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 (1)

才第一天,跟夜明珠吃晚飯的價碼,就已飙高到令人咋舌的程度——而且還只能吃飯!

不過,當兩位最高得标者的名字一亮出來,就再也沒人敢争着加碼了。一個是大名鼎鼎的皇親國戚,另一個……即使有眼不識泰山的,見到座上那些稍有地位的人個個自認倒黴地摸摸鼻子鳴金收兵,也知道沒得玩了。

唉呀,唉呀,聽說這大少爺一年來到處惹事,到處騷擾閨女,他父親在朝中偶爾都會因此被參上一本,想不到竟然也到了這裏來?

原本想要再加碼的慶王爺,看到對手的名字,雖然咬牙切齒,但也有些猶豫。前皇就是獨攬兵權,才會搞到最後華皇後奪權時,司徒氏宗親全都只能袖手旁觀,想不到太子複國後依舊獨攬兵權。也許是因為,司徒爍終究不是靠着所謂皇親國戚的幫助回到天朝,而且當年幾乎所有宗室成員,支持的都是長公主司徒凊。他們當然不是支持司徒凊稱帝,而是因為司徒凊率領所有人對抗華丹陽,沒讓司徒室宗親全數淪為華丹陽奪權後的祭品,在那段時間裏,她成了宗室所有人的精神領袖,後來他們也反對皇帝賜死長公主——剛開始是有這樣的聲音,但是當司徒爍将罪名一條條往長公主身上扣,所有人倒也不知是真的被說服了,或者只能屈服于威權之下?又或者其實更多人是被那些權力游戲搞得糊塗了呢?将小公主嫁到炎武,不是為了兩國和平,不是為了保護當時毫無能力自保的小公主,也不是為了聯合炎武皇帝的勢力掣肘華丹陽,而是為了他日敵國共謀天朝江山?皇上長子司徒穹的癡傻,不是華丹陽所為,而是長公主這親姑姑下的手,好讓侄兒成為她的傀儡?

無論如何,那些反對賜死長公主的異議,在司徒爍平凡無奇的長女司徒雨誕生後,全都平息了。司徒皇室歷代長公主都有巫力,從未有例外,司徒爍更加确信司徒凊下了咒,天朝長公主從此再也無法成為巫女。

然而,也有宗室長老語重心長地道,司徒爍是不願華丹陽之事重演。司徒凊相較于華丹陽有更多的威望,萬一哪天她要挾天子以令諸侯,甚至登基為女帝,易如反掌,尤其她還是皇室血脈,比華丹陽更名正言順。

是這樣嗎?不是這樣嗎?權力風暴外的他們又如何能說得準呢?

總之,這幾年,司徒爍對宗室血脈還算大方,但也僅是有名無權,他們這些王爺,表面風光,其實還比不上司徒爍身邊那幾位侯爺和宰相。

而另一位竟敢和慶王爺争奪美人的,就是那個最近到處被人告狀,但依然到處逍遙的當朝左輔之子,樊颢。

“兩條都是大魚呢。”主樓的後廳中,夜合歡輕笑道。

這後廳是專門用來招待花魁的貴客,有時也會讓數位貴賓同時入內休息,因此特別劃分出幾個不同的區域,各有主題——像梅花席的四面玳瑁屏風,就鑲嵌着珊瑚梅枝,紫砂色素面錦的蒲團和引枕則用了梅枝做香料。各席之間用屏風相隔,擡頭往上看,可以見到一面巨大的鳳求凰镂雕木屏風,看起來像裝飾,而實際上,花魁夜合歡便是待在這屏風後觀察底下的男人。

“樊公子得價最高,選他吧。他父親是當朝左輔,傳言左輔對這兒子放任至極,要是惹得他不愉快,随便弄一道命令下來,都能把我們整死。”相比之下-只有身份名貴的王爺就顯得不重要了。再說,單從外在條件,雖然樊公子最近不修邊幅,此刻披頭散發的,有幾分頹廢,倒也還是個美男子;反觀慶王爺……唉,全天下的花樓,八成這位王爺都逛過了,他也算千夜坊的常客,光是看那臃腫又萎靡的模樣也知道,根本是縱欲過度,三十幾歲的人,看起來像五十多歲啊。

“但慶王爺是千夜坊的老客人了,在千夜坊花了不少錢,因為別人得價高就把他屏除在外,實在也說不過去。”其實明珠當時想的是,慶王爺是司徒家的人,這不正好跟她的目的相符?若她能好好安撫慶王爺,以後便有機會見到更多皇室宗親,仇餘鳳說過,她可以對付司徒家的人,司徒氏殺光她明氏一族,她當然要讓司徒氏給明氏陪葬!

