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
原來北方的秋色和南方相比,多了一股肅殺之氣。回到羌城時,驿道兩旁亂紅堆雪,明珠不禁凄凄地想,那必定是她的
族人們用鮮血喂養而來的。
為了幫明珠,陽可真是夠迂回、夠費盡心思了。一路上兩人愉快作伴,陽見明珠遲遲沒有對他坦白真實身份的打算,倒也不惱,反而在到達羌城後,刻意在暗中保護明珠。這般用心,連随侍都覺得有些耐人尋味了。
“西河啊,你不懂,這是情調。”随侍一陣無語,他知道陽很聰明,也很清楚這小鬼就是不坦率——他當然只敢在心裏偶爾調侃一下主子,畢竟他從陽很小的時候就擔任他的護衛。
他沒有任何小瞧主子或不敬的意思。當年他被帶到陽面前時,陽只有八歲,而西河十九,陽的養父擁有如日中天的權勢是在兩年後,他讓西河繼續擔任陽的護衛,所以對西河來說,他的主子是陽,而非陽的養父。但也因為這層緣由,恐怕他真的是這世上最了解陽的人吧?
當年那個八歲的小鬼,确實讓他很吃驚。小小年紀,城府深又善于察言觀色——看過一個孩子,在那些能夠決定他命運的成年人面前乖巧又開朗,轉過身卻露出陰險冷笑的樣子嗎?年輕的西河,當年就被吓出一身冷汗,知道他果然是在荊棘毒蛇猛獸環伺的環境下長大的孩子。可能也因為這樣,這小鬼其實沒有什麽童年成年的差別,即便他的模樣他的腦子長大了,越來越難纏,骨子裏卻還是跟當初那個人小鬼大、愛耍心計的小鬼沒兩樣。
尤其這回的心計,簡直讓西河無語至極又暗暗好笑。
一在安排的住所下了榻,陽對明珠佯稱要進城尋友,其實卻是跟西河藏身在莊園隐密處,待明珠悄悄離開去尋找明冬青,兩人便緊随其後暗中保護。
少爺的情調果然都比別人大費周章。
明珠對老夫婦将明冬青輕易讓人帶走非常無法諒解,老夫婦好說歹說地解釋道,對方給了很豐厚的謝禮,如果要對明冬青不利,何必花大錢?
“想必是令尊以前的學生或曾經受過令尊幫助的人,那人原本要尋的是你們姊妹倆……”老婦人說到這裏,也有些汗顏了。他們哪裏知道大姑娘竟然能夠回來?要不他們早就想法子搬到別的地方去了。當然,如今她找來,他們還是得搬到他處去,免得哪天換牙人找上門來要人!
“我們……也知道對不起大姑娘你,所以哪敢跟那人老實說呀?就說你沒能逃出來,那人聽了也是十分感慨,還說什麽救一個是一個。我想令妹一定是被好心人帶走了,大姑娘你就放寬心吧。”
“是啊大姑娘,那人看來不是俗人,你妹妹跟他離開,說不定好過跟着我們,或跟着你……莫怪我多嘴說一句,你們總是要想法子讨生活的,那人沒必要花大筆銀子買一個小丫頭回去做壞事,不劃算啊。”
但是,被老夫婦出賣過一次的明珠,哪有這麽容易再相信他們?老夫婦見她不肯罷休,威脅要喊人了,明珠氣極,只得趁引起村人注意之前落荒而逃,回到山莊的一路上強忍着的淚水,最後還是忍不住潰堤了。
她對不起阿爹,更對不起青兒。在牙人手下那時,聽過那些同樣被牙人買來的少女的遭遇,她才真的了解她們所謂的“人吃人”。原來不用鬧饑荒,光是人心不古的世道,就足夠讓每一個走投無路的人嘗到什麽叫哭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再恨,也拿那對老夫婦莫可奈何!
