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玉衡和她

一縷金光自九天而下, 半路化為尖利的刀劍,直直沖着夏無心而去,宋逾白長袖一揮, 将那刀劍攔住, 卻忍不住後退兩步,淩亂了發絲。

緊接着, 天帝似是不耐,又是數十道長劍穿雲而過, 宋逾白見狀, 忽而張開雙臂, 自空氣中滲出點點銀光,迅速彙聚為一柄巨傘,堪堪将之擋住。

真神的力量十分磅礴,宋逾白雖天賦極佳, 但畢竟年輕,很快便不敵, 胸口幹涸的血跡再次濕潤起來, 卻咬着牙不出聲。

昆侖山上, 一片金銀閃爍, 猶如日月交鋒, 照亮了大半片山河。

天帝見她不要命,只得停下動作,金光化成流光消散, 呵斥道:“癫狂!”

宋逾白收了力道,用力将嘴邊滲出的鮮血擦去, 她小腿打顫, 卻還直直立在夏無心身前, 眼眸赤紅,長身玉立,好似一把清冷的長劍。

四周一片沉寂,無人敢開口說話,唯有幾聲抽泣響起,還有呼呼的風聲。

蒼穹之上,忽的傳來一聲長嘆,片刻後,才道:“天界無序,六界動蕩,朕以十日為限,十日後,再來處置。”

話音剛落,頭頂風雲忽然加快,原本皆被吹散開的雲彩,紛紛歸了遠處,擋住一片浩然的日。

真神的威壓消失,天帝離去了。

宋逾白猛然呼出一口濁氣,腿一軟,回身半跪下,一手撐着地面,一手緊緊握住夏無心的身體,将她拉起來,摟在自己臂彎。

少女黑發黑睫,嘴唇幹裂,臉色蒼白,活像是一塊石雕,觸之冷硬。

其餘人等也終于敢上前,卻也只遠遠看着,看着那跪倒在亂石中的白衣美人,染着一身血色,緩緩俯身,将臉頰放在夏無心額頭。

————————

天界龍族一戰,死傷千萬天兵,幸而天帝提前出關,龍族重創,逃回東海。

然太子背叛天界,勾連龍族,肉身已毀,數罪并罰,魂魄囚于日照山頂,十方精鐵穿其四肢,日日受太陽燒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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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消息疾風一般傳遍了六界,衆人皆十分驚愕,不過除去此事外,消失于衆人眼中百年的帝女和平逢山也一躍而起,成了六界茶餘飯後的談資。

他們都說,帝女隐姓埋名百年,如今終于破了封印,再次飛升上神,重歸仙班。更有消息靈通者,斷言另有一股極強的妖魔之力出世,天龍一戰當日,有人親眼看到昆侖山上空湧起滾滾黑煙,怨氣駭人。

而在場之人則言明,那妖魔氣的來源,便是平逢山少掌門,東逢上仙之子,夏無心。

傳言洶洶,夏春秋一言不發,當日帶領各弟子不告而別,連夜離開了昆侖,不眠不休幾日,終于在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悄無聲息回到平逢山。

只是夏無心經此颠簸,仍舊沒有醒。

平逢山的弟子也聽聞了此事,但因為夏春秋下了禁令,故而都不敢開口談論,來來去去都得避過夏無心的房屋,山中氣氛尤其壓抑。

清晨,秋風料峭,弟子廂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穿着桃粉衣裙的女子從中亭亭走出,她滿面愁容,手裏端着一碗草藥湯。

秋風裏飄過幾片花瓣,蘇斜月不禁攏緊了衣衫,擡頭一瞧,只見門前一顆幾丈高的公孫樹早已黃了葉片,日光一照,仿佛片片金葉。

一女子正卧于樹杈上,同樣是一身桃粉,花瓣從她裙擺綻放,又随風凋零。

“花仙上神,您怎麽……”蘇斜月看見本該回了天界的花仙,一陣驚詫。

花仙清泠泠笑了,長臂柔柔将自己撐起,一雙修長光潔的腿垂下,雙眸如水,清冽又媚氣。

“天界無趣,哪有這裏好玩。”她腳尖踏着花瓣落地,眼神落在蘇斜月手裏的湯藥上,“送去給夏無心?”