所以那天的晚宴,夜明珠竟沒挑上開價最高的樊颢,反而選了慶王爺,讓人大感意外,也有些好事者就說,天仙國色,果然不在乎世俗那套規則啊!

這決定,慶王爺當然樂不可支。樊颢表面上沒說什麽,回到行館後卻發了一頓脾氣。

這副文質彬彬、開朗守禮的假面具,怕是再也戴不回去了。仇餘鳳原本悻悻然地想諷刺兩句,但心裏也着急,慶王爺根本是老色鬼,明珠怎麽偏偏選了他?于是她道“你瞧瞧你這副模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去把自己打理好,再去見她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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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颢——亦即陽——沒想過仇餘鳳為何變得如此熱心,起碼現在他無心思考別的。當下他聽從仇餘鳳的建議,立刻将自己整頓一番,酒也不喝了,很快又回複成翻翻美男子。

這時倒是聽說,慶王爺和夜明珠吃了一頓飯,從此為夜明珠神魂颠倒。

也是,想這慶王爺雖然從小嬌貴,但心裏多少也知道女人是為了什麽接近他。可是那天仙似的夜明珠,當時明明有更好的選擇,卻偏偏選中了他,讓這老色鬼頓時想洗心革面,還發誓從此不再逛青樓,要為夜明珠贖身。

全城都在談論這件事,就算當天只有遠遠地看着舞臺上的夜明珠,或者壓根就老眼昏花看不清的,都堅持自己也在那天看見了讓慶王爺轉性的大美人。

每個人都加油添醋地形容自己看到的模樣,還有知名文人為她寫詞,于是也不過數日光景,人人都道千夜坊的夜明珠,其實是天上谪仙人啊。

只有夜明珠自己,不為所動。男人的甜言蜜語,她聽得還不夠多嗎?

樊颢帶了大禮,說是要為當日自己在舞臺下豪飲,對夜明珠姑娘有失尊重的行為道歉,白玉似的佳公子出現在青樓,自然又是引起一陣騷動。

這一回,明珠當然不能再拒絕他,夜合歡則是終于不再提心吊膽。要知道花魁雖然可以有自己的原則,但明珠當日舍樊颢而選慶王爺,根本是給樊颢難堪啊!價高者得标,本來就是最安全的做法,現在樊公子非但不記恨,還大方地給了她們臺階下,夜合歡都要酬神謝佛了!

于是當日,夜明珠設宴款待樊颢。

明明是她不告而別,是她對不起他,但在畫舫上等待她的時候,他還是無比的企盼,無比的緊張。在過去那段日子裏,他也不曾像現在這樣,像個情窦初開的生澀小夥子。

明珠當日穿了一件牡丹紅繡芙蓉花诃子及同色織金邊襕的魚尾裙,腰系金革帶,外罩孔雀綠及孔雀暗紋的大袖紗羅衫,飛仙髻上亦是一對孔雀開屏鎏金點翠的發簪和步搖,額上貼了小小的金色花钿,貴氣無比,華麗逼人。

或許是因為,她心裏有一種對男性的報複感,于是橫了心端起冷豔花魁的架子,反正這世間最不缺喜歡打扮成一身素衣,自比明月白雪的風塵女子,就和以前的她一樣,呵。

但,樊颢一見她,笨拙地站起來相迎的模樣,卻又讓她有些心軟了。

“樊公子。”

樊颢先是一陣失落,然後才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他連面具都沒戴呢。

“那日因為有些心事,對明珠姑娘實在過意不去。”記得,他以前也曾喊她明珠姑娘,這四個字在他舌尖掠過時,有些發麻,有些情怯,那一瞬間他幾乎有些憤怒于自己的脆弱。

他的雙眼無法不看她,腦海裏唯一的念頭,就是阻止自己像個強盜般把她搶回金風園,到時他會在她懷裏痛哭,問她為何不告而別,然後,他會挖下所有男人的眼睛,因為他們竟敢觊觎他的寶物——他的!

