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 (1)
一轉眼,梅花落盡,春光仍好,依舊是姹紫嫣紅開遍。每日天未亮,明珠便早起為父母誦經,上午大多待在書齋或畫樓裏,到下午,有時刺繡裁衣,有時撫琴吹蕭,消磨一天的時光。
她給陽裁了件春衣,一雙鞋,一個香囊,不知送到他手上沒有?這些舉動不能說不是別有用心。她常常書讀到一半,沒意會到自己又撫上胸前垂挂的香囊,顯得若有所思,魂其實早就飛得老遠。
這天,丫鬟翠萍送來一個包裹,原以為是陽從帝都讓人帶來給她的,打開一看,卻見裏頭是一件小襖和一雙小鞋,樣式極為眼熟,她立刻伸手去翻衣裳內側——奶娘曾說,給她們姊妹倆做的小襖和小鞋,都是要讓她們留作紀念,而為了和她小時候的那些衣裳區分,青兒的都另外再繡上了“青”字。
果然就藏在衣裳內側的繡字,讓明珠顫抖地檢視那個包裹。除了青兒的小鞋和小襖之外,還有一封信。她又急又怕地拆了幾次才拆開,深怕撕壞了,一顆心跳得飛快,信箋都差點拿不住。
欲知令妹安危,今日未時,城郊翠雲觀,梧桐樹下靜候。
誰會知道她是明夏豔?這字跡顯然不是陽。明珠心驚膽顫,甚至都覺得頭皮發麻了,但是她已經許久無法開口向陽詢問關于他爹那位故人的下落,這封信是近兩年來她唯一可能找到青兒的線索,她不可能置之不理!
于是,明珠換上外出的男裝,對嬷嬷說要到翠雲觀上香,帶上了向來老實話少的紅菱,便去赴這神秘人的約。
翠雲觀本是修道人清淨地,沒有名師大神加持,供奉的也不是民間向來喜愛的財神或月老,香客寥寥無幾。明珠讓紅菱留在前殿,說是要添油香,自己趁着觀內沒什麽人時來到後院。
道觀後院,果然有一株梧桐樹,卻四下無人。明珠忐忑不已,只能依言在樹下守候。
“姑娘雖然謹慎,但還是不夠小心。”須臾,一名年輕女道士手持拂塵,從翠雲觀通往山路的小徑走來。
明珠尚不明白對方的來歷,于是選擇靜默。女道士為取信于她,故也不在意,自我介紹道“貧道原是帝都人士,常年結交一批性喜行打抱不平的朋友,亂世之中行俠仗義,快意江湖,兩年前暴君昏昧……”她說到這,明珠已是倒抽一口氣,緊張地四下張望,女道士笑了笑,“別擔心,今日為了恭候姑娘,我們已做好萬全準備,這裏不會有皇帝的爪牙。明姑娘,咱們就把話說白了吧,令尊為官正直廉潔,卻遭受那樣的冤屈,江湖中不少正義之士為他抱不平,兩年前我和同伴原本計劃救出明氏遺孤,只可惜有人比我們早了一步。”
“你們知道那人在哪?”明珠終究按捺不住地,問出她最想知道的事。
“如果你是指救出令妹的義士,那人曾受令尊之助擺脫冤獄,因此假借行商之名繞道羌城救出令妹。他是麒麟城有名的富豪,其他的暫且不能透露。”
“為什麽?難道我會害我妹妹?”
“姑娘難道從不曾好奇枕邊人是何許人也?”
想不到對方話鋒突然一轉,“枕邊人”這三個字表示對方知道她目前的處境,這讓明珠臉上一陣難堪,但是這句問話卻也道破了這兩年來她始終避重就輕、自我安慰而不敢探究的重要環節——
Advertisement
能夠像陽這般揮霍,極可能不是尋常百姓!