她就怕,青兒跟她一樣,被老夫婦賣給了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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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落魄地回到莊園,明珠忍不住想,也許她該向陽坦白身份,請求他幫忙?但他憑什麽冒着生命危險幫助一個在逃的欽犯?雖然到目前為止,官府沒有捉拿明氏逃犯的消息。
何況,她已經欠他夠多了。
始終默默跟在她身後,将一切看在眼底卻不肯現身的陽,臉色越來越難看,當明珠擡手抹淚時,西河都能瞧見主子額上青筋浮突了。
“何不告訴明珠姑娘,我們知道事實真相,而且能夠幫她?”明明就想幫她,這麽彎來繞去,實在有點像在整人。
如果是他們這位大少爺,真的很可能是在整人啊!整人整到自己都動怒了,看樣子情窦初開對這個明明就黑肚黑心的小鬼的智力也是有不小損害。
陽卻瞪着西河,好像他才是那個害明珠掉淚的混蛋,瞪得西河莫名其妙又腹诽連連——啊,這小鬼從小只要一生氣,哪怕不開口,光是那雙眼睛瞪着人,都有股驚人的氣勢和壓迫感。
然而,陽終究明白遷怒無益,他戴上了面具,“要幫她什麽?幫她找妹妹?還是幫她報仇雪恨?我又該用父親的人,或是餘鳳的人來幫她?”不管是哪一邊的人,都會将她暴露在危險之中。他從來就不曾積極地培養自己的人馬,因為太麻煩,也因為容易引起猜疑。
“再說,太快得到必然會得到的,未免也太沒意思,就像我知道只要我伸以援手,那麽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她就會是我的人,但是那太無趣了。”
要多有趣?人家可是家破人亡啊大少爺!但是,西河乖乖閉嘴。
反正,得內傷的人又不是他。
回到莊園時,明珠果然像是剛哭過的模樣,卻努力裝作無事。
“明珠姑娘?”話說回來,如果最後是她自己開口向他求救呢?雖然陽确實想等她自己開口向他坦白身份,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她永遠都別提起。
他們明明有共同的敵人——只不過他對這件事向來漫不經心。
陽顯然毫無自覺自己就像個自私的孩子,想要獨占他發現的“玩具”,甚至不允許她投身複仇之路。
明珠這才驚覺自己又失神了,偏偏當下又找不到借口,只好轉移話題,
“陽公子可找到故人了?”
陽沉定地看着明珠半晌,才道“有些無奈……事到如今,我也不便再瞞着你,我父親的那位朋友留了秘密口信,相信你也知道羌城太守被判誅九族,但是羌城太守偏偏是我父親朋友的恩人,為了救被判九族連誅的恩人之女,他不得不離開羌城,如今為了保住恩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小女兒,他連去處都沒有留下。”
陽身後的西河眼睛只眨了一下,面不改色。小鬼說謊不打草稿的功力,越來越爐火純青了,話說回來,這原本就是陽的專長,所以他才能如此淡定。
明珠卻是一臉訝異,內心悄悄地激動不已。
難道,那對老夫婦沒有騙她?這一切真是阿爹在冥冥之中的保佑?說話的人是救了她一命,一路上對她照拂有加的陽,再加上她實在想不出陽編派這些理由的原因,所以當下很快便相信了。
雖然,她仍然為這一切過于巧合的幸運感到不可思議。但也許是她在經歷這一連串悲劇後,真的否極泰來了也說不定!
“令尊的朋友,聽起來是位重情義之人。”明珠雙手不自覺地握緊手巾,忍不住想着,她是不是也應該對陽坦白自己的來歷?如此一來,或許她能請求陽幫她找回妹妹,這同時也等于是幫他父親的朋友不是嗎?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想法既自私又自以為是,先不說陽是否不計較她欽犯的身份,他憑什麽為她的事費盡心思,還得冒生命危險?他父親的朋友願意冒生命危險,并不代表他也願意。
盡管如此,明珠仍是忍不住試探道“但是幫助欽犯非同小可,也許令尊那位朋友會遇到困難……”
不等明珠絞盡腦汁想出更多理由來,陽便開口道“是啊,所以我打算在我父親知道這件事之前,先派人找到他那位朋友,接着……”分明是不忍心見她失望的,他卻偏偏道“我會勸他交出明氏孤女,明哲保身。”
這話一出,不只明珠倒抽一口氣,連西河都楞住了。
“為什麽……”明珠驚覺自己的疑問太過多餘。任何正常人,都會做出陽的決定,不是嗎?可是她仍舊緊張地冒出一身冷汗,忍不住追問道“那樣太殘忍了,不是嗎?只是個小女孩……”
“小女孩?”
明珠慘白的小臉,挫敗地咬住唇的模樣,着實令人不忍,讓陽稍早見她掉淚時的窒悶又回到胸臆間。而當始作俑者是他自己時,這股窒悶,不知為何又多了股野蠻的騷動怒火,好似這朵已經讓他亂了方寸的嬌蕊,應該立刻回應些什麽,以迎合他的期待……
“我猜的,那位……應該是個小女孩吧。”
“你的直覺很準,是個六歲的小丫頭。”陽故意道。
六歲的小女孩,那麽肯定是青兒了!
