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 (2)
算你仍可能一無所有,但還是能捧住那珍貴的幸福美夢。失敗又如何?天真又如何?只要敢去取,即便它什麽都無法給你,甚至只會帶給你難題,帶給你煎熬,但你可以擁有夢,可能是最廉價,但卻是最千金不換。
機會難再得。但是,你敢嗎?
她楞楞地看着他。這不就是她最想要的嗎?這不就是她最企盼的嗎?他終于為了她打算放棄所有,她卻想起……
想起圍城時那段痛苦的日子,想起族人的冤屈,想起她的恨!
知道她是怎麽活下來的嗎?九月圍城,她病得只剩下一口氣,最後,奶娘……奶娘為她熬了一碗肉湯。
那肉湯是什麽滋味?她昏昏沉沉,只覺得餓了好久的胃腹,暖暖的。睡了好久,醒來想清楚時,她只能縮在床上,雙手緊緊捂着嘴,把嗚咽和恐懼,和痛苦,和所有的所有,全咽下肚。
有人熬不過,自盡了。活下來的人,其實連恨的力氣都沒有。
鞑子進城的時候,那一雙雙熬過數月饑餓的,幹枯的,髒污的手,卑微地捧着敵人施舍的食物,流下喜極而泣的淚水,然後就好像那些教化文明禮儀的書裏所描寫的醜陋敗俗的野人一樣,不顧一切地飽餐一頓。這一頓,多麽昂貴啊,得拿她明氏百餘口人的性命來賠!
她可以一個人遠走高飛,置所有冤死的族人于不顧嗎?
“明珠?”
她放開了他的手,垂下頭來。
陽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然後他明白了,看來是他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太一廂情願。
“官府還在追緝你,雁城也還在封城狀态,帶着我,對你太危險了。”
“他們要找我,早就找到了。這就是你不跟我走的理由?”
“我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幸福……”“你只是在拿那些死人當借口!”
“你根本不明白……”不明白圍城那時的痛苦,不明白他們的冤屈!可是她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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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突然覺得自己的期待很可笑,他掏出挂在胸前的紅香囊,拔了下來,放到明珠手裏。“看來,我們也用不到了。”他說着,退回窗邊。
手心裏的紅香囊紅得有些刺眼,令她幾乎暈眩,手心像被灼傷了似地冒着汗,她看着他,不敢開口乞求他,乞求他別這樣地狠心決絕。
陽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紅線還你,你想嫁誰就嫁誰。”
她臉色慘白地,看着他的身影像大雁般飛躍而去,她追到窗前,卻只剩一片凄涼夜色。
是啊,他們本來就用不到了,否則她還想要如何?既然選擇了複仇,何必惺惺作态,老是掉眼淚給他看,讓他以為她真的對他癡癡戀戀,捧着滿腔的熱血期待要來帶她走……
她曾經有過那樣癡心妄想的期待,而原來現實是當美夢擺在她眼前,她卻親手毀了它。
她握緊手中原本成對的香囊,只敢默默掉眼淚,因為她知道,她早就沒有資格哭泣。
整整一個月的封城,最後還是找不到兇手,明珠不免松了口氣。
陽應該已經心灰意冷地離開雁城了吧?這樣也好。她喃喃地對自個兒道,不敢去想今生還有沒有再見到他的機會,喉嚨卻又緊又痛,眼眶忍不住一熱。
晏王既已提親,雖然婚事還未公布,明珠自然也不必再作任何應酬。原本她也意興闌珊,樂得清閑,卻聽說萬金商行的許老板準備招待麒麟城來的貴客,而這位貴客,可是天朝最有影響力,也是最大商號“皓寅”的元老板。許老板因此特地來請她賞個光,夜合歡本來是要替她回絕的,不料明珠一聽到是來自麒麟城的富商,卻一口答應了下來。
麒麟城來的富商又如何?雖然知道希望渺茫,但她就要嫁到帝都,王侯之家不比平民百姓,到時就算想接觸這些商人恐怕也沒機會了。過去這幾年只要聽說飯局裏有來自麒麟城的富商,明珠都會一口答應,只可惜始終沒有探問到任何一位可能收養了明冬青的線索。
“反正只是吃個飯。”
許老板其實也沒料到自己運氣這麽好,竟然能讓花魁點頭賞光!
“能夠替許老板招待大名鼎鼎的皓寅元大當家,也是明珠的榮幸。”
“可不是嗎,聽說元大當家素來不喜青樓應酬文化,所以我特別安排了私人畫舫來招待他。”
這些年來,明珠對天朝各大商號的情況或人事還是知道一二的,那些商號老板聊起元胤昀,多少都有提及元當家不喜接觸風月場所,也有人意有所指地說他有龍陽之癖。
無論如何,她還是抱持着一絲希望,只是一看到許老板那艘畫舫,不覺眉頭卻蹙了起來。
她不是沒見過暴發戶,但要是早知道自己得待在這樣的一艘船上,她會遲一點才過來。一上船,看見艙內的陳設,就更加讓她心浮氣躁了,如果不是為了打探青兒下落,就算婢女再怎麽央求,她還是會掉頭就走。
所幸,許老板也沒讓她等太久,“明珠姑娘,真抱歉久等了……”對于能長袖善舞地周旋于皇親權貴之間的夜明珠,許老板當然也不敢大意,一上船便立刻賠不是。
然而,明珠一見到那衆人一同上到畫舫來,一張稚氣未脫的圓臉頻頻好奇地四處張望的“僞”少年,幾乎有種恍如隔
世,如在夢中之感。
那樣的年紀,那樣的眉眼和輪廓,錯不了!
