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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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作為一個花魁,明珠差的也只有怎麽對付男人罷了。花魁當然可以有脾氣,需要哄男人的,是那些色相才藝平平的妓女;要緊的是,她得學會跟那些豺狼獨處時別被牽着鼻子走,否則便宜都被占盡了,還賣什麽?
至于年紀……夜合歡思量着,經過這一年下來,看得出明珠是天生麗質,容貌不易老,只要将實際歲數一直保密便是了。
于是隔年春天,“十五歲”的夜明珠,終于要以千夜坊新花魁的身份,第一次登上舞臺——
溫柔的女人傷了心,會冷酷決斷;那麽高傲卻靈魂有着缺陷的男人呢?
天知道,他那顆生來就扭曲的心幾乎快要被彌補安撫了。他幾乎快以為自己是完整的,多麽幸運,多麽開心,多麽恨不得時光飛逝。他交差了事地應付着帝都裏的一切,即便好像全天下所有人突然都開始跟他作對,拖延他回鵲城的時間,但因為想着能見到明珠,他忍了。
那麽難挨,那麽難熬,他也終于體會到她的相思成癫呵!
但,那年夏天,他捧着要哄她開心的禮物回到鵲城,才知道她走了,什麽也沒留下,什麽也沒帶走,離開了他的羽翼之下……
她怎麽忍心?怎麽能夠?他以為那是個玩笑,幾乎要把金風園給翻過來,然後雲嬷嬷跪了下來求他原諒,因為姑娘早在數個月前就離開了,但她怕他怪罪,才遲遲不敢說。
陽差點失手殺了他的奶娘,幸而西河擋了下來。
她為何要走?為何什麽都不留給他?至少告訴他為什麽;告訴他,她會往哪裏去?
她沒有帶走任何一件他給的東西,唯獨帶走了她父母的牌位,就是因為她父母的牌位不見了,才更加确定她是自己離開的,好像他完全不值得留戀似地離開。
不值嗎?不值嗎?她真的沒有一點舍不得他嗎?她不愛他嗎?那些眼淚,那些纏綿,那些依依不舍,都是演出來的嗎?她知不知道他的心曾經為了那一切好雀躍,好像擁有了天下的一切?
他發瘋似地找了她一年,幾乎沒回家,每天和西河四處尋覓,幽魂般漫無目标地游蕩,遇到背影神似她的,嗓音神似她的,甚至只是笑臉神似她的,他就像個瘋子般沖上前去擒住那個陌生女子。
幸好有西河在,也幸好他身份尊貴,再怎麽樣都沒人拿他有法子。
他的反常,讓一向醉生夢死的養父也隐約察覺到不對勁,但那一年他在家的時間極少,養父無從問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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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瘦了許多,衣袍寬大有風,而且正值春春年少,身子又抽長了,更加地形銷骨立,滿臉的?碴,只有偶爾回家時會應付地修一下,表面上的他,以前是個愛笑的年輕人,現在他卻連表演地笑一下都懶了。
他開始明白,養父為何總在酗酒,鎮日喝得醉醺醺的,對任何事都譏诮不屑。因為有時候,他醉到連現實和夢境都分不清了,好像就能回到過去……
回到那時,她站在紅梅樹下,一顆眼淚都能讓他心碎。她也果真如他當時所害怕的那般,消失了!
而造就這一切的仇餘鳳,心裏也是掙紮着。這一年來,她總會到千夜坊去看明珠,替她解決不少花魁準花魁之間的明争暗鬥——真是一群蠢女人,明珠和她們是不一樣的,她将會是她對付皇帝的秘密武器!只懂得為自己的好日子争個你死我活的蠢女人,跟她的大業相比,簡直像蟲子一樣可笑,她忍着沒捏死她們就算不錯了!