樊颢幾乎壓抑不住地想殺了那些人,壓抑不住地想抱緊她,而他的眼神卻讓明珠瞬間有些怔忡。

不,她在想什麽?樊公子比陽更高一些,也更瘦一點,聲音不同,氣質不同,更不用說陽并沒有樊公子的好容貌,他多麽自卑啊,那自卑曾經緊緊揪住她的心,讓她幾乎想舍下一切地愛他,但是……

明珠勉強回過神,淡淡說道“叫我夜明珠吧。”她仿佛不願從別人嘴裏聽到那四個字,“男人到青樓,本就是為了忘憂,公子并沒有錯。實在是慶王爺曾經多次幫助千夜坊,在恩情難卻下,明珠只能舍卻樊公子的好意,原想送花帖向樊公子道歉,樊公子沒有收到嗎?”

“我沒有住在同一個地方。”最近養父盯他盯得緊,好像也覺得他不太對勁,樊颢只好像泥鳅似地四處躲藏,不過看樣子,他最好別再挑戰養父的忍耐極限。“明珠姑娘也不必道歉,明珠姑娘歌藝卓絕,堪稱當代大師,在大師面前在下還如此放肆,實在該罰,在下先敬明珠姑娘三杯!”

明珠沒來得及阻止,甚至也忘了再糾正他,不要叫她明珠姑娘!

不知道為什麽,她這個明明想在淳良公子面前端架子的花魁,後來從沒能阻止樊颢喊她明珠姑娘。別說這小小的稱謂,夜合歡明明教了她許多應付男人的手段,但在樊颢面前,那些招式,有和沒有一樣。

如果她知道,天下間不是只有她這樣子吃癟,那位在天朝翻手作雲覆手雨的左輔樊豫,也總是莫名地被兒子牽着鼻子走,應該會覺得寬心些吧?

和樊颢共餐,讓明珠忍不住懷疑,也許連她都難以抗拒這俊美佳公子的魅力,雖然還不到心裏起了漣漪的程度——如今要讓她心裏有些什麽,恐怕也很難了吧?她苦笑着想。總之,比起當日陪慶王爺吃飯時,覺得一頓飯吃起來無比漫長且乏味,今日卻覺得月娘升得太快了些。

尤其,樊颢的眼神,總讓她有股安心的熟悉感……她不敢深想,只怕想得深了,想得明白了,會心酸。

有了慶王爺和樊颢争先恐後地讨美人歡心,其他人好像也只能看熱鬧了。

那一年,雁城老百姓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就是這兩位皇親權貴,為博美人一笑,用盡心機。那些手段,看在他們這些布衣平民眼裏,真是啧啧稱奇,越發感嘆果真是紅顏能傾城啊!

不過,除了閑話八卦之外,他們也是能湊湊熱鬧的。

因為夜明珠出道那夜的表演極為成功,不少人詢問何時還能聽她開金口,對此夜合歡笑道想聽花魁開金口,包下她一整天不就行了?

但明珠卻有不同的想法。隔年中秋,在她主動提議下,千夜坊對外大肆宣揚夜明珠又将在中秋夜開唱。這一回,就是廂房裏只能從窗子往外看的位置,也有人花大錢想走後門,因為,連別的城裏都有人慕名而來啊!

雖然這場表演的開銷不小,但是當天光是想進到千夜坊都需要入場費,更別說視野好的位置,倘若沒有富可敵國的身家是買不到的,至于看表演時讓姑娘陪伴,點酒菜,都要另外算,說起來千夜坊壓根不吃虧。

那天,夜合歡得請來幾十名保镖,替她看管那一個晚上就堆滿了她房間,用來當作入場費的銀子啊!

表演開始,夜明珠一襲銀白紗羅大袖衫,雪白诃子,飄逸的銀白純白間色裙,頭上是一頂嵌了白水晶的純銀花冠。水晶在燈光下閃爍着連绛河也相形失色的光芒,而她姿态閑懶地坐在吊挂于舞臺正上方,勾月形的秋千上,一會兒彈筝,一會兒彈琵琶,樂音如天上仙泉般純淨,人間美玉般剔透,而那歌聲仿佛具有魔力,猶比瓊漿玉液更醉人。不一會兒,她還吹起玉簫,讓底下的小舞娘們翩翩起舞,客人們直到深夜都舍不得走。

