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 (1)
陽是恨明珠的。他真的恨過。向來心高氣傲的天之驕子,生平第一次想放棄一切只求守住她,她卻那樣拒絕他,情感上,自尊上,都讓他難堪。
他生了好一陣子氣,嗯,只有那樣。生她的氣。
那麽多年了還是沒長進,骨子裏其實很孩子氣。直到他知道仇餘鳳讓她嫁給晏王的任務內容是什麽,他幾乎因此和仇餘鳳決裂。
“不好嗎?難道讓晏王生龍活虎地把她睡過一遍又一遍會比較好?”仇餘鳳故意挑釁地道。
陽瞪着她,權且忍她一回。他轉身,又扮回了樊颢,在明珠嫁進晏王府後第一次去探望她,甚至直接将人帶到城郊靜養——反正,晏王當時已經跟明珠一樣,抽鴉片抽得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他花了快一年的時間才替明珠戒掉鴉片,至于晏王,就算不用管他,明珠嫁過去不久,仇餘鳳就趁機安插了不少人在王府裏,每天盯着晏王繼續糜爛。
他給明珠安排的小莊園,雖比不上金風園,但也是個二進的四合院,還安排了兩名保镖兩名小婢,而他幾乎每天都會來看她。反正養父将佟幽花送到鲲城後,日子更醉生夢死了,每天不是上朝就是待在書房裏,根本沒空管他。
剛開始時,他有想過以“陽”的身份替她戒毒也許容易點……因為如果他是陽,他只會把她壓到床上去,用最“原始”的方法替她戒毒!
可某一部分的他還是沒原諒她。讓陽來替她戒毒,好像自己就先認輸了。
“我又欠了你許多。”明珠有些尴尬地看着樊颢将藥碗遞給婢女,每天這個時候,他總是準時出現,親自喂她湯藥。剛開始是身不由己,後來她的情況有所改善,這一切似乎變得有些暧昧,她真的不願意再這樣麻煩他,而且……
“說什麽呢,你明知道我和餘鳳是一夥的,你願意接受她擺布,卻不接受我的好意?”
“我已經好多了。”
“等自在來替你看過,她說你好了,才算好了。”
明珠聞言,倒不說話了。
“怎麽,你不喜歡我在這兒?”
原本他這麽說,她總會愧疚,但此刻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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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奇怪啊,以前,她只覺得他的眼神讓她想到陽,現在她卻覺得他連口吻都讓她想到陽。是她太想念陽了嗎?
“不是,因為你一直讓我想到一個人。”
樊颢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沒有流露任何情緒,但又忍不住賭氣地,裝作若無其事地問“是很好的朋友吧?”他為什麽有些期待她的答案呢?
明珠本以為自己已經能夠雲淡風輕地提起,可是剎那間仍是有點想哭。
“很好嗎?”她好像在思量着,很好這兩個字,夠不夠用來形容她和陽之間的關系。“我不知道好不好。”她勉強地笑着,笑容有些凄楚,眼神卻變得溫柔而迷濛,“是很重要但又不得不離開的人吧。”
他也不知該說有點失望,或者有些想安慰她?但是他難道以為會聽見“是這輩子最深愛的人”這種答案嗎?當他發現自己有些不滿時,才知道自己真是想要這樣的答案。
“那跟你不希望我一直幫你,有什麽關系?”
明珠忍不住笑了,“關系大了,我會一直看着你,想着他,這對你不公平。”
“沒關系,我不在乎。”他在乎才怪,“你就把我當作那個人吧。”
這回答出乎明珠意料之外,她轉念一想,也許是她多心了,就像她把樊颢當兄弟一樣,或許樊颢也是那樣想她的。
“但是,那個人是無法被取代的……”她幽幽地道。
這句話,意外地安撫了他。
“你想回到他身邊嗎?”他試探地問。只要她開口,他就……
明珠卻搖頭,笑得比哭更難看,“這輩子,不可能了。”當她推開他那時就知道了,這輩子她将為複仇而生,而他會回到他名正言順的妻子身邊,平安順遂一世。她曾對自己說,那就是最大的安慰……
是嗎?那為何想到他倆從此訣別,還是心如刀割?