然而,不管再怎麽氣夜合歡答應訓練明珠,這些終究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也不想眼睜睜看着明珠到了拍賣初夜那天,任由男人蹲蹋——雖然明珠已非處子,但夜合歡的方法多着。
于是,在明珠初次登臺的前一天,仇餘鳳将陽帶到了雁城。她當然也可以當明珠的金主,但是她其實有了別的計劃,而陽的另一個身份,将會是很完美的棋子。
夜合歡将有關夜明珠的一切保密到家,只讓畫匠畫了幾幅美人圖,半年前開始就挂在千夜坊的顯眼處,以及和千夜坊有交情的酒樓茶樓裏,畫像上只有一句落款——千夜明珠。
世間真有如此美人?看到圖的都不信,但偏偏又有些客人偶爾隔着紗簾或竹簾,或者在畫舫上遠遠一瞥,好似真看見千夜坊有個天仙下凡似的美人。于是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到了夜明珠終于要亮相的那一天,千夜坊的門檻都要被踏平了。
當天晚上,千夜坊裏一位難求,能夠包下舞臺周圍座位的,沒有一擲千金的本事根本辦不到,其他人就只能站在樓上,或別處的廂房裏隔着窗子看,總之那一晚,很有可能全雁城的男人都去了千夜坊!
面對這樣的盛況,夜合歡毫不擔憂,因為她知道,明珠絕對會讓這些男人覺得值回票價。
千夜坊的舞臺就蓋在雁湖上,夜明珠出場的時間就訂在夕陽下山時,主要是利用夕陽的餘晖來制造光線效果,另外還有各種罩着琉璃的燈光會漂浮或懸吊在畫舫和舞臺邊。太陽下山後,各色燈火會越來會多,臺上的夜明珠會仿佛置身琉璃仙境。
湖岸,千夜坊的樂師們開始彈奏仙樂,幾名新進的小妓女穿着诃子和魚尾裙,手持藍色銀色絲帶,随着音樂,像浪濤那般舞動,直到音樂突然有如游龍登上天門,卻陡然一個急躍,宛若在霞空中千回百轉,最後直入瀛海之中,千絲萬縷撩亂翻騰的琴弦聽得人耳朵都忙不過來了。這時,拿着彩帶的少女們往兩邊退去,舞臺面向雁湖的方向,四個宛如海中戰士的男人扛着一個在夕陽照耀下閃着粉色霓光的巨大扇貝,好似真的從瀛海來到人間。他們緩緩地走向舞臺中央,在放下扇貝後,四名勇士一個俐落的後空翻,魚龍一般矯捷地翻入湖中,動作整齊劃一,毫不含糊。
“好啊!”明明是來看美女的,看到這樣的身手,竟然也有人鼓掌了。
接着,少女們像好奇的小仙子般,一個個朝扇貝接近,然後在扇貝邊緣圍成一圈,并且一齊輕輕地掀起了扇貝,那每個動作,都是絕妙的表演。
仙樂的曲調變得曼妙優美,輕柔隐約得似乎來自于遙遠天邊,三面看臺上的所有男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夜明珠宛如醉卧的美人,橫陳在扇貝裏,單手支着額頭,睡姿慵懶随性,少女們瞬間如海浪般向後仰躺在舞臺上,似乎是自愧不如。
仙子啊,美人啊,睜開眼來啊!那些男人們心裏在吶喊,直到夜明珠黑睫顫了顫,星眸像蒙上了春霧般迷濛,似笑非笑地,臉頰酡紅,好似醉了酒,妩媚的眼波左右顧盼,笑了起來。那笑,像是有什麽妖術似的……不,若有,也是仙術啊!笑得人輕飄飄,醉茫茫。
即便是皇帝出巡了,恐怕也沒這麽安靜吧。那些能近一些看着夜明珠的男人,魂都被勾走了!
只見她穿着湖綠色繡金紋诃子,一襲湖綠銷金裙,金色披帛和彩帶被湖上的風吹得宛如仙女衣袂,連頭上的步搖都在夕陽照耀下閃爍霞光霓彩,怎不讓人目眩神迷,相信是仙子下了凡?