過去天朝的花魁從未有人這麽做,花魁的才藝總是由金主獨攬。夜明珠的創新之舉,雖然讓許多人得以觀賞,但因為別出心裁,反倒擡升了身價,想單獨看她表演的貴族巨富變得更多了,後來又有許多青樓争相仿效,但總也要端得出像樣的表演,客人才願意接受這種僅僅買個座位就所費不赀的做法。

隔天傍晚,明珠則赴了樊颢的約,在他的行館吃晚飯。花魁出場,要帶兩名婢子和兩名保镖,車馬酒水吃喝張羅全由客人負責,所以一到行館,樊颢的人要領着兩名婢子和兩名保镖下去吃飯,但照規矩是不行的——他們花魁還沒賣初夜嘛,怕給占了便宜,不過這一年來的相處,讓明珠信得過樊颢,所以她揮手讓婢女和小厮跟着樊府的人下去休息了。

別說是慶王爺那老色鬼,就是換作別的貴族公子,她也未必這麽放心。大概是因為将近一年來,每逢兩人徹夜對弈,彈琴,交換對詩書畫的心得,樊颢都是客氣有禮的,和她也總是相談甚歡,卻連她的手也沒碰過——若是那些習慣在妓女身上揩油的男人,哪怕有小厮和婢女跟着,恐怕也要藉機摸摸手,吃吃豆腐,還有人桌底下的腳一直勾過來,甚至當婢女保镖們腳跟一轉,就要撲上來強吻的也大有人在。

不管樊颢是真客氣或假客氣,至少他給她一種安全感。

今日,明珠穿了一襲绛紫纏枝花暗紋,雲肩通袖織金荷葉紋的上襖,和一件翡翠荷葉水波紋銷金裙,樣式保守了點,似是不想她進出樊颢的別館時,穿得大膽冶豔,給他招來太多不堪的傳言。

樊府別館種着一片梅樹,她忍不住來到園內,有些失神地看着花葉落盡,骨瘦嶙峋的梅枝,直到察覺有人竟然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她驚訝地回身,那人卻快一步伸手捂住她口鼻,強勢地半摟半拽地,要擄了她。

明珠直覺想呼救,有人闖進了樊府別館?

“叫啊,叫你那些恩客來把我拖進牢裏,你就永遠不用躲我了。”那沉啞的,熟悉的,卻帶着憤怒的嗓音,貼着她的耳朵道。

她倒抽一口氣,以為自己墜入迷夢之中,膝蓋不禁有些發軟,分不清是喜悅多一點,或害怕多一點。

直到身後高大的男人将她挾持到一處偏僻幽暗的院落,将她困在他的臂彎牆壁之間,這個時節已經雕零的花棚頂上灑下稀疏月光,月桂樹的香氣濃郁得令人發昏,她擡頭看着陽戴上面具的臉,背着光,雙眼炙烈得像兩簇火焰。

她不知道自己的雙手正緊緊地揪住他的衣袖,原來所謂害怕的情緒,怕的卻是自己真墜入了夢境,怕的是眼前的一切終會幻滅。

原來這些日子是那麽難熬,她不讓自己有一絲空暇地學着所有花魁能學習的,學着那些對組織可能會有用的,貪婪而無所不學,只因心思一放空,他便入夢來,讓她每個深夜哭着醒來,才發現自己當真什麽都沒帶走,連心也是。

那麽多為她揮金如土的俊美公子,沒讓她真心地笑一下,反倒是這男人,不知帶走她多少眼淚。

陽伸出大掌托住她慘白的小臉,揉去她臉上讓他不耐的胭脂。也許他真正想揉去的,是她眼裏指控的水光,以及泫然欲泣的神情。

他欺負她了嗎?他一聲不交代地躲開她了嗎?怎麽有人可以做賊喊抓賊?真讓

人生氣!

“叫啊,叫你那些有權有勢的客人來把我帶走!”他惡狠狠地道。

他的話卻讓她的心恐懼地吊到了喉嚨處,反而比他更壓低聲音,卻止不住顫抖地道“你知不知道這裏是哪裏?”

