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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裏派出去的探子捎來回報。
“我們在羌城的人一直密切關注着明氏一族的動向……”畢竟是幾百餘人的生死,又是舉國注目的大案,他們斷不可能冒着打草驚蛇的危險妄想去“主持正義”──恐怕這四個字還顯得太幼稚可笑。只能暗中觀察,見機行事。
斜靠在羅漢床上的陽,把玩着手上的銀面具,昏暗的燭光只能約略勾勒出他英挺俊美的輪廓,那是一張太年輕的臉──雖無稚嫩青澀之氣,但恐怕不超過二十歲。明珠會猜錯,也許是因為那對城府過深又善于作戲的眼。
他果然再次印證自己的直覺準确無誤。
明珠是明相梧之女。這代表,她的“用處”比他原來所想像的更大,然而這卻不知為何讓他陷入了沉吟,神色陰鸷。
“這件事──關于明相梧之女在我身邊的事,先別讓任何人知道。”良久,他才道。
探子一愣。所謂的任何人,難道包括了……
“包括餘鳳,你的主子。”陽臉上噙着笑意瞥了他一眼,那笑卻讓人聯想到吐信的毒蛇,陰險而充滿警告的意味。
“是。”
陽不會輕易相信探子當真不告知仇餘鳳,但是探子确實不打算禀報,起碼仇餘鳳若未問起,他不會主動提起。
因為他有預感,未來也許有一天,他得在陽與仇餘鳳之間選邊站。這與其說是預感,不如說是近兩年來,這兩位組織當前一明一暗的“主子”之間多次針鋒相對,他認為總有一天這兩人可能會分道揚镳。
若真有那一天,他寧願選擇陽。
“認輸了吧?何必自讨苦吃?”
奴隸販子的長鞭數不清第幾次甩過來的同時,他聽到身邊的“同伴”這麽低聲苦勸道。
男人咬緊了牙,嘴裏同樣滿是鮮血,盡管傷痕累累,他仍是笑了起來。
認輸?想都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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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重傷清醒後的第三個月。他還是想不起他是誰,今年幾歲,來自何方。只知道他一清醒,身份就是這群奴隸販子的“貨物”,然而他們始終只把他像賤民那般地淩虐着,卻不曾把他推到任何一個買主面前,于是他随着奴隸販子從天朝一路來到西域。
盡管他的頑強讓那些奴隸販子将他當成賭博工具──他們讓他和野獸,或者別的更強壯的奴隸做生死搏鬥,并在他或他的對手身上下注。不管輸或贏,總有一頓好打,輸的那一方必然會拿他出氣。
雖然失去了記憶,但顯然他骨子裏的傲氣并未跟着前半生的記憶一起消失。也許他的真實身份是個命賤到足以抵抗這些屈辱然後活下來的人吧?
那一天,他打死了另一個曾是殺手的奴隸,也打死了看管他的奴隸販子,觸手可及的自由讓他像尾巴被點了火的公牛一般,奮不顧身地逃跑。
在那個叫作狼城的地方,男人和女人都有着蒼狼一般的韌性,奴隸販子的首領在城裏取得了合法的買賣資格,于是向管理狼城的霜堡請求調派人手,捉拿殺人逃犯。
他成了滿城圍捕的通緝犯,他的對手從卑劣的奴隸販子變成訓練有素的狼城守夜人,于是很快的,他被緊緊?綁,周遭圍着十來名黑衣守夜人。
當那少年走來時,他第一眼就明白,他是這群人的領袖。或者,可能是身份更高的人。不只因為狼城守夜人迅速整齊地分立兩旁,為少年讓出路來,也因為少年眼裏和舉手投足間的自信與傲慢,以及那股霸氣,讓他心生警戒。他無從去形容那樣的不快到底像什麽,因為當時他的處境是那麽的可悲。
多年後他才明白,那些奴隸販子就像野狗與鼠輩,它們或許可以以多淩寡地壓迫一只雄獅,但終究是鼠輩。
而那少年是狼族之王,雄性與生俱來的本能讓他對這少年充滿戒備與敵意,那時他和少年畢竟都同樣的年輕。
“我看過你的打鬥。”少年道,眼裏是饒富興味的神采,接着迅雷不及掩耳地抽出腰間佩劍,俐落地砍斷他身上所有枷鎖──所有動作只在一瞬之間,完全沒傷他分毫!而少年身後的守夜人,顯然對首領出其不意的舉動沒有任何異議,他們絕對地信服自己的領袖。
那樣的服從與信任,讓失去記憶的他有一股無法察覺的震撼,而這股震撼,一直延續到多年後,為狼城引來了暴風雪。
“你走吧。”仿佛看穿他的遲疑,少年又諷笑道:“他們困不住你的,你會一再地反抗,一再地逃跑,我只是替他們省下力氣。”說罷,手一揮,領着所有守夜人走了。
他得到了自由。
但狼城是孤立在環境嚴酷的凜霜山脈下,狼族居民得以躲開狼群,躲開高原人與土匪,甚至是凜霜群山無常而冷酷的氣候,安身立命的避風港。毫無準備地只身出了狼城,他必須有極大的運氣才能安然無恙。
男人苦撐着走了三個日升與月落,直到最後,終于因為高燒不止,倒在深山裏。
那一剎那,他也許笑了,笑得嘲諷極了。
不認輸又如何?這就是他最後的結局了吧?