蘇斜月總覺得這花仙奇怪,故而也不再多說,低頭嗯了一聲。

“走罷,正好我也有事尋她。”花仙說着,扭着盈盈一握的腰肢,走過那株龐大的公孫樹。

蘇斜月聞言,眼神黯淡了些,她快走幾步,輕聲道:“無心她,還未醒來。”

花仙腳步慢了下來,回頭看向蘇斜月,蛾眉微颦:“這麽多日,還沒醒?”

“罷了。”她話鋒一轉,“帶我去。”

蘇斜月點頭,袅袅走于花仙身前,替她帶路,花仙并不安靜,走在她身後,總東瞧瞧西看看,時不時用塗了蔻丹的亮瑩瑩的指甲去勾路邊的花草。

蘇斜月終于忍不住,柔聲開口:“花仙上神,關于無心的身份,您是否知曉些什麽?如今她昏迷不醒,我們實在無法,若您知道,我必将感激不盡。”

“是。”花仙這次答得幹脆。

蘇斜月聞言,杏眼微亮,急忙回身,卻險些撞上花仙裸/露瑩潤的肩膀,連忙低頭不看。

“莫急。”花仙的聲音溫和了些許,“待我看了她,再做答複。”

蘇斜月無法不急,她走着走着便加快速度,最後舉着碗快跑起來,幾乎撞開夏無心的房門,身體卻忽然僵在門口,和正坐于椅子上打瞌睡的夏春秋打了個照面。

她忙彎腰,喚了聲師尊。

夏春秋咳嗽兩聲,将大掌輕輕擡起,示意她免禮。

不過短短幾日,夏春秋的臉色就更青了幾層,深嵌在眉骨中的眼睛布滿了紅血絲,看着十分憔悴。

“這位……”他開口道,花仙沖他點了點頭,笑道,“我無名無姓,喚我花仙便好。”

“花仙上神,犬子在屋裏昏迷,帝女正照看着,還請您改日再來。”夏春秋嘆息着說。

花仙将頭搖了搖,她發絲編成數個麻花狀的鞭子,發辮中插着許多花卉,這麽一搖頭,蕩出甜絲絲的香氣來:“我有法子讓她醒。”

她話音剛落,裏屋的門便吱呀一聲開了,宋逾白正站在門裏,雙目通紅,不知是因為太久沒休息,還是剛剛哭過。

晨光熹微,白色的光透過窗棂,将夏無心的臉打得更為蒼白,她靜靜躺在床上,烏發披散成一團墨。

床邊撐着盤古幡,猩紅色的旗幟無風飄揚。

“什麽法子。”宋逾白開口,聲音清淡而空靈。

花仙一愣,轉向她道:“還請讓她坐起。”

宋逾白聞言,一言不發地回身,細嫩皓白的手腕穿過夏無心腦後,冰冷銀白的火焰慢慢将她手臂包裹,打橫抱起夏無心。

夏無心的身體很僵硬,也很沉,宋逾白有些吃力,動作卻還是極為溫柔,像是抱着什麽易碎的寶物,将她放在窗下的木椅上。

她看着夏無心緊閉的雙眼,玉指摸了摸她的臉。

她動作大膽,在身後看着的衆人,皆是無言低首,夏春秋看着這場景,發出一聲長嘆,即便再不懂,也能看出其中情愫。

他思想腐朽,雖覺不對,可面前是帝女,于是不敢多說。

而夏無心,也早已不在他控制以內。

花仙卻是笑得意味深長,食指不斷拍打着紅唇,仿佛開心了許多。

“花仙上神,還請您明示。”夏春秋滄桑道。

“我自會明示,但在此之前,您須得先将夏無心的身世告知于我,我才好喚起她的記憶。”花仙尋了張矮凳坐下,雙腿交疊。

“前世?”蘇斜月愕然問。

“非也,她只是,忘記了。”花仙輕輕道,桃花眼一眨一眨,又看向夏春秋,“夏無心并非上仙親生子嗣,對麽?”