“不知道,你的一號恩客大宅?我看不怎麽樣。”他譏刺地道。

“但他爹能讓你永世不得翻身,你快趁沒人發現時……”叫他走嗎?她如鲠在喉,說不出口。

陽突然一陣好笑,“那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誰?”他突然發現他不該這麽問的,但明珠只是瞪着他半晌,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麽,凄凄地笑了。

“不知道,也許又是一個有頭有臉的權貴,絕對容忍不了他兒子身邊有我這樣的女人。”

陽瞪着她半晌,思考着他的家人——不管是哪個,在他背後嚼舌根的可能。

不,就算是那樣又如何?她看來不像看穿了他的身份,要是知道她就不會在這兒了,那麽有什麽原因會讓她躲着他?他想不出來!

“怎麽?在我身邊很委屈?在別人身邊就不委屈了?讓那些男人幾百只眼睛看着你,幻想把你剝光就不委屈了?”他光想到昨天晚上,甚至更早之前,全雁城的男人都看着她——噢,他完全清楚那些男人看着她時在想什麽,他清楚得很!想她脫光了躺在身下,想她那黃莺出谷的嗓音嬌柔地喊着哥哥,他知道他們早就用想像強暴了她一千一萬遍!因為那就是他想的!

想到這裏,他像頭被激怒的獅子,用高大的身子逼近她,拉起她的裙擺。

直到她累極了,他替她穿戴好衣裳,還帶着壞心眼地拿了他的絲綢方巾塞到她仍流淌他津液的下體。然後把她抱到一處安靜的花園裏,讓她靠在涼亭的椅子上休息。

他要離去時,沒察覺她疲憊地伸出手,想拉住他,卻只是讓他的披風下擺滑過指尖。她來不及喊他,因為已有人聲往這兒來,她怕他被抓住,只能咬着唇,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

失魂落魄地坐在花園裏好一會兒,衣冠楚楚,錦服熏上了慣用的冷調香料的樊颢來到她身邊,“明珠姑娘?你看來累了,我讓人給你備了上房,你先歇着吧,晚點我再讓人送晚膳到你房裏。”

他過分的溫柔體貼,她無心深思,因為塞滿她胸臆的是——過去,無論如何,陽總會在歡愛後抱住她,她纏綿,哪怕只是安靜地栖伏在彼此頸間,也無比歡欣甜蜜。

她沒想過會再見到他,如今才知道她對他,還是滿滿的貪心和依戀。太無奈,太多餘啊……

他真的來到了雁城嗎?他在哪兒落腳?可曾到千夜坊來?問過夜合歡和幾個慣常招呼客人的老鸨,都說不知有戴面具的客人。

她甚至開始懷疑,那一夜真是春夢一場。這結局讓她心裏有一陣凄怆,每天将那條洗淨了的方巾揣在懷裏,怔忡失神。

後來數年的紙醉金迷,他偶爾像一陣幻影,夜半來,天明去,短暫的有如朝露,她抓不得,就是想抓也抓不住。可她總會期盼,盼啊盼,哪怕他來的次數屈指可數,任何地方他都可能出現,原來她大多數時間都在等待,傻傻的,不曾回神看清楚自己失心失魂卻癡癡戀戀的樣子……

第一次替仇餘鳳辦事,殺了個在軍隊裏執掌要務的武将,她到底把殺人這一回事想得太簡單,想法太幼稚了,查案的官員來問話,她差點要露出馬腳,幸虧夜合歡機伶,後來對外宣稱她受了驚吓,病了三天,火山孝子們送來的補品差不多夠給全雁城老百性中元普渡用了。

她開始明白,原來真正如朝霧雨露,不知能否見到夕陽的,其實是她自己。以前總認為,倘若有一天,她為叛黨卧底的事暴露了,她随時都可以死,一點也不會害怕。可是現在她卻怕了。那些盼望,盼他不知何時到來,短暫的每一夜,都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盼啊……怎麽離開了金風園,仍是盼。三個月、兩個月才盼到一夜春夢,纏緊了他怕天亮,分開時連舍不得都不敢說,也不能說。

他壞,就讓他壞吧,總有人譏笑女人傻,千夜坊裏,多的是那樣讓男人糟蹋了還執迷不悟的傻女人,她總在一旁獨自倚着攔杆,幽幽地笑,不說話。

知道嗎?她從不給客人唱那首白頭吟。可關起門來,自己唱,千夜坊裏那些女人聽了,一個個都哭得心碎。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啊……

為什麽,這麽難?