岸旁樂手曲調一轉,仿佛又自瀛海回歸人間,夜明珠依然斜倚在蚌床上,支着頰幽幽地唱道“君似明月我似霧,霧随月隐空留露……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暮……”
啊,湖上的浪潮可否退去?人間的瑣碎言語何不消失?風且歇一歇,夕陽且留住,這天女絕唱的嗓音,讓他們都醉了,癡了,入迷了。
而顯然花了最多銀子,有幸坐在舞臺正中央前的看臺,卻從頭到尾只顧着酗酒的男人,在這歌聲中猛地頓住,緊接着像無法置信似地瞪大了眼,看着舞臺上那竟然熟悉得教他心痛,卻殘忍地巧笑倩兮的人兒……
胸臆間的疼痛勒住了他的呼吸思緒,酒盞被捏得粉碎,紮得他的手鮮血橫流,他卻恍若未覺。
狼族、炎武族天朝的争執總是一波又一波,不曾間斷。若說天朝姿态高,也不盡然,一個巴掌拍不響,那些草原男兒看不起女人當家,找了各種理由挑釁也是有的,尤其華丹陽名不正言不順,那些美其名是打抱不平,實則想趁火打劫的權力分子也不少。
一旦有了傷亡,瘟疫和傳染病就會順勢蔓延,自在和大朗越來越常翻山越嶺去那些被戰争蹂躏過的村子救治傷患,因為大夫不夠,更有,天朝的大夫不肯救狼族或炎武人,炎武的巫醫也對天朝人見死不救,只有自在來者不拒,大朗知道她的個性,跟在她身邊替她打理一切,也會耍點小手段,在必要時讓她能夠休息。
人是死不完的,還活着的總不能就這樣給折騰死。
救那些人,賺不到什麽錢,更總有炎武人和天朝人把她當奸細,讓她很無奈,有一天晚上他們又被拒于城門外,城內的疫情正在蔓延啊!偏偏太守堅持從天朝請大夫來,不讓她進城。
“誰知道這女人是不是替炎武人來刺探軍情?”
自在無語,但也無可奈何。她聽說他們把病人集中在一處,死了就集中火化,每天正午過後,看到城內又冒出濃黑的煙,就知道又有人走了。
“咱們回去吧。”何必熱臉貼冷屁股?那些高官的嘴臉看了真令人作嘔。
“再等兩天吧,說不定太守自己家裏人病了,就會開門讓我進去了。”
“進去幹嘛?人家又不會感激你。”
“我要感激的話,當什麽大夫?捧着大袋的錢去當散財童子不就得了。”
“你有錢嗎?”他老實不客氣地吐槽。
“作為男人,是不可以譏笑妻子沒錢的,你這樣是在笑你自己。”兩人倒是一點也不在意地擡起杠來了。
“不好意思,我的錢就是我媳婦的錢,我媳婦的錢還是她的錢。”
“我有這麽刻薄你嗎?”自在好氣又好笑,家裏管錢的是誰啊?
“我說真的,這吃力不讨好的活,算了吧,錢賺不了無所謂,傷身又傷心就不值了。”
“我也沒有硬要傷身傷心嘛,只是再等兩天,兩天後咱們就走。我們也才剛來,就四處看看。”
兩人在城外紮營,大朗檢了些柴火,抓了只地鼠,配白酒吃了一餐。
“你為什麽會想當大夫?”長夜無事,兩人就像過去在家裏一樣,閑話家常,配白酒清茶。
“祖師爺賞飯吃喽。”她開玩笑道,“其實我懂事以來就跟着幹爹學醫
術,沒想過為什麽,只是當我覺得這件事應該做的時候,我就會去做。”
“那什麽都不做,也無妨吧。”
“是啊,做不做都無妨,所以我選擇去做喽。其實這個世界并不會因為我去做就改變什麽,每個人都只是大河裏的一滴水嘛,老天随時可能不賞臉,努力也常常有可能會失敗,但總不會因為這樣,大家幹脆就躺着等死吧?反正人都會死嘛,忙什麽?但也沒有人就這樣跑去死啊。自己認為值得就好,世上有萬種人,就有萬種他們認為值得的想法,但那些都不是我的,至少我想不出比救人更要緊的。”她看向丈夫,“那你例,幹嘛老是一定要跟在我屁股後面啰啰嗦嗦?”
