的力氣正慢慢流失,便焦急地尋找着夏無心的身影,直到看見她淩空而落,這才松了口氣,檀唇微勾,上前相迎。

誰知,就在夏無心落地的一剎那,天色驟然大亮,刺得人眼生疼,夏無心後背忽然一陣刺痛,燒灼皮肉的感覺将她包裹,她不禁低喚一聲,頓時半跪在地。

事态轉變得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時不知所措。

宋逾白心口忽然疼得火燒火燎,她猛地撲到她面前,雙手撐着地面,緊咬雙唇,口中一片腥甜。

“夏無心!”她急聲喚道,玉手撫上夏無心額頭,将她眼前亂發抹開。

其餘衆人也想上前,卻忽然落下幾道金光,活像一個個琉璃金鼎,将所有人困于其中。

蘇斜月擔心得緊,伸手去推面前的光束,卻被花仙一把拉住手腕,輕聲道:“別動,此乃明月妖硫鏡,專為收妖所用,是天帝的法器。”

“天帝?”蘇斜月愕然,仰頭看向天空,只見此時光芒萬丈,即便是仲夏正午的日光都比不得,根根光束如同燒紅的針,滾燙堅硬。

夏無心向來不懼皮肉傷,可這光芒在身,卻讓她好生感受了一番什麽叫痛苦,一時疼得冷汗直冒,一雙手撐着地,将地面都攥出了兩個坑。

好在宋逾白的香氣正在她身前,多少中和了些,她身子一軟,摟住宋逾白的腰,将頭靠在她肩上。

“宋逾白,我好疼。”方才殺人的狠厲在碰到宋逾白的一刻土崩瓦解,她忍不住縮進女子柔軟的懷裏,帶着哭腔道。

宋逾白心疼得無以複加,她連忙将夏無心摟在手臂下,盡可能多地替她擋住明月妖硫鏡的光,只是那光芒逐漸成型,原本應該挂着太陽的地方,赫然出現一面巨大的圓鏡,追着夏無心,似乎誓要将她烤成膿水。

“別怕,我在。”宋逾白也一時慌了手腳,她沒有仙力,卻只能幹着急,用身體替她遮擋,随後仰頭,憤怒地看向一片白茫茫的天空,空靈的聲音帶了凄厲,“天帝,你還不收手!”

此話一出,那圓鏡卻忽然下降了許多,光芒更甚,夏無心忽的發出一聲慘叫,抱着宋逾白的手臂更緊了。

這種痛苦難以形容,好似有一雙手正嵌在自己皮肉裏,生拉硬拽着她的魂魄,夏無心眼前一陣恍惚,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已經飄上半空,遠望着自己匍匐的身體。

脫離□□的感覺,讓她身上的痛也輕了些。

下一瞬,她用力将魂魄拉扯回來,心一橫,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盤古幡猩紅色的玄鐵棍,又将手伸進宋逾白袖籠,捏住破舊的布。

“夏無心。”宋逾白急得眼淚直掉,顫聲問,“你做什麽?”

“我找到神器了。”夏無心用氣聲道,她咬緊牙關,忍疼架起仙力,黑煙從她掌心冒出,包裹着破碎的盤古幡。

霎時又是一道金光,消失了幾萬年的上古神器重現原身,猩紅的杆,猩紅的旗幟,金絲盤繞其上,繡出盤古二字。

夏無心來不及仔細端詳,實際上,她已然什麽都看不清,只能憑着觸覺,拿起盤古幡。

她聽見宋逾白的哭聲,還有其他一些人的哭聲,她突然嘿嘿一笑,環抱着宋逾白的左手松開,重重砸在地上,一聲硬物觸地的咣當響起。

唯有右手還能動,古老的咒語在她腦海中閃過,她依法炮制,将之默念。

她夏無心這輩子,殺了個天界太子,親了個天界帝女,想來也值了。

就是,還有那麽一點點的,不甘心。

……

夏無心的身軀漸硬,黑氣慢慢消散,留下清亮的,湖藍色的衣袍。

宋逾白僵坐着,似乎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只是環抱着懷中的身體,少女的身體并不壯實,但是又冷又硬,一點不再溫暖。

明月妖硫鏡達到目的,慢慢收回,天光恢複正常,衆人頭頂的琉璃金鼎飄散後又重聚,在半空形成一只巨大的手掌,朝着夏無心抓來。

渾厚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如同龐然巨物,壓迫感十足。

“怨氣成災,執念入世,需毀之。”

“夏無心!”蘇斜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掙紮着往前,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搡着,重壓之下,雙膝跪地,其餘人也是一樣,即便是上神,也在天帝的威壓下,動彈不得。

宋逾白直勾勾看着夏無心的身體,一言不發,将她輕輕放在地上,然後站起,萬丈玉光從她身後冒出,頓時衣袍獵獵,仙姿郎朗。

她玉指輕拈,一柄銀白的劍由無數光點組成,被她五指握住,随後,生生劈開了撲面而來的巨大的手。

狂風卷着砂礫,吹滅地面的餘火,帝女之力驟起,萬物潔白如初。

“玉衡,百年身劫,你已渡過,如今,回頭是岸。”那渾厚聲音又響起。

“傷我至此,要我回頭是岸?”宋逾白忽然哈哈大笑,帶着幾分悲怒,幾分歇斯底裏,她仰頭看向上天,帶着從未有過得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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