終于,夜明珠十八歲了——其實已經二十。早在兩年前,就有人在詢問當家花魁何時賣初夜,仇餘鳳直接放話威脅夜合歡,死也要把那些豬哥擋下來。

“沒關系,等我們完成大業,到時每一個欺負過你的,我都替你殺了他!”仇餘鳳總是說。

她淡淡地笑着,有個人也總在她耳邊這麽威脅呢。

你要是讓哪個男人碰你,我就殺了他!

夜合歡都不想提醒仇餘鳳,她可不是開救濟院的。但,起碼該怎麽大撈一筆,她倒是有譜。

那個夏夜,簡直可說是萬人空巷,為了夜明珠拍賣初夜的暖身表演,有人還大老遠從東海和帝都趕來看呢。

圍繞着水邊的三面貴賓席,想當然耳都是有意開價買她初夜的。夜明珠坐在一朵巨大的白芙蓉上,數名水性優秀的丫頭輪流扮作鯉魚仙子,慢慢地推着芙蓉,讓她從這邊晃到那邊。

她将雪膩的粉臂擱在花瓣上,支着頰,似笑非笑地唱着曲,有時滑到某人座前,和他對敬一杯,有時伸手撈起湖水,朝座上看得兩眼發直的貴客潑,有時則撚起漂在湖面上的月季朝客人丢,那些接到花的,甚至是被潑了水的,都笑得一臉春心蕩漾,好像覺得夜明珠姑娘對自己肯定是有意思的,飄飄然吶。

還有人偷了她輕佻地跷起擱在花瓣上那只玉足所穿的繡花鞋,惹得她嬌羞地酡紅了臉,眄他一眼……啊!就算沒标到初夜,他也心甘情願了!那人捧着繡花鞋,一副死也瞑目的模樣,身邊的大爺們一個個又羨又妒啊。

最後,夜明珠從那朵白色假芙蓉上站起——她身上只穿了件金色诃子和同色魚尾裙——一躍進了水裏,當下每個男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夜明珠姑娘!”女神啊!誰來救起他們的女神啊!要是凍着了嗆着了他們會心疼啊!

夜明珠今晚臉上沒有任何妝,就連珠釵也沒有,換作別的女人,可能撐不起場面,但顯然今晚的客人們都不在意,或是根本沒發現這點。她的美本來就不需任何點綴。

然後,就在衆人朝着水面引領焦急盼望下,夜明珠在水底,在其他扮作鯉魚仙子的姊妹們幫助下,脫了原本就只是随意套上的魚尾裙,像一尾真正的鯉魚公主那般游到三面舞臺中央,面湖的、正中央的位置,那是原來排練時就安排好的位置,有把手和梯子讓她往上踩,于是她款款浮出水面……

不上胭脂和水粉,不佩珠釵寶鑽,才禁得起湖水還以清靈原貌。

銀泉柔滑,淌遍那明霞骨,沁雪肌。發如絲,膚如脂,盡是珠輝玉麗,既是純真嬌柔,猶如冉冉香蓮帶露開,也是香豔妖嬈,恰似神女攜将暮雨歸!小

今晚買了正中央位置的,自然是樊颢。明珠沒料到是他,雖然楞住,但也許這樣更好,畢竟要她對一個用眼神剝光她的男人表演這些,她也覺得為難。

她傾身向前,銀色湖水就這麽讓兩旁的人瞪直了眼地滑入香溝之間,幸而特別襯厚的诃子擋去了所有貪婪的視線,而她伸出手,撫過樊颢的臉龐。

他眼裏的笑意褪去,那暗暗跳動怒火的眼,為何讓她心弦一動?她照着編排好的動作,慢慢貼向他,而樊颢不想她整個身子都露出來給人看,便配合地将身子往前傾。

但她只是将雙手撐在桌上,輕輕地在他額上吻了吻,然後便像一尾調皮又害羞的魚兒般躲回水裏。

啊……男人們都發出了惋惜又不舍的驚嘆聲。

最後,夜明珠登上早就等在後方的畫舫。那艘畫舫今夜就泊在正中央,剛好把原來三合的水池圍了起來,由于平日就常作為歌舞表演用,登船的臺階特別寬,夜明珠一爬上臺階,兩邊的侍兒就立刻拉起長長的絲布,将她曼妙的曲線遮擋起來,遠處那些男人只能從隐隐約約透過絲布的光和影想像着,恨不得用眼神燒透了絲布一般,瞪直了眼看着。

夜明珠回過頭,沖着他們,羞怯地、妩媚地一笑。

“夜明珠——”

今晚之後,那些男人都瘋了!