他仿佛墜入了地獄,感覺到自己既被寒冰包圍,頃刻又深陷入烈焰煎熬之中。恍惚間,他聽到了……女人的聲音?
“我們說好的,兩只腳走路的不準救!”嗓音較稚嫩的那個嚴肅地道。
“唔,他一只腳好像傷得很重,看來沒法子用兩只腳走路。”另一個嗓音較成熟的,竟然打趣地道。
“……”也許覺得無言以對的不只他。
他獲救了,醒來時看到的,是一個女人把他扒光了,用朱砂筆在他身上每一處寫字和畫記號。那些字大多很醜,很潦草,只能依稀看出幾個字眼──
骨折。
內傷。
有蛇……
什麽有蛇?
“欸欸欸別起來!”那個說他沒法子用兩只腳走路的女人按着他的額頭,将他壓回床上。
她的力氣也太大了!他的後腦結實地撞向床板。
“啊,不好意思。”女人俯下身看他,伸出一根食指在他面前晃,“這是幾?”她用狼族的語言,中原的語言,和炎武族的語言,各問了一次。
男人瞪着她,只覺得她莫名其妙。
“糟了。”她大驚失色,摸了摸他的額頭,又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你看得到我嗎?我沒治過失明啊……唔,沒關系,這樣也好,正好可以試試我的理論,我認為失明有一小部分是腦子裏出了某種問題,就像氣血淤塞住,畢竟你眼睛明明沒事……你放心,就算你瞎了,我也會治好你,雖然我還沒試過,但通常是可以的,不過我得先找我的筆記,唔……它抄在哪了?”
男人在混亂間搞清一個重點,這女人想拿他試什麽?
“一,你比了一。”
女人轉過身來,“你沒失明啊?”
他是不是在她眼裏看到失望?
“沒失明就好,其實我不太有把握,剛剛是安慰你的。”她笑嘻嘻地道。
“……”
“啊,我都忘了,既然你醒了,應該先讓你吃點東西。”說罷,沒等男人提出滿腹疑問,她就風風火火地跑開了。
“……”這是哪裏來的急驚風大夫?她是大夫吧?男人不太妙地想,雖然她看起來不怎麽像大夫,身上穿着混和了中原、炎武和狼族的衣裝,而且有男裝也有女裝──感覺就是只挑最輕便的那些,随便搭一搭穿在身上,最重要的是她看起來也太年輕了,那對笑起來時彎彎的眼,說起話來眉飛色舞的細眉,甚至是頰畔淺淺的梨渦,真的很沒有大夫的派頭啊。
但是,基于人總要往好處想的原則,他希望她是一位大夫。
接着,男人感覺到一股猶如芒刺在背的奇妙視線,他轉過頭,發現一個小丫頭正像貓兒一般,躲在敞開的窗外,兩只拳頭壓在窗臺上,只探出半顆頭,用那對在她臉上顯得太大的眼睛,瞪着他。
感覺是奇怪的東西,不要跟她對看比較好。于是他收回視線。
誰知,那丫頭竟然真的無聲無息地來到他床邊,當他發現她時,她已經爬上床,伸出拇指,貼在他眉心上,然後念出一串聽不懂的語言。
男人只覺得額頭麻麻的,卻沒打算對這麽小的丫頭動手動腳。當然那也要他還能動才行。
他感覺自己身子無恙,就是有種大病初愈後的虛軟感。
那小鬼做完這一連串的動作,欺向他,笑容賊兮兮又陰險地道:“我在你身上下了咒,要是你敢亂來,就會七孔流血而死!”說話同時,小鬼一雙已經夠大的眼,在他面前睜得更圓更大,看起來很有氣勢,但配上她兩頰紅嫩嫩、面團似的白圓臉蛋,也挺好笑的。
然後她揚起頭,哼地一聲,走了。
應該說,是趕在那個不像大夫的女人端着藥粥回到房間之前,開溜了!