他的心瞬間沉到谷底,而明珠忍不住滑落眼角的淚水,卻讓他沉默了。“世間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她的話讓他郁悶到極點,當下又想躲回家發大少爺脾氣,“你好好休息吧。”
因為惹得她掉淚,樊颢回去後想了一夜,隔天決定帶她回羌城走走。
他曾經認為“樊颢”這個角色,不過是他演出來的假象,其實有時候,真和假的界限也沒有那麽清楚。就像不管是陽或樊颢,最常想的,都是怎麽讓明珠開心。
最初會有陽和樊颢的區別,只是為了不讓樊颢和朔日神教扯上關系,那在當時确實也是最明智的做法。可是後來為了幫助佟幽花,樊颢仍是和神教扯上了關系——有一部分原因是,當時明珠仍在雁城,他自己扮雙面人的角色扮得不亦樂乎,完全不知如何收場。另一部分原因是,陽的存在并不是組織裏所有人都知道,絕大多數教衆只知道仇餘鳳這個首領,不知背地裏還有另一個。
當年他救起明珠時,便以最真實坦率的一面面對她。有時他甚至會吃起莫名其妙的醋,猜想着明珠若是先認識身為樊颢的他,肯定也會比較喜歡那個假的自己吧?真實的他,醜陋陰暗幼稚腹黑沒人愛,戴着一張面具過日子,讓他越來越尖酸刻薄。
也許是因為終于有機會回到故鄉,而這些年來她已經極少為了自己去做一件事,明珠确實開朗不少。
然而,她總會忍不住想起,在這之前,最後一次回到故鄉又離開故鄉,正是陽陪着她。那是一段不短的旅途,關于陽的回憶卻不曾間斷。
當年明氏一族秋後問斬,多少人橫屍亂葬崗,一時間她也不知如何尋找自己的親人。她只知道當年一進入千夜坊,她輾轉打聽到,原來當年她父親根本沒來得及上帝都,便被押入了大牢,那曾經讓她對不肯給她的族人任何辯解機會的皇帝更加痛恨,但,她忍不住諷刺地想着,至少她不用大老遠地想辦法将父親的亡魂牽回羌城。
她決定先去掃母親的墳,求母親地下有靈,讓她好歹在這一趟找到一些能給父親留念的事物。
他們到達羌城後,先找了地方落腳。樊颢在這一點又讓她想起陽——完全不肯吃半點苦,非要找到一處順眼的別院居住不可。她哪知道,他是舍不得她吃苦啊!
原本為了避開外人耳目,他們應該在深夜去掃墓,但畢竟她離開多年,也不知墓地是否還在,更不知前往墓地的路上有什麽變化,于是樊颢和明珠在落日前輕裝出發,打算先找到墳,看情況再來祭拜。
順着記憶的指引,他們來到羌城外的山丘,明珠意外地尋到那條通往母親墓園的林間小徑。經過這些年,竟然還存在,雖然是極淺的一條小路,沿途卻不像尋常荒野處處可見亂石傾倒的樹木,反而幹淨清幽。
徑盡頭,豁然開朗,那座小臺地上,母親的墳冢旁,竟多出了一座無名冢!明珠快步上前,不只發現兩座墳冢上只有短嫩的新芽,未有年久失修的野草,而且墓碑前打掃得幹幹淨淨,墳前的香煙仍新。
她在兩座墳前跪了下來,多年來未能親自給母親掃墓的哀恸,以及無名墳冢帶給她的沖擊,讓她喉嚨緊澀到幾乎開不了口。她像要尋找出什麽蛛絲馬跡似地,看着那座無名冢,多希望有人來告訴她,她還有親人活在這世界上,又或者……又或者……
因為原本是來探路的,樊颢在路上随手摘了野花給兩位長輩當見面禮,一邊擺在墳前,一邊檢視着香煙的痕跡,“這香看來很常有人上來祭拜,而最近的應該是今天早上。要不我們明天早上來等等看?”