他像一團黑色的火焰,來自幽冥深處,以狂風怒雪的姿态向她掃來。

她只來得及在畫舫上換穿一件深紫色齊胸襦裙——沒有織金也沒有鮮豔刺繡,低調至極的鴛鴦暗紋和輕飄飄的紫紗羅,因為她本想在那樣的演出後自己躲起來靜一靜——長發半濕地披散在身後,而他乘着一艘沒有任何燈光裝飾的船,上了千夜坊的畫舫,如入無人之境地帶走了她。

那些想上前阻止的,全被管事瞪退了。明珠只怕陽被那些人趕走,也忙不疊地要他們別聲張,卻沒發現根本沒人敢上前。

他箝制住她的手腕,粗魯又強勢,最後一手撈住她,跳回自己船上。

那一瞬間,她真的希望他就這麽帶着她逃了吧。

讓他倆逃了吧,趁着夜色逃了吧,恩怨情仇,什麽都別牽扯,只要他願意,她就跟着他到天涯海角……要是真能那樣該多好?

“你就真的那麽想當婊子?”回到他船上,他雙手箝制住她肩膀,氣得差點沒捏碎她。

而她只是靜靜地迎視他,“你從沒問過我,我來自哪裏。”

陽的臉色一變,以為她看出了什麽,她卻凄怆一笑,“你不在乎,真好。可是我不能不在乎,我的家人死得很冤。”

“而他們需要你出賣靈肉?因為自己的冤屈要讓自己的子孫血脈成為下賤的妓女?”這就是他把她藏起來的原因,他絕不讓她為了複仇去出賣自己,可惜他做得不夠好,不夠完整,是嗎?

“但這是最快的方法,我可以接近那些人。”

他欺向她,頭一次這麽不收斂地讓自己渾身充滿壓迫感,他生?來的霸道氣魄和狂焰,他總是費盡了力地掩藏。

“誰碰了你,我就殺了他。”他像用了最大的力氣隐忍,擡手撫過她的臉龐,那力道讓她知道,他是多麽努力在克制怒火,即便嫉妒之火灼痛了他,也不肯傷她半分。

“我說到做到,就算是皇親國戚,就算是那個愚蠢的……樊颢。”見明珠聽見樊颢名字後瞬間慌亂的神情,他更加憤怒。

那種白癡有什麽好?“你想要暴君是嗎?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暴君?那麽我就給你一個暴君!”哪怕他必須先推翻龍城裏那個,他也會為了她認真去做!

然後,那些男人,每一個都必須死!

慶王爺只是倒黴無端被牽扯進來的。

原本,仇餘鳳給她的目标都是手握帝都周圍三路兵符的武将。有練兵練到一半暴斃,原職就由組織早年埋伏進軍隊裏的人接替,這事當然要夜明珠給軍機大臣吹點耳邊風才能成;也有接受他們攏絡的;更有寧死不屈,最後被他們暗中解決,派人易容頂替的——要殺了對方再易容頂替,自然沒那麽簡單,所以這也是最不得已的手段,因為訓練一個懂易容和變身術又夠機靈的人,得耗費組織太多時間心力,還得夜明珠花兩三年和對方周旋應酬,了解他的喜好和過往,并摸清楚還有哪些人得提防。明珠第一次見識到所謂易容和模仿聲音的技巧,大感不可思議,後來她學得最認真的也是易容術和變聲術。

除了仇餘鳳給她的目标外,她向來也樂于攏絡那些皇親國戚,因為她的心思始終就是對付司徒家!

殺慶王爺是因為,她當時已經和另一位司徒氏的王爺搭上線,不想再應付這個纏了她許多年的老色鬼。怎知第一次下手,沒算計到慶王爺身邊的小厮,被小厮撞見了她出現在慶王爺的別館裏。

她原本已經慌了手腳,陽卻在此時大剌剌地出現,當着打更人的面殺了那名小厮,施展輕功離去。她知道他是為了替她引開所有的人,衙門也判定兇手是那個戴面具的刺客,封城近一個月搜捕,讓她整天提心吊膽,深怕他會被抓到,外面一有風吹草動,她就徹夜未眠。

他一直都在的,是嗎?