是怎麽樣的境遇啊?她剛親手葬送了自己的美夢,卻償了尋尋覓覓期盼多年的唯一心願!
原來,在那場浩劫之後,她和妹妹都獲救了,而妹妹的運氣顯然比她好得多,她知道傳言從不近女色的元胤昀,并非真的有龍陽之癖,而是他心裏的位置給了一個人,就再也容不下其他。
真好,那是多少女人的夢啊,她終于能夠放心了。明珠幾乎想笑了,心裏卻有些酸楚,其實如今她也無法去深思,如果當初陽不是說了謊,不是已經有了別人,她有沒有辦法果斷地将他推開?但反正如今那些都不重要了。
也許,這就是蒼天給她的指引,指引她,從此義無反顧地投身煉獄,今後所有罪孽獨自承擔!
什麽是應當舍棄,什麽又是不應當?如果不曾迷惘,不曾掙紮,任何義無反顧似乎都有點乏味,有點無情啊。
狼族的巫女帶來了暴風雨的訊息,前來敲醒塵封的血腥記憶。
“殿下果然如我預言未死!”她奉了天朝長公主司徒凊的密令,四海尋找失蹤的皇子,轉眼已過了數年,總算是皇天不
負苦心人!
“我能夠解開華丹陽的咒法,殿下就能夠恢複記憶。”
在那當時,他是有所猶豫的,于是要那名巫女給他一天的時間考慮。
巫女沒有說什麽,她知道天朝的皇子一定會回去,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我……我以前有妻子嗎?”他偷偷問了個有些擔心的問題。
巫女似乎看出皇子和救了他的姑娘已成親,而且感情甚篤,“曾經有,但被奸人所害,殿下如果擔心給不了自在姑娘名分,倒可以不必顧慮。”
好吧,原來他有個“前妻”,還被害死,這下他不想恢複記憶都不行。
他還是決定先聽聽自在的想法。
“當然要恢複啦。”雖然有些不安,但她畢竟不能那麽自私,反而笑着安慰他,“看來你不是什麽壞人,這下你不用擔心了嘛。”
“那可不一定,被稱作殿下的,未必就不是壞人啊。”
原來他是一國的皇儲,那麽……
見自在沉默不語,他有些擔心,“怎麽了?”
“沒什麽,我……”要是說了,他可能會為難喊?“沒什麽。”她笑着安撫他。隔日,巫女替大朗執行解咒儀式,葛如黛趴在旁邊看,心裏咕哝着,這儀式也不怎麽樣嘛……
她絕對不是因為沒看出大朗失憶是咒
法所致而惱羞哦!
朗想起了一切——
他是天朝皇子,司徒爍。多年前,父皇駕崩,他名正言順地繼任為皇帝。
名正言順啊……
也許是吧,他的母親為了維護他的皇儲之位,用盡心思替他鏟除後患,他的兄弟不死也成了癡兒,這之中他的雙手也不算幹淨,後來父皇甚至只能刻意避免讓別的妃子有孕,以免再引起另一番腥風血雨。
他還記得母親最後一次對付的,是華才人的兒子。華丹陽喪子後瘋狂悲恸的模樣,他到現在都記憶深刻,那時候每個人都以為她會發瘋。
但她沒有,華才人變得順服無比,主動替他和母親對付其他妃子,直到後宮再也沒有誰能成為他母親的敵人……噢,當然,除了最後反過來将母親扯下後位的華丹陽。
父親駕崩,母親也死得不明不白,他甚至不知自己如何中了華丹陽的計,便已喪失記憶,流落西域,淪為被奴隸販子折磨的賤民。
華丹陽不只對付他,也對付他妻子。他十六歲就舉行大婚,有一名母親為他挑選的妻子,雖然沒什麽感情,但也算相敬如賓。父皇駕崩那時,他已經有個一歲多的兒子,父皇替孫子命名為穹。小
後來,華丹陽奪權,朝中雖然反對者衆多,但她仍舊登基自立為帝。
他該回天朝奪回皇位嗎?恢複記憶的他,自然是傾向于肯定的,只是他仍然顧慮着自在。
“我……我想我不适合皇宮。”她确實想留下他,皇室奪嫡之争,江山易主之恨,對她來說從來是無關緊要,也不關她的事。
“我對我的太子妃沒有感情,雖然我會給她一個皇後的名分,但除此之外,我真正的皇後只有你,我答應你絕不會立後宮。”
不管自在明不明白那是個幾乎不可能的誓言,她仍是道“我并不想當皇後,我只是大朗的妻子,你的妻子。”
司徒爍笑了,“好,你不當皇後,你是我的妻子,我在宮外給你蓋座花園,讓你行醫濟世,每天晚上我下了朝,便回到花園裏,陪你過平凡日子。”
多天真的誓約!