他逃出了惡毒的奴隸販子的魔爪,想不到,卻落入奇怪的瘋女人手掌心。
而且還一次兩個!
這一路上,牙人把他們這些商品買進又賣出,而像她這樣被老牙婆看中,認為有潛力的,就會等回到帝都或經過其他大城再待價而沽。對于這一切,她從一開始的同情,到最後就只是心灰意冷地看着。
她怎麽能夠相信那對把她當成貨品賣掉的老夫婦,真的會好好待她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
她原就是一團火──後來,某個男人這麽說過──确實在往後,她的性格她十四歲以前成了兩種極端,因為影響她最深的兩個人,父親和奶娘都是溫潤如玉、沉靜如水的性格,她也始終以為自己是一池溫水。
但她原來不是。
她在仲夏,連天空都要燃燒般的夜裏誕生,靈魂的本質就是火焰。
憤怒不服輸,入魔了那般地驅使着她!
她真的逃了。沉靜順從的表象讓她得以騙過那些牙人,當他們發現她跑了,像惡狼追趕其後,她依然豁出性命那般地,那些牙人由城裏追逐到城外,她受了傷,額頭破了一角,腳踝腫得像饅頭,因為不斷的逃跑和翻滾,連呼吸都有點疼痛,也許是某個部位正在出血,但她也看過牙人們怎麽對付那些逃跑的奴隸,如果她失敗了,下場會比死更可怕。
她沒命似地、不停地跑。因為只要她停下來,只要她有能力思考,就會明白她的處境有多絕望。
出身嬌貴的她能跑多遠?何況她還帶着傷,在這陌生的異地,連該往哪個方向都不知道,根本是自尋死路。
于是,出于本能地,當她發現自己又跑回驿道,并且聽到了馬蹄聲和車輪聲,她又豁出性命賭了一把。
有馬車,應該就不是追捕她的人。那些人或許騎了馬,但還不至于駕着馬車找人。
她跌滾在驿道上,奔馳而來的馬車及時停住,但她也差一點就命喪亂蹄之下,被勒緊了缰繩的兩匹馬不安地踏着步,揚起的塵土刮着她的臉。
“搞什麽?”馬車夫破口大罵。
跌滾在泥地上的明夏豔,其實已是頭昏眼花,雖然她是故意的,但這一刻她才知道,她的身子有多累多痛多乏!她幾乎是勉強地撐起身子,想要求救卻覺得困窘,突然間支吾着不知怎麽開口。小
就算是寄人籬下,不得已躲在那對老夫婦家裏時,她也不曾開口求人。她到底還是個千金小姐。
直到她聽見遠處又是一陣馬蹄聲和吆喝聲,她臉色一白,“救我!”