“貧道就不多嘴了,如果姑娘想知道枕邊人的真面目,明日寅時可以再到這兒來,姑娘若信得過貧道,讓貧道帶姑娘上帝都走一趟,自會真相大白。”
“你們為何要做這些?”明珠雖然有些動搖,卻不得不懷疑對方的目的。
“姑娘不信我們,其實我們也不信姑娘。榮華富貴,膏粱錦繡,自古以來總能讓人連血海深仇都遺忘。”
她明顯的譏諷讓明珠心中一凜,卻沒有羞惱,“我懂你的意思,但這和你們所做的是兩回事,原諒我為了僅剩的這一片容身處,不能輕信任何人。”
“如果姑娘心中仍有報仇雪恨之想,天下間絕不會沒有容身處。我們只是看不慣奸人妄想只手遮天,所以出面給姑娘一條指引。正義之道,吾輩坦蕩而行,不需要任何利害關系或理由,至于看清事實後,要看姑娘做何打算,我們才能将一切據實相告。”
對方顯然話中有話,明珠也問不出別的結果,只好回去再作思量。她輾轉反側了一夜,最後只能想,無論如何,就算那名女道士欺騙她,對方仍是她找到妹妹的唯一線索,她不可能放棄。
她終究仍是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賣給牙人只求上帝都尋父,不顧性命地逃跑只因不甘受辱的明夏豔啊!
于是半夜裏,她簡單地收拾了包袱,醜時将盡之時,悄悄前往翠雲觀。
許是為了取信于明珠,那名女道士由一名老道姑和一名年輕小道姑陪同,在昨日同樣的地方等她。“姑娘還是換上道袍,我們四人以師徒身份到帝都化緣,免去許多麻煩。”
她們駕了一輛馬車,老道姑另一名年輕小道姑輪流駕車。鵲城本是鄰近帝都的第一大城,輕裝趕路的話,清晨自鵲城出發,傍晚可夜宿帝都,她們因為駕了馬車,中途會在帝都附近的縣城找地方休息,隔天一早進城。
女道士自稱道號卧雲,老道姑是她師叔蓮真,小道姑是蓮真的徒弟。
明珠對道士沒有研究,但她相信卧雲絕不是蓮真的師侄,感覺上反倒像主仆。一路上,老道姑很少開口,都是由卧雲發號施令,即便什麽粗重工作,也都是老道姑或小道姑去做。
但,她也聽說過一些富貴人家會将閨女送進道觀修行,待遇自然不比一般修行者。不管怎樣,她的行為都太冒險,因此夜宿客棧時幾乎一夜無眠。
不只明珠暗地裏觀察她們,卧雲也默默地觀察明珠。卧雲見她不時拿出謹慎地收在懷裏的一只翠綠色香囊,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看着、撫着,又不時将香囊貼在懷裏若有所思,她眼裏浮現一抹譏诮,卻沒讓明珠瞧見。
世人皆道女人是禍水。在她看來,男人才是禍根呢!