那幾朵他在路上摘來的花——她甚至沒察覺他是何時摘的——不知怎的,讓明珠一怔,悲恸的情緒被安撫了大半。
“我想跟娘說說話。”
所以是叫他走開哦?樊颢雖然咕哝着,但仍體貼地道“我到附近看看,不會走太遠。”也許可以找到掃墓的人呢。
樊颢在附近逛了一圈,沒什麽結果,很快地又回到明珠身邊。
“明早再來吧,到時多準備點東西。令尊和令堂喜歡什麽?”其實,他剛剛獻花時,很厚臉皮地喊了岳父和岳母,還順道自我介紹了一番。
“我娘喜歡山楂糕和花,我爹……”她偏着頭想了想,“喜歡書和茶。”
“走吧,應該趕得上晚市集,咱們到城裏去看看。”他拉住她的手,好像再自然不過般,牽着她走下山。
是她太少留意男人的手嗎?總覺得樊颢和陽,又多了一點相似處。
因為他們挑了非清明時節來,為了避開城郭外可能出現的掃墓人潮,反而因此撞上給明氏夫婦掃墓的人。明珠和樊颢從樹林裏走出來時,那個婦人察覺有人到來,連忙牽着兒子,假裝沒事似地就要離開,可是墓碑前的香煙仍舊袅袅,顯然那婦人并非路過,明珠連忙喊住婦人。
“請問你……”
那婦人原本将兒子護在懷裏,但見來的是一名貌美女子和一名年輕人,似乎就沒那麽戒備了,再仔細地端詳明珠……那樣的美人本就少見,可是又不太可能是她猜想的那人,婦人左右張望着,确定沒有旁人才怯怯地開口“姑娘是……”
“王六嫂?”明珠卻是記得婦人的。當年一起在這人間煉獄裏挺過煎熬的人,她總是一遍遍地在心裏回憶着,這婦人是城東王六麻子餅鋪的媳婦,她阿爹常常在那兒買餅給她們吃。
婦人輕抽了一口氣,真正确定明珠的身份。“大小姐!”她脫口而出,又連忙捂住嘴,好像那是什麽必須小心守護的秘密一般。當她終于明白,眼前的明珠确實逃過了那場滅族災難,這名模樣笨拙的村婦雙手合十,喃喃念着菩薩保佑,老天保佑,好心人就應該要有好報……
明珠卻注意到那個緊緊拽着王六嫂衣角的小男孩,看起來約莫八九歲大。
“王六嫂好久不見,這是你兒子?”她仿佛只是和故人重逢,閑話家常。
王六嫂看着這位昔日的千金小姐,也知道不該問她怎麽逃過滅族之禍,聽她提起兒子,連忙将男孩拉到身前。“小安,跟大小姐問好。”
“大小姐好。”王安張着大眼,好奇地打量這個他生平見過最美的姑娘。
“這是我兒子王安,鞑子進城那年出生的。”
明珠有些意外。城東王家餅鋪的這一代,本來有六個男孩,戰争那幾年,五個從軍去了,剩下個老麽留後,圍城前,也不知是幸或不幸,王六嫂嫁入了羌城作媳婦,據說王六嫂沒多久就給王六懷上孩子,但炎武軍隊偏偏在那時來了,圍城九月,村裏人說從沒聽見有誰家的孩子出生,孕婦不吃不喝,根本熬不過生産過程,就算孩子生下來,也怕被搶走……搶別人的孩子喂飽自己,有錯嗎?有些人舍不得吃自己的骨肉,幹脆和別人家交換,是這樣活下來的。
王六嫂想起當時,眼眶也忍不住紅了,“王六他怕我挺不住,總是給我想法子弄來肉湯,到最後,連他自己也……後來孩子總算出生了,卻不知是幸或不幸,小安一出生就不會哭,大概是知道,他是他父親用命換來的吧?
“後來,王六又瘦又傷的,也去了,那時我真的絕望了,怕自己保不住丈夫用命換來的孩子,幸好那時候太守大人開了城門……”羌城的百姓,已經許久不曾提起這一段,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已經忘了,原來卻沒有,那些回憶總是在毫不提防的時候扯住他們的心和肉。
王六嫂有些尴尬地接過明珠遞來的手巾,想想她和兒子好歹活了下來,明氏一族卻難逃一死,似乎輪不到她悲傷啊,于是她連忙道“其實,那時村子裏的人也沒法子。”她看了看無名冢,“不過當時刑場裏有些官差是睜只眼閉只眼的,就有幾個膽子大一點的,大半夜去偷偷把屍體運出來。”那幾個草莽漢子無所謂地道,人肉都吃了,偷個屍體算什麽?