馬車夫一臉不耐嫌惡,正要發作,馬車的門簾被掀了開來。
裏頭的人只将門簾掀開一點,馬車逆着光,明夏豔看不清車廂裏的情況,只知道那是一只厚實的、穿着大袖衫的男人的手,掌心朝上地,伸向車外。
“進來。”
那是個匪夷所思的、不合乎禮節常理的舉動,起碼正常人不會這麽輕易地多管閑事。
馬車的樣式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她父親貴為太守,她們家的馬車跟這相比還樸實了一些。
沒能有太多猶豫的時間,她吃力地站起身,才想到自己一身邋遢,樣子狼狽極了,但也只能把手在身上抹了抹,然後兩頰燒紅地握住男子的手,身子有些搖搖晃晃地爬上了馬車。
身後,馬車夫含糊不清地咕哝着。
“走吧。”才坐穩,就聽見男子說道。馬車又行駛在驿道上,沒一會兒就把搜索她的牙人們遠遠地甩開了。
明夏豔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因此湧上心頭的是更多的不安。雖然馬車裏昏暗不明,但男子饒富興味的眼光始終在幽
?中打量着她。
“多謝恩公……”
男子嗤笑,“就這麽随便上了陌生人的馬車,喊恩公也太早了。”何況他可沒老到要被稱為“公”哩。
他說得沒錯,但明夏豔的态度依舊冷靜,只是身子因為餘悸猶存過度勞累而不斷顫抖。逃了一下午,她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幹了,勉強支撐着她的,是身為太守千金的傲骨教養。“最差的也就是給他們抓回去折磨到半死不活,既然我明白這一點,除此之外又有什麽好怕的?”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讓你上車嗎?”男人忽然問。
“為什麽?”她也很好奇。
明夏豔直到這時才看清楚,男子臉上戴着一張精致的銀面具,面具表面打磨得十分平滑,工匠的手藝非比尋常,邊緣綴有紋飾繁複的騰蛇浮雕;那讓他整張臉只露出了鼻尖以下的嘴和略尖的下巴。
車廂內只有他一人,明夏豔只能從他的身形聲音判斷,男人可能二十出頭。他姿态閑适但端正地坐着,看起來不屬于高壯得讓人心生畏懼的那一類身形,甚至是偏瘦的,可是卻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尤其當他盯着她看時,她連呼吸都不敢造次。
明氏一族是開國功臣,她阿爹是太守,叔伯父執輩也多是身份顯赫之流。阿爹雖然對她們姊妹在德行上要求嚴謹,卻不太在意婦德規範那一套,不只給她請了夫子,有時議論國家大事羌城政務時,甚至不介意解說給她聽,并且讓她發表意見。
所以,明夏豔不同于一般官家千金,說她受的是貴族男性子弟的教育,擁有身為氏族接班人的見識視野,也不為過。她相信這男子不可能是一般布衣平民,可就算是貴族子弟,這股近乎逼迫的氣勢又有些太過了。
他身着月白大袖衫袍服和绀紫色腰封,身上沒有任何象征身份地位的裝飾,例如玉佩或戒指,甚至也不佩挂蹀躞帶,可衣袍的質料卻是王侯才能有的極品,更不用說那張銀面具,做工之精細實屬罕見。
實在有些詭異,仿佛他刻意不讓人識出他身份那般。
“因為我覺得很有趣。”他的嗓音粗啞低沉,語氣和面具下的眼滿是笑意,“稍早我在城裏,坐在湖邊欣賞風景,突然不知打哪冒出了一個丫頭,把湖邊市集鬧得人仰馬翻。我一看,似乎是一群惡徒追着一個小姑娘,原本想充當一回英雄,誰知道……”無視明夏豔愣住的神情,他繼續道“想做好事又不幹不脆,活該我倒黴吧?那姑娘也許是為了躲避惡徒,我卻跟着遭殃,被潑得一身湯水,好不狼狽……”
明夏豔不動聲色,卻悄悄地咽了咽唾沫。
稍早躲避那些人的追捕時,她确實曾經過湖邊的市集,不過當時一團混亂,她什麽都沒印象,只是想盡辦法逃跑。
“說來也巧,我當時原本要出城了,後來卻只好回到客棧梳洗,才會拖到現在,想不到又在路上碰到你。看來我們挺有緣的,我若再不伸出援手,說不定到時又要倒黴呢。”
明夏豔聽不出他語氣裏有無諷刺的意味,不過如果他真的稍早時在湖邊,現在又遇見她,那他們确實挺有緣的。她忍不住在心裏苦笑地想,原來她覺得仿佛逃了一生一世那樣久,其實也不過就是足夠讓人梳洗完畢,重新駕車出發的短暫光陰而已。
“為了躲開那些惡人,一切都是不得已,如果有得罪恩公,請莫見怪。”
“那些人為何追你?”