但,這也讓卧雲思考起,就算揭穿了陽的身份,恐怕也改變不了什麽,沒準兒這女人還會以為陽将她藏在鵲城是用心良苦——他确實也是。如果早在他們感情未深時揭穿他,可能還有用,明珠定會懷疑陽居心叵測;但若是能早知道,她也不會等到現在才出手了。陽就是防着她會利用明珠對司徒爍的恨,誘明珠為組織所用,才用盡心機藏起她,不只瞞着他養父,連組織裏的人都瞞,尤其提防着“卧雲”,只怕是她的無所不用其極,連他都不滿吧。呵。天下美人何其多?能讓男人神魂颠倒,多少都讓人有幾分好奇,而讓陽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藏起來的美人就更讓人想一探究竟了。卧雲本來不想管陽的事,只是好奇罷了,但一見到明珠,她就明白了,明珠正是她尋尋覓覓想要得到的“媒介”,唯有對司徒爍痛恨至極的人才能成為那個“媒介”。她苦思良久,遍尋不着能夠安放一顆毒瘤在敵人身邊的方法——依靠權勢嗎?那得先贏過那些政治角力才行,太花時間又太危險,但明珠給了她答案。
惑人的美色。
曾有人告訴她,世間僅有三件事能讓男人頭暈,除了權力外,無非美酒美色。雖說美色并不是非明珠不可,但憎恨司徒爍的絕世美女卻只有她,既然是顆獨一無二的好棋,她怎能放過?她更嫉妒陽一個人獨占了這樣的美人。
于是卧雲改變了主意,深夜寫了訊息,用飛鴿通知同黨。
第二天,對帝都根本不熟的明珠,絲毫沒察覺四周有異。卧雲領着三人找到一處樹下的茶攤,說是邊喝茶邊慢慢等,并指着前方一座氣派非凡的大宅對她道“過幾日是清明,多數人家近日都會出門掃墓,我們可以等等看。”
她的意思是,陽就住在這裏?明珠突然覺得有些難堪,她連枕邊人家住哪裏都得聽別人說了才知道,更不用說,她連陽真實的名字都不清楚。雖然在今天以前,她總是對自己說,畢竟陽也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不是嗎?然而她是因為不得已的苦衷,而陽呢?他又是什麽心思?
她努力想将大門上方橫匾的字看清楚,奈何大門前的紅杏樹枝丫幾乎遮蔽了整個門廊。
正失魂落魄之際,朱紅大門被打開了,一名高大的、臉上覆着面具的男人從裏頭走了出來,明珠一眼就認出那件她親手裁制的春衣,那是陽沒有錯,就算他戴上了面具,但他的身形,他的舉手投足,她早已牢牢刻在心版上。
“夫人當心。”
不知為何,這句話微弱地飄進她耳裏,明珠恍然如大夢初醒。
她看到,陽扶着一名年輕貌美的女子,看起來出身良好,是個大家閨秀。
兩人手挽着手,竟不在乎門前等待的馬車和仆役,像一對如膠似漆的夫妻那般親昵地交頭接耳,女子似乎說了什麽,惹得陽大笑,然後低下頭吻了吻女子的額際,惹得她嬌羞地窩在他懷裏。
是誰奪走了她的美夢?一巴掌打醒她,讓她驚覺曾經擁有的溫柔甜蜜,原來既虛幻又可笑?
明珠沒發覺茶杯脫手滾落,灑了她一身茶水,杯子摔在地上碎了,她卻聽不見其他的聲音。
她想起陽在月老廟的誓言,也想起那日他離去前的承諾。
我不會娶妻妾。過去沒有,未來也不會有,這個位置只會留給你。
怎麽可能沒有?她真傻!陽今年多大了?她知道他的八字,家世顯赫的世家子弟,絕不可能未娶妻妾,是她太天真了!
當下,明珠幾乎要走上前,看看陽怎麽對她解釋,看看他怎麽面對謊言被戳破之後的處境,他怎麽可以這麽騙她?
但她終究在走出樹蔭前止住了步子。因為她發現,她更害怕面對他翻臉無情的模樣。她只是他養在外面、見不得人的女人,甚至連他的身份,他的名字,她都不配知道。那女子才是他明媒正娶、親眷宗族所認可的伴侶,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光明正大享受他呵護的女人——孰輕孰重,高下立分!也許他只會裝作不認識她,然後,還未到年華老去,這輩子她都別想再盼到他。
盼不到了,她再也見不到他了!那竟讓她驚慌失措地停下腳步,害怕地想逃,想躲回那個藏着謊言,藏着美夢,可以躲起來假裝現實不存在的金風園。
原來,她愛得如此卑微,事到如今,竟然還如此害怕他會決絕地将她從心裏拔除,害怕他當着她的面翻臉不認人,捧着已經破碎的愛情,還要幻想它仍然完好而且溫暖,抱在懷裏,用自己疼痛的心暖着它。
不疼不疼,他們是真心相愛的……真的嗎?