夏春秋聞言,似是糾結了許久,一雙大掌不斷摸着下巴上的胡茬,險些揪下不少,最後終于下定決心,負手而立,緩緩點頭。

“十八年前,我同往日一般下山清修,卻忽聞嬰童啼哭,找到時,發現這襁褓嬰童一身黑氣,躺于山澗溪水之間。”

“我彼時無子無女,瞧這嬰童可憐,便将她抱回山中,但她來歷不明,身上又黑氣彌漫,我不敢聲張,只得尋摯友吉光神君相助,算這嬰童命格。”

“誰知吉光神君一見她,便喚之妖物,稱其天生煞氣,半心半石,并非常人,勸我殺之,抑或移交天庭。我本想除之便罷,誰料她沖我笑得開懷,我便一時心軟了。”

夏春秋說着,沉默良久,這才繼續。

“我私自将她留下,囚于玄鐵籠中,膽戰心驚地養着,可是過了幾日,她身上的黑氣卻慢慢消失了,好似恢複正常一般,我便大喜,将她放出。”

“當時我有一靈寵,是只仙雀,不料當晚,屋中煞氣大作,我匆匆趕到,發現了靈寵的屍體,我才意識到,這孩子有多可怖。但當時我已偷偷養她良久,便更不忍殺之,于是同吉光神君一起,封印她身上煞氣。”

“天界有人善觀星,沒過幾日,便有仙人下凡,詢問我女嬰之事,我大驚失色,将之隐瞞下來,然後給這嬰童起名夏無心,逼她裝作男童,以躲開事端。好在那次封印她身上煞氣後,她便沒再顯露出與常人的半點區別。”

“往後的日子便如你們所見,夏無心性子頑皮,我又生怕她激出煞氣,于是處處嚴加管教,這十幾年,我雖然留意謹慎,可還是常夢見妖魔出世,天地動蕩,日日擔憂自己造下罪孽,養大妖魔。”

“直到在小瀛洲,我才意識到,無論我再隐瞞,該來的,總會來。”夏春秋慢慢說完,大掌扶上額頭,抹了把鼻子,不願再看夏無心。

屋中很久都沒有動靜,幾人的眼神全放在夏無心身上,一時全都心思雜亂,瞠目結舌。

宋逾白眼波流轉,看向夏無心僵硬的手,輕輕将其握住,柔夷緩緩摩挲:“可她性子純良,絕非妖魔。”

“若有人好好待她,她定是連頑皮都不會的。”宋逾白說。

夏春秋身子一僵,又是一聲長籲。

花仙垂下淺色的睫毛,纖長的手指輕輕一轉,拿出一朵碧綠的翡翠花心,看着夏無心的眼神,頗有些不忍。

“既然是如此,我便知曉了,且看。”她說着,一股淡粉色的光從花心射出,正巧落在夏無心眉心,印出一朵蓮花之狀,再然後,一直昏迷的夏無心,忽然皺起眉來,身子猛地打顫。

“無心。”宋逾白連忙輕喚,眼前卻忽然出現了一片場景,這場景簡直不能再熟悉,是她帝女府後,那綿延千裏的蓮花池。

身後傳來蘇斜月的輕叫,這一刻,所有人的眼前,都出現了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

日華晔晔,蓮池無垠,盛放着白蓮幾只,蓮葉亭亭如蓋,清風一吹,便蕩起片片翠綠的浪,順着蓮池遠望,見白霧滾滾,雲蒸霞蔚。

幾萬年前,不知哪位真神從西方極樂世界佛祖腳下摘來蓮子,沿着此處種下,萬年一過,便長成了整個天界最為寬廣的蓮花池,佛氣四溢,神光蕩蕩。

蓮花池許久都不來一人,空曠寂寞,她也不知自己什麽時候出現的,只記得一睜眼,便是大片的蓮花。

再往後,便一個人立在此處,立了千萬年。

她開不了口,也動不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看風吹雨落,看花開花謝,看半空的青鸾來了又走。