明夏豔遲疑了半晌,才道“那些是牙人和他們的打手……”話才說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大多數人不會想插手牙人的買賣,畢竟對外人來說,他們這些“貨品”再怎麽樣也是牙郎牙婆買下的。
“你有賣身契在他們手上?”
明夏豔一愣。她是在賣身契上畫了押,但賣身契上的名字是假的。不過她總歸是畫了押,上頭有她的手印。“我在賣身契上畫了押沒錯。”
“誰這麽狠心把你賣了?”男子将身軀往後靠,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樣有趣的東西,那讓她渾身不自在,但她已累得無暇計較。
“我的父親……去世了,奶娘把我和妹妹托付給親戚,但是他們卻因為沒有錢照顧我和妹妹,所以把我賣了。”
“有這樣的事?”男子雖然表現得很訝異,心裏想的卻是這姑娘出身可不簡單,看她說話時再三斟酌的模樣,她會吐露多少實情呢?
碰巧,他目前正閑着無聊,某些事情已經拍板定案,而某些計劃又還未成氣候。他不是多愛做好事,不過正好喜歡管管有趣的閑事──身為有錢有勢、不求上進的纨绔子弟,有這種嗜好似乎也不為過。
所謂不求上進,自然是指他對讀聖賢書求取功名沒什麽興趣,而且也沒有上陣殺敵、報效國家的偉大志向。确實挺沒長進的。
“你想去找你妹妹嗎?”
明夏豔一陣怆然。她知道這簡直是妄想,回羌城必定有極大風險,更何況找到青兒又如何?她連自己要怎麽生存都有問題了。
但正因為如此,她更不能丢下妹妹不管。她養不活自己,青兒難道能嗎?她不會再相信那對老夫婦了!
她也想上帝都,去尋找也許已身首異處的阿爹,但這一連串的苦難狠狠地磨練了她的意志,她明白當前最重要的,還是先找回妹妹。其他的,也許有力氣再做打算了。
“雖然知道太唐突,但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如果恩公願意借奴婢一點盤纏,讓奴婢回鄉找到妹妹,大恩大德,願來生做牛做馬相報。”說着,她甚至在車內跪了下來,然而馬車颠簸,她又飽經折騰,差一點就渾身虛軟地跌下車,還是男子飛快地傾身扶住她,這一使勁,她就跌撲在他懷裏。
明夏豔從未和男子有過這麽親密的接觸,加上她此刻的模樣蓬頭垢面,不複往日端莊高貴,當下只覺得羞恥困窘不已。男人卻不以為意,他扶住明夏豔,卻沒放開她,讓她只能跪坐在他兩腿間。
“奴婢?”是她講得拗口,還是他多心覺得刺耳?然後他想起是了,這女人就連感謝他出手相救時,都是一副不亢不卑的神色,只有在開口跟他借錢時,兩頰浮上羞愧難當的緋紅色,讓他一陣好笑。
“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要我借錢給你?”他總算放開她,卻故意刁難道。
明夏豔臉似火燒,連頭都擡不起來了,“小女子閨名……”她頓了頓,雖然早就明白這個在她出生落地之時,父親為她取的名字,從今往後是再也不能示人了,但這個覺悟到了今天竟分外凄怆。牙人的賣身契上寫的是石大姊,那對老夫婦替她亂取的化名,當時她不甚在意,甚至也沒想過若從此隐姓埋名,她該以什麽身份活下去?