是什麽總是支持着她的孤寂?是什麽讓她願意忍受不能見光的委屈?是愛情,是他的一心一意,但是原來這些都不曾存在!
她呆站在樹蔭下,連馬車都從身邊疾馳而過,也沒回神。
她記起那女人幸福微笑的模樣,好刺眼,但也好眼熟。那不就是曾經出現在她臉上的笑嗎?她跟她一樣,肯定是不知道對方存在的吧?都在那些獨守空閨的夜裏,用曾經以為純粹的愛情,讓自己勇敢,讓自己快樂,讓自己覺得不孤獨。
她放棄追上前去為自己讨公道,也放棄去揭穿他的謊言,即便那女人已經夠幸福了,她卻高傲地不想成為出于嫉妒而去撕裂別人幸福假象的惡女。
真好呵,可以抱着那樣的美夢,幸福一輩子。如果那是她該多好?就算她知道真相,也許會寧可一輩子假裝不知道,畢竟能夠名正言順地他相守一輩子的只有她……明珠笑了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臉上淚痕斑斑。
“你打算怎麽做?”
四人回到落腳的客棧,明珠好半天仍無法平複情緒,聽見卧雲這麽問,她有些想笑,“你們是替那個可憐的元配不平,所以帶我來,是嗎?”
“如果是這樣,那我應該是帶着元配去拆你的臺才對。”
明珠沒有說話,只是失魂落魄地發着楞,一手又撫上懷裏的香囊。
不能留了啊!她怎還能留着那條紅線?難道還妄想真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進他家門?
明珠突然心驚地想,陽似乎一直就是要她等。等什麽?
男人三妻四妾原是常态,她受了他的救命之恩,就算他要她委身做妾,她可能也不會反對。但為什麽非要她等?明珠越想越覺得有些蹊跷。
卧雲似乎也想到這點,她給一旁的小道姑使了個眼色,沒多久,客棧的說書人在大廳中央架起桌子,放着醒木,待人潮漸漸圍了起來,說書人在桌後坐下,抽出腰際折扇,拾起醒木,啪地一聲,整個客棧瞬間鴉雀無聲。
原本明珠沒多留神,只是迳自坐在角落發楞,接着說書人撚了幾下山羊胡,開始說起了最近他新編的段子。且說近兩年天朝打了勝仗,上上下下那一片歡欣鼓舞和虛榮啊,那些明着講忠孝節義,實着是拍馬屁的愛國故事,簡直如雨後春筍,尤其是愛講天朝如何打得那炎武人屁滾尿流,夾着尾巴滾回他們的聖山,總是會博得滿堂彩,跟那場戰争相關的故事也挺受歡迎,像是——
“……咱且回說那貪得無厭的羌城太守,此番面對炎武鞑子各種無所不用其極的收買,怎不心猿意馬呢?戰争都打了這麽多年,他心裏思量,再打下去他都要兩袖清風了,實在也混不到什麽好處。眼前正好,炎武那什麽呼日勒将軍,信誓旦旦地對他說你且開門來,他日江山到手,任你要多少榮華富貴也是易如反掌。那羌城太守聽了,當下怎能不立即獅子大開口哇?
“再說圍城九月,羌城本是鎮守整個開元路的官倉,原本不該這麽容易被攻陷,誰知道戰争開打前,官倉裏的糧早讓明相梧那賊子盡數拿去孝敬了炎武軍隊,根本不顧城內咱們無辜的天朝百姓死活,可憐我天朝軍隊,被炎武鞑子阻斷在外,只能眼睜睜看着城內老弱婦孺,被明相梧那貪圖榮華富貴、賣國求榮的畜牲活活餓死啊……”
客棧裏爆出一串串咒罵聲,兩年來,明珠始終深居簡出,哪曉得天下人将她父親看得如此不堪?當下氣得渾身發抖,理智盡失,她沖上前甩了說書人一巴掌,“我阿爹是好人!”