“既然才六歲,那麽更不應該趕盡殺絕不是嗎?”
“這我不知道,也許那孩子會為我爹的朋友惹來麻煩。”
明珠幾乎想反唇相稽,既然怕麻煩,又何必出手救她?可是她也明白,那是因為陽并不知道她是欽犯。陽的反應讓她更不敢坦白自己的身份,但眼前要找到青兒,恐怕仍是得依靠陽,否則人海茫茫,她一個弱女子該從何找起?
“陽公子何必急着下結論,不如等找到你爹那位朋友,再作勸解吧?”明珠決定不他争執,眼前,她最好還是讨好他。
“你說的對,一切也得等我找到人再說。”陽面具下的眼,閃爍着某種惡劣卻期待的光芒,“既然現在我的事告一段落了,那麽,我也該信守諾言,借盤纏給你,讓你回去找你妹妹。”
這句話果然讓明珠慌了,想起自己當前必須主動要求留在陽身邊的處境,她不禁有些難堪,“公子已經為明珠做了許多,明珠當初也自知那樣的要求太過得寸進尺,現在令尊的朋友有困難,願意以身犯險,拯救無辜的義士相比,屈屈小女子的困頓算不了什麽。”到底曾跟在父親身邊,見識不少官場應酬的場面話,想不到她不知不覺也學會那些虛委蛇的嘴上功夫,只是臉皮終究比不上在官場打滾過的老狐貍,說話間一張俏臉已是紅透,連眼睛都只敢半垂着,怕被看出了心虛。
陽倒是意外地喜歡看着她這麽發愁又羞窘的模樣,原來和她氣虎虎時一樣好看。因為他一定會解決她的困難,他會成為她的英雄,就算他不這麽大費周章地她迂回,他也會幫她,但是眼前的游戲顯然更吸引他。
在旁人的悲劇裏我行我素,那似乎已經不是含着金湯匙出世、不知人間疾苦所能一言以蔽之的冷酷。旁觀一切的西河沒有說話的餘地,陽身旁也未曾有人關心過這些,也許他的性格和他的心,不知何時有了缺陷。
“明珠仍是欠公子一條命,只希望公子不嫌棄,讓明珠留在公子身邊伺候您。”天知道這番話多讓她難為情!古往今來女人報恩的方式也就那麽一着,然而這藉機賴上他有什麽不同?
但也無可奈何,賴就賴了,茍活之人留着一身傲骨都嫌可笑,若是為了尊嚴而放棄也許是她唯一能夠找到妹妹的機會,她會更無法原諒自己!
“明珠姑娘……”他的嗓音輕似嘆息,沉浸在羞恥情緒中的明珠亦無從看清他眼裏的得意。
都說不屑太輕易得到的,可實際上心裏還是很高興啊……
果然是個小鬼。西河暗嘆。
“我說過,該我的,我不會跟你客氣。如果哪天你仍是打算去尋找你妹妹,我的承諾也不會改變,只要你開口,我會幫你。”
坦白說,那一刻,不管是因為恩情也好,甚至明知道陽可能會在得知她欽犯的身份後改變态度,但明珠的心确實是隐隐悸動着。
那樣的年歲,那樣的際遇,卻遇上這樣慷慨又任性的人,很難不動心啊。
難以想像的苦難領着她來到這條奇妙的的道路上,回頭一望,依然心有餘悸,分明前途茫茫,她對自己的期待也忍不住感到害怕。
都在地獄裏走過一回了,再輕易抱持着期待的話,是否太過天真?而她又能期待什麽?這個暧昧的、難堪的處境,分明是過去的她所瞧不起的。
但她也只能往前走了。
當明珠藉故回房休息,陽也沒多問,他反正知道明珠和他同樣才剛回到莊園裏,又何必讓她費心再想些理由對他解釋?然而明珠離開後,西河終于忍不住開口“這也是情調?”繞了一大圈,總算達到他的最終目的,陽的心情果然很好,至少西河一眼就看出來。
少爺顯然很高興能把他撿到的小美人帶回家,但非得扯個莫名其妙的謊來達到原本不用扯謊,甚至也不用跑這一趟就能達成的目的——真是好艱深難懂的情調。
聽見随侍的問話,原本洋洋得意的大少爺果然轉瞬之間變臉,他沒有勃然大怒,而是冷冷地,不悅地,警告地,瞪着西河半晌,接着一句話也不說,轉身邁步回房。
生氣了哦?
早慧卻命運多舛的姑娘,遇上這黑心黑肚卻性格不成熟又有缺陷的大少爺,真不知她是幸或不幸啊!