“明珠。我叫明珠。”她沒打算解釋,是姓明名珠,或者其他?原來她還是有着官家千金的傲氣,過去她不亢不卑地對別人訴說自己的出身家世,其實骨子裏是自傲的,如今這一切再也不能見容于世,對她來說就和自此蒙塵的明珠一般,也是明珠暗投之意。
男子當然不會相信那是她的本名。不過無妨,太快得到答案就沒意思了。
“明珠姑娘。”他嘆息般地低語着她的名字,算是接受了她的說詞,以及致意,然後似笑非笑地道“借錢是小事,不過我不認為現在的你能經得起長途跋涉。”他擡起手,制止她準備反駁的話,“有耐心的人才能完成最艱難的事,急躁的人只會在同樣的錯誤中一再重蹈覆轍──我一向這麽相信。你應該很清楚,就算我讓你帶着足夠的盤纏上路,你也幾乎不可能自己回到家鄉……還是說你家就在附近某個村子?”她的口音明顯來自北方。
“不,我的家鄉……”她的喉嚨緊澀得幾乎無法把話說全,“很遠。”不只是距離上的遠……
“那就對了。”男子又向後一躺,一副拍板定案的模樣,“正巧,我離家游山玩水,缺個人作伴。既然我救下你,跟你讨一段時日的陪伴作為報酬也不為過吧?這段時間你就好好休養,等我倦了想回家的時候,我會借你盤纏。”
明夏豔有些遲疑,她日益擔心妹妹的安危,可是這男人說的沒錯,此刻就算她再着急,也不可能生出翅膀飛回羌城找明冬青。但……要是他遲遲不打算回家,她豈不是永遠也無法回去找妹妹?
然而,她的多心未免也太可笑。眼前是她有求于人,難道還由得了她拿架子不成?
在牙人手下時,她只知道再差的處境都差不過坐以待斃。但逃出來之後又該如何?她原本只想走一步算一步,如今仔細思量,如果不是這個男人碰巧出現,她哪裏還能有下一步?恐怕她除了抓緊眼前這不可思議的機遇之外,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明珠先謝過恩公。”
“不要叫我恩公。”男人對這“公”字,似乎真的難以适應。“我單名一個“陽”字,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
不知是否刻意,男人也“禮尚往來”地不提起自己的姓氏。明夏豔不好問他,便順從地道“陽公子。”
陽微微一笑,“明珠姑娘,但願有你作伴,我的旅途會有趣些。為了讓“我們”的行程不節外生枝,到達下個落腳處時,我會為你請個大夫,你也可以打理一下你自己。”
明夏豔……或者,如今該認命地暫且遺忘這個名字。明珠又是一陣尴尬,但這時也不免對自己的好運氣感到忐忑不安。這一路上看了太多人性的醜惡,她還是難以相信有人會這麽善良而且體諒地幫助她。
她只希望最終,她能來得及找到安然無恙的妹妹。
他們落腳之處,是一座僻靜的莊園,莊園裏只有一名仆役,加上陽身邊的馬車夫──明珠後來才知道,馬車夫原來還身兼貼身護衛随從。
明珠當然不會真的當自己是客人,她主動要求做些雜役,不過全都讓陽拒絕了。
“我還不至于奴役一個又病又傷的女人替我幹活。”陽又是一副有些嘲諷而閑懶的微笑,雖然戴着面具,但他眼裏和嘴角所勾勒出的揶揄味道總是那麽明顯。“把傷養好了,該我的那份,我不會客氣。”
“……”明珠暫時不想去臆測,他所謂“該他的那份”是什麽意思?不去想,是怕自己想得太多了。但話又說回來,現在的她,唯一能作為報酬的也就只有“女色”了,不是嗎?她還不至于以為天底下的男人都像她阿爹一樣,認為她的聰慧是瑰寶。阿爹對她的栽培,不見得所有男人都能接受,所以她也就不自作聰明地認為,陽會覺得她除了美色之外還有作為報酬的價值。
反正,等到要面對之時,再來煩惱吧。
陽給了她一個房間,雖然小而簡樸,對她而言卻十分足夠了。他還命人給她備了熱水,讓她能夠梳洗沐浴,令她受寵若驚。
大夫為她看過診,給她開了方子,陽也讓仆役去抓藥。
他還為她備了幾套衣裳,盡管全是簡單素雅的布衣,明珠已經極為感激,但她不知道,這是因為陽不希望她太過招搖醒目。
只可惜他還是白費心思了。一襲暗霁色的粗布衣裳,反襯出她雪白無瑕的冰肌玉膚,飛瀑般的柔細長發只是簡單地在腦後綁了霁青花帶,長鬓輕軟地垂在胸前,無須任何脂粉珠釵為妝點,卻已是出塵的絕代國色。
陽把眼裏的失神掩飾得極好。他暗自決定,明天重新為她準備一套男裝!