“你怎麽打人啊!”說書人跳了起來,而卧雲給小道姑和蓮真使了眼色,兩人雙雙架住明珠。
理智盡失的明珠,充耳的,只有那些對她族人的謾罵譏諷。
“賣國賊!貪官!”一個男人朝她吐口水。
“豬狗不如,死得正好!”一個女人指着她鼻子大罵,“你怎麽不去死?”“連誅九族都太便宜他了,想想被餓死的那些百姓啊!什麽樣狼心狗肺的東西才做得到?”
明珠早已分不清,那些聲音,是來自她的幻覺,或是其他?她怒不可遏,拚命地想掙脫身後的箝制。
官糧?!仗打了七年,哪來的官糧?羌城位于北方,前線所需的官糧幾乎都從羌城優先釋出。但原來這就是皇帝用來杜天下悠悠之口的大好理由!因為明氏貪了所有官糧,百姓不是皇帝遲遲不發兵給餓死的,是泯滅天良的明氏一族眼睜睜看着他們餓死的!是非黑白誰說了算?是已死的枯骨嗎?是再也喊不了冤的幽魂嗎?
不!是史官!是皇帝的走狗!而她已死的族人,含冤莫白,活該被咒罵千秋萬世,永遠不得翻身!
“我阿爹是好人!”她凄厲地大喊,像要沖上前将對方碎屍萬段,要撕爛他們的嘴,“我阿爹是好人——”
父親常跟她們說,那些忠孝節義的故事,教導她們友愛,孝順,忠君,愛國……
明氏竟貪了官糧,眼看着同胞餓死,不配為人啊!
“呵呵……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了起來。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他們錯在沒有立刻去死,沒有一開始就去死好保住皇帝的江山!
不是嗎?她再次狂笑,緊澀的喉嚨仍然像要發洩似地大笑,眼角流淌的,不知是眼淚,或雨水。
不知何時大雨紛紛,行人匆匆閃避,而她像游魂一般,在雨中的街道上游蕩,看到行人,便沖上去喊着“我阿爹是好人!你知道嗎?他常教我們對國家盡忠誠,對百姓盡仁義,要為後世典範,呵呵呵……”那些人見她一臉狂亂,雖然模樣生得極好,卻也只能搖搖頭,快步走開。
貪生怕死?泯滅天良?
你知道嗎?你忠心耿耿、肝腦塗地的國家,這樣子罵你啊……
然後,她便像又聽見了什麽一般,再次凄厲地尖叫,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最後仿佛終于回過神來那般,早已忘了自己如何走出客棧。
她為什麽在這裏?為什麽沒跟着族人一起死去?因為,她自以為偷得一席立足之地,自以為,可以忘卻血海深仇,茍活着。
她的族人,含冤九泉之下,兩年來被世人唾罵,而她呢?她被一個連真實身份都不屑讓她知道的男人,用金籠子和翡翠鎖,像玩物一般地豢養,兩年來錦衣玉食從不間斷,更從不曾清醒地看一看自己恬不知恥的下賤模樣!
你知道嗎?你用心教導的女兒,成為了下賤的,破壞別人家庭的……
明珠幾乎喘不過氣來,再也承受不住地,雙手捂住臉,跪在大街上痛哭失聲,兩年來所有的瑰麗的回憶,突然全顯露出真面目,成了尖銳的刺,惡毒的嘲笑,像暴雨一樣地打在她身上。
她怎麽還有臉活着?怎麽還能茍活着?
卧雲撐着傘,來到她身後,替她擋了好一會兒雨,明珠才終于回過神來。
“明珠姑娘,你要相信,不是所有世人都是愚昧的,還有一些人始終相信你父親的清白。”
明珠起身,轉向她,哭得紅腫的眼,好像所有生為人的溫熱都流盡了那般看着她,“你究竟是誰?”