“然後這幾年,其實大家也有默契,有人上來祭拜時,其他人都裝作不知道,但是每戶人家一年裏多多少少都會來祭拜一次,我們都沒讀過什麽書,不過這一點心意還是做得到。”
是這樣啊……始終靜靜聽着的明珠,終于仍是紅了眼眶。
無論如何,無論後人怎麽說,無論歷史多麽無情,無論衆口悠悠,在這世間,總會有人相信你,總會有人真心疼惜你……
總會有人相信,她父親是個好人,是個值得敬重的好官,他的墓碑沒有名字,沒有人為他洋洋灑灑寫下可歌可泣的碑文,但是那些目不識丁的人們卻甘願冒着生命危險,做他們認為對的事。
名垂千古不過是虛無幻夢,來到這世間不到百年的時光,有人真心理解,也就值了。
“謝謝你們。”她哭着笑了,臉上淚痕斑斑,一句謝謝,啞得聽不出。
王六嫂建議她們,還是半夜來掃墓,羌城這幾年來,一到入夜,就沒有人敢在外頭走動,明珠也和她說了,請王嫂子當作沒見過她。
“大小姐你放心,我和我家小安這兩條命是太守大人保住的,老天有眼,沒讓大人絕後,今天的事我和小安會當作……作了一場夢。”
後來,明珠白日就戴着面紗鬥笠才出門,樊颢陪着她故地重游,還替她出面買下了舊太守府。
明珠試着尋回其他族人卻無結果,倒是知道奶娘後來偷偷回來給明氏族人探監送飯,也給抓進牢裏一并處決。她同樣遍尋不着奶娘遺骸,不免心裏有些愧疚,那天晚上祭拜過父母,她和樊颢兩人,仿佛不覺這深夜的荒山野嶺有何可怕之處,并肩給往生者燒紙錢,樊颢還特地擋在上風處,任何時候都沒忘記要守護他的小花蕊。
“我想問問爹娘,給奶娘立個牌位,迎進明家來供奉可好。”
樊颢有些不明所以,今天白日他才陪着明珠找到奶娘的故居,只剩一些遠親,當然也沒留下什麽,為何她會突發此想?
明珠察覺他的疑惑,笑了起來,看着前方某個不知名的點,輕聲道“其實我小時候就看出來了,那時我還是個千金小姐,心性驕傲,總覺得奶娘不配取代我娘的位置,所以老是對她擺小姐架子,奶娘卻還是極疼我。”經過這些年她自己的情路曲折,回想起當初,竟是無比的懊悔。“一個女人,究竟為什麽無怨無悔地照顧着不屬于自己的一家子?她什麽也不曾要求,不曾開口,只要陪在我爹身邊就滿足了。我爹從來不知道,她也不怨,只有我看出來,卻對她充滿防備,她其實也明白無論如何,她是取代不了我娘的位置,只是靜靜地付出,用一個卑微的、不會破壞這個家的奶娘的身份,把我和青兒照顧好。”
比起那些光明正大地侵犯了,還說着不求名分的第三者——包括她,奶娘終究是不同的,她連感情都埋得好深好深,而她同為女人,未識情滋味時,卻不能諒解奶娘,直到後來才懂……
問先人要執銅幣,父母都給了她一正一反,代表應允的答覆。雖然可惜依舊找不到奶娘留下的任何事物。
他們仍是得避開清明時節城郊人多的時候,于是後來每年六月十五前夕,樊颢便陪着她回羌城祭拜父母,也因此在兩年後,遇上了同樣在六月十五,回來羌城歸寧祭拜父母的明冬青。
也許是父母地下有知吧?知道這将是她們姊妹今生最後一次相見的機會。
仇餘鳳和她的多年布局,終于要走到最後一着,借由晏王妃的身份,她們謀殺無數司徒氏皇親,如今就要直搗龍城,在司徒爍身邊埋下殺招。
簫聲響起時,司徒爍正待在花園裏,面前一盞茉莉茶,結界裏的靜谧仿佛能天地同朽,他就坐在那兒,面對着往日熟悉的、其實是他後來才打造出來的虛假的一切……
那裏,是自在曬藥的空地,他會細心替她打掃幹淨,偶爾兩人開開玩笑,或者她和葛如黛追逐打鬧,他便索性做了幾個低矮的藥架固定在籬笆邊,免得翻倒了;那裏,是葛如黛的卧房,他和自在還會捧著書,悉心教導那個支着臉頰,頻頻打呵欠的小鬼,教書的比念書的認真,兩人常為了一段文章釋義的分歧争論個半天,而應該乖乖聽課的葛如黛,早溜到不知哪去快活了;那裏,是臨時給他整理出來的睡房,他還記得她捧着給他新裁的衣裳,在外頭傻傻地繞了好幾個圈子,咕咕哝哝地說着那些讓他好氣又好笑的話——啊,最後還很過分地忘了自己是來給他送衣裳的,分神想起東家誰病了,西家誰傷了,她能怎麽診治,想到醫者還得管人家的家務事,家務事管好了人家才給治,真是夠頭疼……她想到都出神了,讓他再不能躲在房裏享受一會兒被她重視的愉悅和虛榮,只好黑着臉走出房門,雙手抱胸站在她身後瞪着她;而那裏,是她的書房,他和她,鎮日數不盡的明窗小酌,暗燈清話……
當時只道是尋常。
他造出了這安靜得不可思議的一切,終日留連,是為了什麽?