他開始計晝回到天朝,奪回皇位,自在雖沒說什麽,仍是和他四處奔走,畢竟有人的地方,就需要大夫嘛。
偏偏這時,天朝西域戰事又起,司徒爍決定反過來集結所有天朝敵對的勢力,反攻回帝都。
那陣子,他常和自在起沖突,但身為妻子,自在終究是支持他的,他也仍然是愛她的,每一次争吵,自在總是妥協,兩
人和好收場。
他承認他那時有點不擇手段,他知道他唯一的兒子已經成了白癡,而華丹陽幾乎殺了他所有的親人,坐在原本屬于他的帝位之上逍遙快活。這讓他因此被憤怒蒙蔽了良心,做了許多極端的選擇。
當時,為了尋他而流浪十年的國師居中牽線,有不少人前來投靠他,包括當時天朝的商人,他們冒險為他送來物資。還有那些被華丹陽滅國,或因此失去家園的少數民族,包括東陵國,包括南方世無争卻無端遭殃的白月族。
他是有一些勢利的,并不覺得向來不喜歡争戰的白月族對他有什麽幫助,他甚至懷疑有不少人只是想來尋找庇護,根本沒有能力助他複國,但自在對那些人并沒有任何差別,她接納任何人,并且在他們需要醫療時盡心盡力,有時候想想,妻子對他的複國大業,最喜歡的也最關心的,應該是看着不同民族的人坐在一起,并且接受她的善意吧?
“你看,這樣不是很好嗎?他們說着不同語言,卻可以坐下來把酒言歡,語言不同也沒關系,一起幹一杯,大笑暢飲就夠了,雖然我不喜歡喝酒,不過有時這東西真不錯。”她大口喝光自己杯裏的酒,那夜他們難得纏綿。
在他努力擴張勢力時,華丹陽也有所警覺,不時派來刺客,甚至再度掀起邊境戰争,要讓他們分身乏術。
為了維護盟友關系,他們夫妻倆,自那時起便常分隔兩地,自在處于後方作為他們的後援,而他加入狼城各部落之間華丹陽軍隊的戰鬥。
痕疫再次蔓延開來,自在為了心愛的男人,更加義無反顧地挺身阻止這場天災,她要葛如黛替她送藥方去前線給大朗,自己則到痕疫蔓延的部落,一個一個地去挽救那些性命,她知道她不是神仙,但如果她能救那些人,也許大朗可以不耗費一兵一卒,得到那些部落城鎮的支持。
戰争太殘酷了,她寧願有別的方法來阻止它,要收服人心,她相信拯救生命絕對比殘害生命來得有力!雖然天朝這幾年不停地打仗,但她可以靠她的醫術說服這些人相信她丈夫,不分炎武,不分狼族,不分天朝子民,只要他回到天朝,和平之日就會到來,他會擁有絕大多數渴望和平的人的支持。
但,她錯了嗎?
天真善良的人從來沒有錯,也許他們最大的錯,是錯在被傷得不夠深吧?
注定會心痛,卻不能學會死心,她所能得到的,只有那些沒有力氣武裝自己的,又病又弱的流浪者的支持,她只能帶着那些人,尋求一個可能的幫助,一個和平的希望。
“讓我治好城裏的瘟疫,至少病好了,大家可以一起抵抗侵略……”
天朝邊境的城鎮拒絕了她的求援,炎武的部落也驅趕他們,狼族忙着跟華丹陽作戰,更無心搭理她的癡人說夢。
她知道那不是一個容易的夢,她只是想試試看。
這世上有些人推開了垂手可得的夢,也有另一些人,像蝼蟻追逐太陽般地,追着比天堂更遙遠的夢。
很傻很傻。
“就像蝼蟻的巢穴被沖入河裏,它們反正也只能等死,就算有一只特別笨的螞蟻拚命要大家一起把巢推回岸上,也是沒有用的。”葛如黛曾經這麽悻悻然地比喻着,希望她放棄那些太遙不可及的理想。
“但是它可以示範如何拚命游泳啊。”她的回答再次讓衆人無語。
是啊,她救不了全天下,但她盡全力不随波浮沉;她阻止不了戰争,但她可以盡力救人。
但是原來,最殘酷的不是天災,而是人心。
一個不得已的告密者出賣了她,炎武的部落找到她帶着流浪者紮營之地,将她帶回部落接受巫師的審判,他們相信是她招來了這場百年難見的大瘟疫。
那名白月族的孩子,根本沒想到炎武人打算燒死她,他明白自己毀了這個善良的大夫對自己的信任,害死一個努力想要種下和平種子的好人。
“對不起……”
再多的對不起,也改變不了結局。
那一把火,燒毀了一心複仇的男人僅剩一點對真善的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