卧雲手持方巾替她擦去眼淚,笑道“正義之道,吾輩坦然而行,天下間總得有人清醒着,做對的事。我說過,該不該相信你,要等你作出了決定,如果姑娘你終究明白自己該踏上複仇之路,會有人幫你,但是你得和那個把你藏在鵲城的人切斷一切聯系,你做得到嗎?”
卧雲替她拭臉的方巾上,有一股奇特而濃豔的香氣,聞越久,越感覺自己飄飄然身在雲端。
“等你想清楚了,到鵲城的紅花茶樓,會有人幫助你,走上你想走的複仇之路……”
接着,明珠便失去了一切知覺。
紅花茶樓。
是非,去留,其實根本不需要多想。
卧雲将她送回金風園,紅菱說,翠雲觀的女道長送她回來,因為她在祭拜時暈倒了。
明珠信了這說詞,她沒想到的是,連雲嬷嬷竟也信了卧雲的說詞。
你得和那個把你藏在鵲城的人切斷一切聯系,你做得到嗎?
明珠苦笑。是啊,好難啊,這金風園裏的一切,全是關于他和她的回憶。
她醒來後,在園裏幽魂一般的徘徊,一花一草,一磚一木,素手溫柔地撫過,鬼魅一般地對生而為人的一切美好作最後的巡禮。
算了吧,這一切,本都不屬于她。明夏豔早就死了,明珠也不該存在,陽的愛情,本來就應該是他妻子的。繁華溫存,情愛美夢,她都不配再擁有,餘生該選擇的,就是為族人報仇雪恨,那才是屬于她的道路!
她取下了明月和白雪脖子上的銀鈴,幽幽地對它們道別。
今後,你們想去哪,就去哪吧。
但是希望陽看在她的份上,仍然讓它們待在金風園裏自在晃悠。
除了父母的牌位之外,她幾乎沒帶走任何東西。雖然那也是到金風園後才立的,卻是她僅剩的心靈寄托,無法舍下。
紅花園裏,她見到了卧雲,才知道她本名叫仇餘鳳,而她的身後,是炎武征戰七年後,各路對抗司徒爍的人馬中勢力最大的叛黨。天朝皇帝對炎武白月族的趕盡殺絕,站在天朝人民的立場,沒有反對的理由;但是皇帝奪回政權後,對國內所有違抗他、他意見歧異的人一律冷血肅清,對權力霸道的掌控,卻激起了朝野之中一波又一波怨怒的暗流,再加上那些流浪到天朝來,對天朝皇帝心懷怨恨的少數炎武人,這群人很容易就因為共同的仇恨而凝聚成一股反抗勢力。
“其實,我們并不缺同志,這世間對司徒爍那惡鬼不滿的人太多了,你知道你能成為武器的,是什麽嗎?”
“是這張臉嗎?”她有些怆然,有些諷刺地回道,雖然是疑問句,神情和口吻卻早已是篤定的,好像認命了那般。
仇餘鳳沉吟半晌,覺得她好像一夕間,有些不一樣了。雖然在今天以前,她也只和她相處過兩日,可她眼裏确實有些東西……消失了,或變得冷酷了。
女人天生就會作夢,再薄命再辛苦的歷練都無法讓女人割舍這項天賦,就像仇餘鳳第一次看見明珠時的模樣,讓她不由得贊嘆陽為了保護她還真是煞費苦心;一個家破人亡,身負血海深仇的孤女竟然還能有那樣溫柔的一雙眼,既愚蠢又讓人憎惡!但它同時也有可能一夕間消失無蹤,把心裏一切美好都掏空了,認命地只為一個冷血的目标活下去——就像她一樣。“你可以做別的。”事實上,仇餘鳳有點嫉妒陽,所以才耍了這些手段。
他心機用盡地不想被外人知道明珠的存在,但那副魂牽夢萦、思思念念的模樣還是讓人察覺不對勁。她又不是陽那個整天只知道醉生夢死的養父,當下不動聲色地去查,果然查出一些端倪,再把雲嬷嬷抓來問話也就知道真相了。
雲嬷嬷好大的膽子,竟敢忘了誰才是她真正的主子!但仇餘鳳決定只要她幫着瞞住陽,讓陽以為明珠是自己離開的,她會考慮饒她一條老命。
比起男人,她向來更喜歡女人,尤其是美女。她又怎麽舍得讓美女去成為男人的玩物?