由于近幾年橫死的高官王爺,隐隐約約跟千夜坊都有關聯,正巧這時帝都來的晏王爺有意替夜明珠贖身,仇餘鳳也贊成她答應下來,好在事情越來越多人關注前,離開雁城。大

也就是說,一旦她答應了,她便要嫁給晏王,為別的男人披上嫁衣。

明珠撫着胸前的翡翠錦繡香囊,和陽身上的大紅錦繡香囊是一對的。

關于他們倆,究竟是一開始就注定無望,又或者是兩人都忘了對彼此坦白?她是亡命天涯的欽犯,而他是……他是……

他還戴着它嗎?他可逃出城了?

窗臺上傳來動靜時,她本以為是風,卻看見一道人影,吓得差點驚叫出聲,但當一身夜行衣的陽翻身入內,她雖不敢置信,卻立刻上前抱住他。

她以為陽武功高絕,才能躲過千夜坊巡邏的保镖耳目,實際上陽的武功雖不差,但要躲過千夜坊在高塔上監視的八名保镖,他還是耍了點手段,讓西河買了兩壺酒上去和幾個當年拜師練武時的師兄弟聊天。其實要光明正大地要求夜合歡睜只眼閉只眼也無不可,但眼前夜合歡顯然是站在仇餘鳳那邊的,那兩個女人都贊成夜明珠嫁晏王!

“如果不要她嫁晏王,那麽你從持國公府用八人大轎來把她擡走啊!”

“那個狐貍精佟幽花不是為你想了個好理由?你因為父親橫刀奪愛,來到雁城找舊情人安撫你的情傷,就算你現在要娶一個煙花女子,樊豫也絕不敢反對。”仇餘鳳悻悻然地道,偏不打算告訴他去年樊豫已經為了佟幽花答應和他們合作。一旦這兩父子知道彼此成為盟友,樊豫的能耐再加上陽在組織裏的地位,她還能有立足的餘地嗎?

明珠要殺姓司徒的王爺,她是舉雙手贊成的,但樊颢卻不贊成。對組織來說,讓夜明珠嫁晏王,顯然好過讓她嫁給樊颢——樊颢充其量就是個連靠他養父在宮裏給他安插肥缺都懶的纨绔子弟,還不如晏王偶爾能進宮走動,她才能伺機接近司徒爍。

她們以為他沒提過嗎?是夜明珠拒絕了樊颢!

“正因為對樊公子有兄妹之情,明珠更不能耽誤樊公子。”她不願意将樊颢當作報仇的工具,樊颢已經為她做了太多。

對此,他一方面很高興她拒絕了樊颢,另一方面,卻也對于讓樊颢娶夜明珠這個做法不樂觀。

樊颢是在司徒爍回到天朝,樊豫的前任主子司徒凊被賜死後,才被樊豫收養的,他根本不清楚樊豫和司徒凊有多少深情。對十歲的他來說,樊豫和司徒爍聯手賜死了司徒凊,出賣了自己的主子,并且從此成為勢力和地位不可動搖的當朝左輔,這就是他所知道的全部!

他的養父是一個為了活下來,為了往上爬,可以出賣自己心愛女子的人,就算餘生表現得再悔恨也于事無補。又或者,有時他會想,養父的放浪形骸,誰知道和司徒凊的死究竟有沒有關聯?也許他只是心虛怕作惡夢,才會日日夜夜醉生夢死。他從來不明白轉世的司徒凊——佟幽花為何執着于這樣的男人,但是佟幽花幫他想的法子,讓他很心動。

但,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能殺的樊豫,如果發現兒子要娶的是早該死絕的明氏餘孤呢?他從來就不樂觀,否則早多少年他就光明正大地娶了明珠。

而現在,明珠答應了晏王的婚事,卻把他給逼急了!

“我們離開這裏。”他的眼裏,閃爍着某種她忘不了的神采,不是憤怒,不是過去她很習慣看到的促狹,而是後來每每想起時,總讓她感到心碎的……

期待,和幸福。

明珠一時無法會意,“去哪?”

“去任何地方,東海,西域,甚至是翻過山頭,鬼域也好,高原也好,離天朝遠遠的,離皇帝遠遠的,就我們倆過平靜的日子。”

總有那麽一刻,你知道自己只要作對了抉擇,不管困難也好,艱辛也好,甚至癡人說夢也好,只要下定決心,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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