他知道她很美,起碼白天在湖邊,不少人想為她出頭,只是當時情況太過混亂。他在驿道上救了她時,她看起來真是狼狽極了,青絲淩亂,臉上又是血跡又是塵土,衣裳也磨破了幾處。
但明珠蒙塵,仍難掩其光彩。即便在那時候,他也需要一點定力讓自己不心猿意馬。
他還沒想到要她留下來的用處,但他的直覺一向很準,終有一天他有用得上她的地方。何況美色是多麽致命又難以抗拒的武器,他可是親眼見識過的。
頭幾日,陽待她确實就像個一同游山玩水的伴侶那般,他們一起用膳,而明珠只需要陪他到處走走逛逛,陪他興致一來搭上幾句話。
第三天,陽暗地裏派出去的探子捎來回報。
“我們在羌城的人一直密切關注着明氏一族的動向……”畢竟是幾百餘人的生死,又是舉國注目的大案,他們斷不可能冒着打草驚蛇的危險妄想去“主持正義”──恐怕這四個字還顯得太幼稚可笑。只能暗中觀察,見機行事。
斜靠在羅漢床上的陽,把玩着手上的銀面具,昏暗的燭光只能約略勾勒出他英挺俊美的輪廓,那是一張太年輕的臉──雖無稚嫩青澀之氣,但恐怕不超過二十歲。明珠會猜錯,也許是因為那對城府過深又善于作戲的眼。
他果然再次印證自己的直覺準确無誤。
明珠是明相梧之女。這代表,她的“用處”比他原來所想像的更大,然而這卻不知為何讓他陷入了沉吟,神色陰鸷。
“這件事──關于明相梧之女在我身邊的事,先別讓任何人知道。”良久,他才道。
探子一愣。所謂的任何人,難道包括了……
“包括餘鳳,你的主子。”陽臉上噙着笑意瞥了他一眼,那笑卻讓人聯想到吐信的毒蛇,陰險而充滿警告的意味。
“是。”
陽不會輕易相信探子當真不告知仇餘鳳,但是探子确實不打算禀報,起碼仇餘鳳若未問起,他不會主動提起。
因為他有預感,未來也許有一天,他得在陽仇餘鳳之間選邊站。這其說是預感,不如說是近兩年來,這兩位組織當前一明一暗的“主子”之間多次針鋒相對,他認為總有一天這兩人可能會分道揚镳。
若真有那一天,他寧願選擇陽。
“認輸了吧?何必自讨苦吃?”
奴隸販子的長鞭數不清第幾次甩過來的同時,他聽到身邊的“同伴”這麽低聲苦勸道。
男人咬緊了牙,嘴裏同樣滿是鮮血,盡管傷痕累累,他仍是笑了起來。
認輸?想都別想!
那是他重傷清醒後的第三個月。他還是想不起他是誰,今年幾歲,來自何方。只知道他一清醒,身份就是這群奴隸販子的“貨物”,然而他們始終只把他像賤民那般地淩虐着,卻不曾把他推到任何一個買主面前,于是他随着奴隸販子從天朝一路來到西域。
盡管他的頑強讓那些奴隸販子将他當成賭博工具──他們讓他和野獸,或者別的更強壯的奴隸做生死搏鬥,并在他或他的對手身上下注。不管輸或贏,總有一頓好打,輸的那一方必然會拿他出氣。
雖然失去了記憶,但顯然他骨子裏的傲氣并未跟着前半生的記憶一起消失。也許他的真實身份是個命賤到足以抵抗這些屈辱然後活下來的人吧?