好,你不當皇後,你是我的妻子,我在宮外給你蓋座花園,讓你行醫濟世,每天晚上我下了朝,便回到花園裏,陪你過平凡日子。
可眼前的這一切,總是靜得像冰冷的淩遲,他卻還舍不得走。
是哪裏來的簫聲,竟讓回憶好似活了起來,是誰大膽地在晚霞紅得讓他想起憎恨無比的烈焰之時,吹起一曲關于相思斷腸的小調?那樣的哀切婉轉,每一個凄怨的音調都要剖開人的心,每一個抑揚起伏都拉扯出那些狼狽地想深藏起來的孤寂,簫聲回旋再回旋,情思之苦,無所遁逃。
他終于回過神來,在結界裏還有些颠簸的腳步,回到深宮之中,便仿佛将柔軟傷感的一切都留在那座花園裏,他是冷酷獨斷的天朝皇帝,收拾了所有情緒,閑步一般,随着簫聲來到宮裏讓宗親王爺進宮時使用的別館;簫聲的主人好似未曾察覺他的接近,奴才們在他的示意下自然也不敢多事,只是戰戰兢兢地在一旁守着。
今日進宮來的,是晏王。當年他的母親對付了所有懷着身孕的妃子,而那些平庸,無出,又不受寵的,倒是幸運地能在後宮安養天年。晏王是他父皇堂弟的長子,一位姨母曾是他父親的才人。他這些堂兄弟,平日被供養着還不滿足,總要找些理由進宮來藉機跟他讨點好處,晏王尤其是最不死心的一個,畢竟他比起其他宗室王爺都更有上進心和企圖心,但司徒爍今天上午見到這位年輕的遠房堂弟時,心裏其實已經有一絲疑惑——亟欲在仕途上一展長才的堂弟,竟然也開始碰那些會讓人堕落的鴉片?他的氣色明顯比之前差。
那名身穿一襲白衣,妝容精致,坐在涼亭內吹簫的美人,想必就是轟動京畿的花魁王妃了。司徒爍帶着幾分好奇,以及一股直覺,朝涼亭走近。
簫聲仍然持續了一會兒,直到她像是終于察覺涼亭裏還有旁人,驚訝地起身問“誰?”
究竟是她演練得極為熟稔,或一切真的只是巧合?美人帶着茉莉香氣的身子,慌亂中軟軟地跌在他身上。
他其實能避開的,甚至有空閑思考需不需要迎合對方的手段,但他當機立斷地選擇張開雙臂面對未知的挑戰!
後宮裏,衆人都知道他自歸來後偏愛茉莉香氣,多的是刻意投他所好的妃嫔,但她們卻不知道,他偏偏就厭惡茉莉香混雜了胭脂水粉的濃俗香氣!
女人驚慌失措的模樣讓他想冷笑,“你以為這宮裏,有別的男人能這麽自由走動?”