“不管怎麽樣,人總得有個名字。”才好使喚啊!
但是他根本不記得自己的名字,那些奴隸販子喊他的方式,就像喊畜牲一樣,有時甚至不開口,只管抽鞭子。
“決定了。”自在一擊掌,為自己的靈光乍現感到得意極了,“就叫你大朗吧。”
朗?男人心裏驀地有一股悸動。從他有了短暫的記憶以來,第一次有人想給他取名字,他也終于擁有自己的名字。
自在将寫滿了各種怪異注記的紙張翻過來-後來他注意到,也許是因為紙張取得不易,這女人平常很省紙,各種注記寫在所有能寫的地方,卻把屋子裏最好的紙,都留給她那個根本不愛念書的妹妹用,而那個不知惜福的臭丫頭全拿來晝咒。雖然覺得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不過畢竟沒他說話的份,而且終究為她們姊妹倆平淡卻相依相扶的感情有些動容。
就像今天早上,一老婦帶着兒子來求診,他這個臨時雜工兼苦力在一旁不着痕跡地觀察,男人似乎曾對自在出言不遜,小鬼于是反對自在替男人看病。
不過很顯然的,葛如黛從來就沒辦法真正阻止自在對所有病人一視同仁。
他終于知道這小鬼每次一有來客,總會蜷伏在角落都是為了監視“敵情”,而且果然無孔不入、無處不在到了極點啊!他真不知她怎麽辦到的。
雖然才剛被收留,雖然自在留他也不是為了需要任何武力,但他已經主動地擔起保镖任務,當時來看病的男人明顯出言不遜、舉止輕浮,譏諷自在都光明正大地跟野男人一起住了,何必故作高潔?
他才要挺身而出,那小鬼早就先他一步,從某個角落像發狂的野貓似的撲到男人肩上又抓又咬的。當下他立刻上前,作勢抱走小鬼,但也趁亂補幾拳,踹幾腳,男人到醫廬來時頂多因為有病在身,臉色不太好看,離開醫廬時一張臉卻又青又紫又是爪痕,精彩極了。
自在當然知道他們倆做的好事,只是念了一頓。而那小鬼似乎因此對他比較接納了……大概吧。
“今天起,我封你為“惡犬二號”!”那不識相的男人離開後,小鬼特來對他宣布,看她的表情,好像覺得他該感激涕零地謝恩似的,好不得意呢。
坦白說,他沒有很高興。現在想想,惡犬一號,就是小鬼自己吧?
在這裏,他看到的總是關于善良,關于友愛,關于親情,哪怕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甚至讓人好氣又好笑的小事,卻在奴隸販子手底下時完全不同。
自在在紙上空白處,寫了“大朗”兩字。雖然他昨天才知道自己念過書,但他也能肯定的說,這女人的字,真不是普通的醜……
每天好像都坐在房裏念書,卻也好像到哪兒都能看到那鬼鬼祟祟身影的葛如黛在桌邊踮起了腳尖看,擰眉,“為什麽他的名字這麽簡單?”這小鬼對這件事莫名執着。
“你看他一窮二白,不用那麽複雜的名字嘛。”自在随口敷衍道,然後小鬼就被安撫了,一臉滿意地點點頭,還仰起圓臉,叉着腰驕傲地看他。
“……”有沒有這麽好哄?還有,他很窮沒錯,但可不是白丁,這句話用錯了吧?但大朗終究覺得,對于救命恩人兼這座“豪華莊園”的女山大王,他最好以後只負責點頭稱是就好。
“而且,這名字超好記啊,就是,噠啷!噠啷!噠啷……”她不只眉飛色舞地唱着,還學狼族迎神祭典時巫女們跳舞的模樣,當然是亂跳一通,可是一旁的小鬼立刻興奮地跟在她屁股後面,一大一小很開心地繞着桌子手舞足蹈地玩了起來。
這就是他名字的由來!
一大一小仍然興致高昂地噠啷噠啷亂唱亂跳,跳到開心處還會互相擊掌喝采哩,作為這“豪華莊園”裏唯一的正常人未來雜工兼苦力,除了無語,仍是無語,但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失笑了。
他有了名字,也有了真正的人生。
哦,還順便有一個有點蠢又很難聽的綽號——他可以不要嗎?
難以想像的苦難引領着他來到了這奇妙的道路上,盡管他從來沒停止過往的夢魇搏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值得一個全新的人生,也許過去的他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呢。
但他已經開始期待未來的日子,平淡,平凡,但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