太陽東升西落了幾千次,她總算有了個伴,是一朵常開不敗的金蓮,她二人相隔不遠,可這金蓮卻冷得很,只會搔首弄姿,一眼都不瞧她。

她只能看着金蓮,看她開了許多許多年,最後化成個女子,歡笑着在蓮池中游蕩,濺起一片片水花。

金蓮十分怪異,她化成人形後,便更喜歡躲起來,有時候一連數日,她都看不見她,便更孤獨了,只能再盯着來來往往的蜻蜓逗悶子。

就這麽的,又過了千年,她終于見到了第二個人。

在看到那人時,她頭一次體會到了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在跳,那少女太美了,美到所有的日光和彩雲,還有蓮花,都黯然失色。

她以為少女會很快離開,不料她竟款款走來,忽然半蹲下,伸手摸她的頭,那雙手比清晨的微風還要柔和,摸得她麻酥酥的。

“九重天最為偏遠的地界,竟還有這樣一片蓮池。”少女笑道,“父神要我住在此處,我叫玉衡。”

她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是夜空的星辰,清亮高遠。

往後,她的日子忽然有了盼頭,玉衡幾乎每日都會坐在她身邊,盤着膝蓋不知做些什麽,就這麽坐上一日,然後拍拍她的頭,轉身離開。

她就這麽看着玉衡,也極為開心。

時間日複一日地過去,玉衡總是孤身一人,卻也慢慢長大,來她身邊打坐的次數也少得可憐,她時常從天黑等到天亮,又從天亮等到天黑,蓮花開了,蓮花謝了,那一角白衣很久未曾出現。

再見玉衡是一個雨日,玉衡變高挑了不少,冷了不少,也更為風華絕代,一雙琉璃眼眸只消從她身上滑過,她便能一陣顫栗。

玉衡回來的那日,身披戰甲,一身是血,在她身上靠了一整天,一整天都沒有笑。

玉衡帶回來一個人,也是個女子,柔柔弱弱,整日圍着玉衡打轉,做什麽都要玉衡護着,她看着有些不喜,卻仍然慶幸,玉衡不再孤獨。

雖然她自己變得愈發孤獨。

天高池闊,雲卷雲舒,她日複一日等着,等待蓮花盛開,等待玉衡再将滑嫩的柔夷放在她頭上。

蓮花一年一開,她又等了百年。

終于,玉衡再次出現了,只不過她依舊沒有笑,而是渾身發抖,嬌軀靠在她懷裏的時候,淚水奪眶而出,玉衡開口道:“你說,是天家無情,還是我太蠢。”

“我将證據放在他們眼前,他們還不信我。”玉衡喃喃道,伸手抱住她,淚水暗暗地流。

她不曾看她哭過,心裏一陣陣地疼,想要伸手替她擦幹眼淚,卻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玉衡哭完,起身離開。

玉衡說的神器,雷刑,她都聽不懂,她難過極了,她開始厭惡這裏的風,這裏的蓮池,也厭惡自己。

她什麽也做不了,她還在枯等。

等來的卻是一個滿是驚雷的夜晚,天空烏雲密布,雷像是雨點一樣往下劈,天空再也不美了,被閃電劃得創傷累累。

她知道這是什麽,是在劈玉衡,在劈她的玉衡。

她嘶吼着,掙紮着,哭嚎着,可她最終什麽都沒能做,她仍在原地,只睜着一雙眼。

她一直有着數年份的習慣,此時卻不由自主數着天上的驚雷,一下,兩下……一百下。

數到一百下的時候,天光漸亮,她忽然覺得腳下一松,她竟然能動了,于是骨碌骨碌往前滾去,滾了一半,被人抱起。

抱着她的人,是那個幾乎不露面的花仙。

“你找帝女?”花仙神情涼薄,嘴邊挂着笑,“她死了,你想和她一同死麽?”

帝女是誰,她不知道,她想找玉衡。

花仙一路帶着她,走到一處高臺之上,臺下是滾滾白雲,仙氣袅袅,透過雲層看去,是從未見過的風景。

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往下墜,往日觸之不及的雲朵在她身周劃過,她忽然有些暢快,她想,或許等落了地,她便能再見到玉衡。

願到那時,她可以張口問一句:“金蓮年年落,佳人胡不歸。”

六界記載,那日天象異動,日月同輝,天光大亮,兩道火光自九天而落。

一道是被貶下凡的帝女,另一道,是一塊半人高的,不起眼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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