那一天,他打死了另一個曾是殺手的奴隸,也打死了看管他的奴隸販子,觸手可及的自由讓他像尾巴被點了火的公牛一般,奮不顧身地逃跑。
在那個叫作狼城的地方,男人和女人都有着蒼狼一般的韌性,奴隸販子的首領在城裏取得了合法的買賣資格,于是向管理狼城的霜堡請求調派人手,捉拿殺人逃犯。
他成了滿城圍捕的通緝犯,他的對手從卑劣的奴隸販子變成訓練有素的狼城守夜人,于是很快的,他被緊緊捆綁,周遭圍着十來名黑衣守夜人。
當那少年走來時,他第一眼就明白,他是這群人的領袖。或者,可能是身份更高的人。不只因為狼城守夜人迅速整齊地分立兩旁,為少年讓出路來,也因為少年眼裏和舉手投足間的自信傲慢,以及那股霸氣,讓他心生警戒。他無從去形容那樣的不快到底像什麽,因為當時他的處境是那麽的可悲。
多年後他才明白,那些奴隸販子就像野狗鼠輩,它們或許可以以多淩寡地壓迫一只雄獅,但終究是鼠輩。
而那少年是狼族之王,雄性生俱來的本能讓他對這少年充滿戒備敵意,那時他和少年畢竟都同樣的年輕。
“我看過你的打鬥。”少年道,眼裏是饒富興味的神采,接着迅雷不及掩耳地抽出腰間佩劍,俐落地砍斷他身上所有枷鎖──所有動作只在一瞬之間,完全沒傷他分毫!而少年身後的守夜人,顯然對首領出其不意的舉動沒有任何異議,他們絕對地信服自己的領袖。
那樣的服從信任,讓失去記憶的他有一股無法察覺的震撼,而這股震撼,一直延續到多年後,為狼城引來了暴風雪。
“你走吧。”仿佛看穿他的遲疑,少年又諷笑道“他們困不住你的,你會一再地反抗,一再地逃跑,我只是替他們省下力氣。”說罷,手一揮,領着所有守夜人走了。
他得到了自由。
但狼城是孤立在環境嚴酷的凜霜山脈下,狼族居民得以躲開狼群,躲開高原人土匪,甚至是凜霜群山無常而冷酷的氣候,安身立命的避風港。毫無準備地只身出了狼城,他必須有極大的運氣才能安然無恙。
男人苦撐着走了三個日升月落,直到最後,終于因為高燒不止,倒在深山裏。
那一剎那,他也許笑了,笑得嘲諷極了。
不認輸又如何?這就是他最後的結局了吧?
他仿佛墜入了地獄,感覺到自己既被寒冰包圍,頃刻又深陷入烈焰煎熬之中。恍惚間,他聽到了……女人的聲音?“我們說好的,兩只腳走路的不準救!”嗓音較稚嫩的那個嚴肅地道。
“唔,他一只腳好像傷得很重,看來沒法子用兩只腳走路。”另一個嗓音較成熟的,竟然打趣地道。
“……”也許覺得無言以對的不只他。
他獲救了,醒來時看到的,是一個女人把他扒光了,用朱砂筆在他身上每一處寫字和畫記號。那些字大多很醜,很潦草,只能依稀看出幾個字眼──
骨折。
內傷。
有蛇……
什麽有蛇?
“欸欸欸別起來!”那個說他沒法子用兩只腳走路的女人按着他的額頭,将他壓回床上。
她的力氣也太大了!他的後腦結實地撞向床板。
“啊,不好意思。”女人俯下身看他,伸出一根食指在他面前晃,“這是幾?”她用狼族的語言,中原的語言,和炎武族的語言,各問了一次。
男人瞪着她,只覺得她莫名其妙。
“糟了。”她大驚失色,摸了摸他的額頭,又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你看得到我嗎?我沒治過失明啊……唔,沒關系,這樣也好,正好可以試試我的理論,我認為失明有一小部分是腦子裏出了某種問題,就像氣血淤塞住,畢竟你眼睛明明沒事……你放心,就算你瞎了,我也會治好你,雖然我還沒試過,但通常是可以的,不過我得先找我的筆記,唔……它抄在哪了?”
男人在混亂間搞清一個重點,這女人想拿他試什麽?
“一,你比了一。”
女人轉過身來,“你沒失明啊?”
他是不是在她眼裏看到失望?
“沒失明就好,其實我不太有把握,剛剛是安慰你的。”她笑嘻嘻地道。
“……”
“啊,我都忘了,既然你醒了,應該先讓你吃點東西。”說罷,沒等男人提出滿腹疑問,她就風風火火地跑開了。
“……”這是哪裏來的急驚風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