“你是?”美人一臉不解,倒是很快地收拾自己的情緒,“妾身打擾了公子,願意給公子賠罪,但妾身當真不知公子身份,請公子莫為難妾身。”
司徒爍看着眼前的女子,想起晏王萎靡的模樣,也想起日前他派人去查皇室宗親的王爺們一個個暴斃的命案,那些他們搜羅而來的疑點,看似毫無關聯,卻都隐隐約約地牽扯到這位天朝第一名妓……
司徒爍偏不回答她,反而故作不正經地笑道“你叫什麽名字?”
面對登徒子,想必這女人很有經驗,“妾身夫家姓司徒,夫君是當今聖上的堂弟,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真巧,我也姓司徒。”司徒爍索性登徒子扮到底,“還跟太和殿上那位同名,單名一個爍字。”
女人果然很快地跪下,“皇上恕罪,臣妾無知冒犯天顏,請聖上饒命。”
她穿了襲雪白的大袖羅紗衫,在跪地匍匍他腳邊的此刻,罩在白紗內的雪背隐隐約約,正常的男人都會心猿意馬吧。
好個天下第一名妓,王妃的位置仍不能滿足她,是嗎?
司徒爍順着她給的餌,扶她起身。這女子很聰明,盡可能不讓脂粉味蓋去身上純粹的茉莉花香,也不畫那些讓男人倒退三尺的濃妝,她很懂得什麽樣的打扮才能吸引男人的目光。
“不知者無罪。”
“謝聖上。”她立刻還以一個既羞怯,又含蓄的微笑。
誰說男人就愛大膽放蕩的女子呢?搔得你心癢難耐,看似無情卻有情,才更吊人胃口。
“再吹一曲吧。就像姑娘方才為你的知心人所吹奏的那樣,為朕吹奏一曲。”再明顯不過的暗示,偏要喊她姑娘,也是他撒下的餌。
明珠眼底似乎閃過些什麽,也許是為了這一切太過順利地照計劃進行,又也許是那一句知心人,讓她心裏有些刺痛。簫聲畢竟坦白了太多不該坦白的心緒,她仍然脆弱地需要音律來撫慰半生情路的曲折。
她終于一步步接近她餘生茍活的唯一目标。但,心裏的那個人,他在哪?
此刻是不是陪伴着妻子倆倆相依?他丢下了寫着她生辰的紅線,果然如當初她所害怕的,再也不願為她留下一點位置。
兩人此生再無瓜葛,再無交集。
來到帝都時,有一天,她望着車來人往的大街,怔忡着。明明她已經比過去都要離他來得近一些,為什麽這才明白兩人從此真是天涯海角,兩不相幹?
那麽大的城,那麽多的人,她那不敢坦白的渴望太過可笑,都要舍棄了,盼什麽擦肩而過?
原來心裏懸着一個永遠到不了的想念,真會覺得,這天下大得讓人心痛。
她不敢哭,也不敢想過去,只是偶爾撫琴吹簫,太過沉醉,竟把心事盡付曲調聲中了。
而她痛恨,這句知心人,竟是由她這輩子最憎最厭的男人口中說出!小
隔日,司徒爍讓手下去查關于千夜坊和夜明珠的一切。事實上早在他察覺近幾年那些司徒氏宗親的命案時,就派人暗中查探過夜明珠,但果然有人将她保護得滴水不漏。
無妨。他多的是法子查清楚她的來歷,也多的是時間跟她耗。
藏起自己最怯懦也最傷痕累累的那一面吧,他們終究成了兩個仇恨的傀儡,好像那些傷不曾存在地,互相用最冷酷的那一面刺探對方。
仿佛皇帝搶了自家堂弟的妻還不夠驚天動地,這從王妃搖身一變成了才人的禍水竟還出身勾攔,那才夠嗆!夜明珠的豔名這下真可以流傳千古了。
初見司徒爍的當時,明珠其實早有怪異的熟悉感。但皇帝出乎意料的年輕,卻一頭霜白的發,讓她忽略了這股莫名的感覺,更何況當時天色将暗未暗,她又太緊張,連司徒爍最後怎麽離去的她都不知道。
第一天被點名侍寝,明珠當然是有備而來。她穿着豔紅舞衣,準備了最擅長的歌舞,竭力讨好這個對羌城受困九月置之不理,到頭來還賜下明氏一族死罪的暴君——盡管她得費力壓下內心強烈的憎惡。