他關心她還被嫌啰嗦啊?大朗塞了一口肥嫩的肉進她嘴裏,然後故意捏了她一把,把她臉頰捏得油亮亮地,“是啊,跟你出門,不被你感謝就算了,還被嫌啰嗦呢。”他早知道自己娶了個有勞碌命的老婆,這輩子是閑不下來了,
可是盡管如此,他還是很開心地一頭栽進去。明知道不輕松,會被氣死,但還是想守着她啊。
“我懂了,行醫救人是你媳婦,而你是我媳婦。”所以,做丈夫的,要以媳婦為人生的明燈,無怨無悔,犧牲奉獻嘛!苦命懼內聯盟創始人大徹大悟,可以登仙了。
什麽跟什麽啊。自在好氣又好笑地燈他一眼。
他們烤肉的香味,引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但那瘦小的不速之客,顯然只敢偷他們的幹糧。當大朗抓到他時,才發現那是一個骨瘦如柴的小鬼。看他應該也餓了,兩人把剩下的肉分給他,反正他們身上帶了足夠的幹糧。
“這麽晚還在外面游蕩?”會不會是小乞丐?真可憐響。
男孩好像看出他們的疑問,髒污的臉因為被當成乞丐而脹紅,“我不是乞丐!我有爹娘,我出來找我爹!”
男孩的父親是天朝的軍人,華皇後将他征召到前線來打仗,小男孩卻聽說因為瘟疫蔓延,戰事已經暫緩了,他等不到父親歸來,一個人千裏尋父。
“我會自己找到父親。”小男孩也明白,征戰連年,大家日子都不好過,沒有人會想給自己攬上這樣的麻煩,但是經過一路上的磨練,他已經變得很勇敢了,他不需要麻煩別人。
既然遇上了,自在當然不會坐視不理。大朗知道妻子的性情,反正比起坐在這裏等着進城救那些他沒有很想救的人,幫這小鬼還有意思多了!
男孩很聰明,不是盲目地大海撈針,他知道父親被派到哪裏,在哪個軍隊的哪個行伍裏,一路上這樣打聽軍隊的行進過來的。
他們幫着小男孩尋找父親,最後終于找到軍隊的駐紮地,這支小隊只剩下寥寥數人,原來大部分的官兵都病了,卻因為他們遠在異地,求助無門,還得提防炎武人的追殺,唯一活下來的軍醫早已分身乏術。
自在和大朗留下來幫忙,沒有人有異議。
其實,這群在前線作戰,看遍生死,嘗盡孤立無援滋味的士兵,反而最沒有無謂的堅持。
男孩的父親也病了,他徹夜不眠地照顧父親,原本奄奄一息的男人,看見了兒子,似乎也燃起了求生意志。
退兵的命令終于到來了,總算在那些疲憊不堪的士兵臉上點亮一點笑容,雖然他們知道這個命令可能很短暫,但都恨不得立刻就生了翅膀,飛回千裏之外的家鄉,和家人團聚。
“爹,我們回家吧!”
“走,回家。”
男孩也讓他父親牽着手,踏上回家的路,離去前他轉過身,笑着向自在大朗揮手。那是他們看過最燦爛的笑容,連他父親刀傷未愈的臉,低頭看着孩子,也漾起了滿足的笑。
“如果沒有戰争就好了。”他不是當權者,但是,怎麽會有一國之君,忍心讓自己的子民骨肉分離呢?
“如果這世上的人都不分敵我,不要劃清誰是炎武人,誰是天朝人,誰是狼族人,就更好了。”因為這樣而拒絕別人伸出的援手,太可悲了。他記得她這麽感慨地回應。
如果……如果……
如果這世間美好的一切,都能被悉心守護;如果這世間淳善的初衷,都能被銘記……但,那也只是如果。天空從來不是永遠的湛藍,涓滴細流的努力也改變不了什麽,每一個人不管選了什麽道路,都不會永遠順遂。
但是至少那當時,他們選擇了自己相信最值得,也最無怨無悔的一條路,然後一起牽着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