司徒爍顯然很滿意,“一代名妓果然名不虛傳。”他刻意這麽稱呼她。
那天晚上,她已經有心理準備,要把身體獻給自己這輩子最大的仇家。
司徒爍喝光了她送到唇邊的酒,看着她良久,好像想起些什麽,幽幽地低吟“出其?阇,有女如茶,雖則如茶,匪我思且……”
明珠楞住了,突然間領悟在他身上感覺到的那股熟悉感從何而來。她瞪大了眼看着司徒爍撇開頭去恍惚出神的側面,默默地驚出一身冷汗,而司徒爍只是笑了笑,又将另一杯酒一仰而盡。
這一刻,她仿佛回到多年前,她帶着幾分質問的意思,笑問陽那個充滿試探的問題,而他一臉縱容憐惜地給了她答案。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她可以理解自己想念陽,才會在樊颢身上處處看見陽的影子,但為何連這個她深惡痛絕的仇人……不,明珠更加心驚地想,司徒爍相像的其實是樊颢,又或者該說樊颢有幾分像司徒爍,而陽相像的是……
“夜深了,月才人休息吧。”司徒爍留下這句話,起身離開她的寝殿,而早已被腦中思緒駭得心慌意亂的明珠,也只能逼自己停止那些可怕的想像。
那些想像都是虛妄的、沒有理由的,她何必自己吓自己?
後來,司徒爍沒再召她侍寝,她在宮裏走動才知道,其實這些年司徒爍的後宮極為冷清。自司徒爍回到天朝,皇室只多了兩名公主,其中平凡而沒有任何可能成為巫女的長公主司徒雨一出生,就讓上一任的長公主司徒凊更加難逃死劫——司徒爍至今仍相信這是司徒凊的詛咒,因為司徒皇室歷代的長公主一定是巫女,開國以來從沒有例外。至于這位天簾公主的母親,據說是司徒爍複國時主動侍寝的一名異族女性,加上又生下毫無巫女資質的長公主,母女倆自然一直得不到皇帝的寵愛。
至于司徒虹……
明珠一向盡可能避開這位驕蠻的小公主,于是大老遠聽見她的聲音,便默默地想轉身離開。
“站住!”
啊,太遲了。看來今天沖煞。
“一個出身風塵的小小才人,也敢無視本公主嗎?”
“明珠只是自知鄙賤,不願冒犯公主,讓公主見了我,肯定心情不好。”
從她進宮以來,賞她這種莫名其妙的下馬威,司徒虹絕不是第一個。
“哼!如果不是承我父皇的恩,你下賤到連給我提鞋都不配,你最好記得這一點!”司徒虹向來跋扈,因為這些年來宮裏沒有人比她更受寵,就是那些妃子或才人,見了她也得禮讓三分,誰教她們下不出蛋?就算生得出來,要是像司徒雨那樣呆笨惹得父親心煩,還不如不生!
但是,明珠的美貌卻讓司徒虹母女有些忌諱,擔心她因此獨攬聖寵。
慶幸的是,這些女人大概這幾年也沒什麽好争的,那些鬥争手段,還比不上當年在千夜坊花魁準花魁之間的明争暗鬥。明珠後來才發現,這宮裏多的是處子才人和妃子,司徒爍根本不碰她們;若不是朝中總有要求帝王充實後宮的聲音,她懷疑司徒爍根本懶得納新妃。
因此這些年,後宮一直就是司徒虹的母親袁妃獨大。至于袁妃,明珠倒是看不出她有什麽特別之處,只有一點曾讓她對袁妃多了一分好奇,那就是袁妃的聲音,曾讓她錯以為是自在易了容潛進宮裏來幫她。
然而,在這深宮裏,她終究只能自己步步為營……
“你知道朕為何讓你進宮嗎?”男人冰雕玉鑿的臉,俊美無俦也冷血無情,那些情緒都是虛無的,像是一張美麗的臉皮無所謂地端出各種表情來,卻毫無真實情感,讓她猜不透。
“臣妾不知。”她忍不住懷疑,他們真的有辦法對付這樣的司徒爍嗎?對付這樣一個沒有感情的……怪物!
然後,司徒爍告訴她答案。
告訴她,他如何笑看着她妄想天抗衡。
告訴她,他如何将她們的謀反視作兒戲。
告訴她,明氏一族,死得有多麽不值!
司徒爍的笑,既殘酷又血腥,明珠無從分辨他是刻意激怒,只知道他吐出來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利爪撕扯她的理智,像烈火焚燒她的心!
“你知道,當年朕為何重判你父親誅九族的大罪?羌城真有那麽重要,重要到呼日勒跟你們耗了九個月?你父親派了多少密使,朕真的一點消息也沒聽說?國師啊國師,朕真是不服你也不行啊!”司徒爍大笑,走向側殿,白發婦人臉色灰敗地垂手立于殿中央。
天朝國師之位自萬無極“殉墓”以後,世人只道司徒爍拔擢了身邊另一名複國重臣,世間除了司徒爍外,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想不到卻是一名白發盲眼的異族婦人。
司徒爍轉向仍然強作鎮定的明珠,那毫無情緒的冷笑有些嗜血,“國師說過,北方明氏将盡殺我司徒氏皇孫。慶王爺這三年來突然暴斃而死的王室血脈,全都你有關……”司徒爍又看向國師,仿佛聊着一場游戲的勝負般興致勃勃,“國師,想不到朕你的打賭還是輸了,圍城九月,明氏一族沒死絕;誅九族,卻有漏網之魚,預言仍舊成真。不過你想,待朕把這明氏最後一個餘孽打入天牢,這場輸贏又該怎麽算?”他的情報旁敲側擊的試探,都讓他确定,當年在華丹陽輪回陣裏所看見的,讓他絕子絕孫的明氏惡女,果然未死!
國師垂首,她因自己一句預言斷送數百條人命,多年來不得安眠,此刻更是手腳癱軟,臉色灰敗,卻不知司徒爍的狠心冷血,不僅僅是為了她的預言,更因為她的預言呼應了華丹陽的輪回陣——明氏禍根,将終結他的江山!
“賭局自然是聖上贏。”狼族女巫的嗓音,幾不可察地顫抖。
司徒爍仰天大笑,笑聲在大殿上化作幢幢魅影圍繞着明珠,面容猙獰地譏笑那些被活活餓死的羌城百姓;譏笑她承受千古罵名、永世不得翻身的族人;譏笑她半生對複仇的妄想執着,到頭來換得更加殘酷決絕的真相。
她仿佛看到故居故土的親人朋友,匍匍在地上,兩眼無神,賤如蝼蟻地以骨肉和泥土果腹,耳邊卻傳來皇帝的大笑。司徒爍猖狂至極、冷酷至極地笑着;他是這豐饒太平年中,百姓眼裏的明君聖主;他打敗了炎武人,前所未有地壯大了天朝;他将名留青史,開創盛世,成為千古崇敬的偉大帝王,千秋萬世,萬歲萬歲萬萬歲……
不費吹灰之力地,他就能夠刨開她的心,挖出那些血淋淋的恨痛。
她的牙龈咬出了血來,十指深深戳進掌心,不顧一切地撲向司徒爍,眼裏的恨意仿佛要将他千刀萬剮、抽筋斷骨,嘴裏發出羅剎厲鬼般的咆哮——
“司徒爍!我化成厲鬼也不饒你!我饒不了你啊——”
守在殿外的衛士立刻就沖了進來,将她像困獸一般團團包圍。
有血有肉的癡人,怎敵真正的羅剎厲鬼?她不夠狠,不夠冷血,不夠殘酷。
她只有舍下一切,舍下所有弱點,才能夠,他糾纏到底!
“這是鬼域妖蠱術的一種。”老态龍鐘的異族婦人手捧着金盤,其中有一團她不想再看第二眼的血紅色不明蠕動物,那時組織裏的其他人按住了她的手腳,讓老婦人能夠順利替她種蠱。
她很害怕,但早已沒有退路。
“它會跟你一起生活。”老婦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像一團皺紋被拉扯着,露出一排黑色的牙,“會在你耳邊跟你說話,會吸收你的精氣,會讓你漸漸失去自我,但是……”
明珠恐懼地看着老婦拿起針線,開始替她縫傷口,看着針刺穿她肚皮,線染了她的血,在血肉間穿梭,多麽論異又多麽恐怖,她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傷口亦在瞬間愈合。
“一年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