“我聽說,這世上最能讓男人洩漏秘密,也最能接近那些貴族的,就是妓院。”明珠想起當日在麒麟城時,向導說的那些話。
“我們确實需要一個……可以把全天下男人迷得團團轉的武器。”仇餘鳳此刻竟然不是很願意承認要她到青樓去卧底,哪怕這原本就是她一開始接近明珠的目的。
“你們會送我去帝都?”
“帝都的吟雪閣,确實是許多貴族子弟留連忘返之處,但那裏才是龍潭虎穴。”司徒爍的情報頭子正是吟雪閣的老板,只不過如今知道這秘密的人恐怕只有司徒爍……當然還有她。這更方便司徒爍監視帝都所有貴族。
“我們會送你到雁城的千夜坊,坊主是我們的人。但是,能不能讓她選上你,并且訓練你,卻是她作的決定,我幹涉不了。”仇餘鳳頓了頓,“如果你不想做這工作,在她面前就別太聰明。”她好心提點道。
但是,對這個危險的組織來說,又有什麽是用得上她的地方?明珠也很清楚這點,卻沒點破,“我知道。”
數天後,明珠到達千夜坊。仇餘鳳終究還是耍了些小手段,給明珠的都是些俗氣至極的粗布衣裳,在明珠到了雁城後,也不讓她有時間休息梳洗,一臉風霜地就去見了千夜坊主人夜合歡。
但是,仇餘鳳不僅太小看夜合歡,也太小看明珠了。
先不說夜合歡一雙眼多利,好苗子壞苗子如果換了衣裳亂了頭發不抹胭脂就分辨不出,那她千夜坊豈有本事成為天朝三大妓院?
再說明珠,盡管臉色有些疲倦,身上盡是些俗氣至極的衣裳,那股沉靜的氣質姿态仍是讓人眼睛一亮,更不用說她姣好的五官,恐怕抹上泥都會讓人好奇地再瞧兩眼,想探究為什麽那樣一雙眼,那樣一張小嘴,和那樣漂亮的鼻子,竟然一臉泥污?外在條件越差,卻仍暧暧內含光,那才叫絕色無雙!
何況,夜合歡還招待明珠在千夜坊住了一晚,當她沐浴過後,換了件素白衣裳,恐怕只有瞎了眼的才會不知道絕世美女是什麽模樣!
千夜坊,不愧是天朝三大妓院之一。坐落于雁湖畔的千夜坊,正面是三棟宮殿式大樓房,正中央規模最大,左右兩棟陪樓次之。另外還有三艘畫舫,其中兩艘是一左一右地固定在湖面上,以游廊銜接岸上左右兩棟陪樓,另一艘則随時能在湖上悠游。
主樓頂層,是坊主夜合歡的房間,面湖的方向有一片屏風和竹簾,此刻竹簾是垂下的,但隐約可見外頭的湖光山色。整個頂樓都是一片光可鑒人的木質地板,入內必須脫鞋,夜合歡身着霁色雲紋底繡粉月季的對襟坦領華袍,雲髻上簪了一支金鳳簪,正斜倚在一張紫檀羅漢床上抽水煙,身子底下是幾個綴着金流蘇的引枕蒲團,小幾上鋪了一條杏黃底赤紅柿蒂紋綴黃流蘇的羊毛桌毯,除了一只鎏金瑞獸香爐,一個白玉酒壺,還擱了一疊帳冊,合起的帳冊中夾了一枝藍琉璃筆管的毛筆。
“十六歲,有點晚了。”這麽好的苗子,就賣臉蛋和身子,簡直蹲蹋,偏偏花魁都是要自小訓練啊!夜合歡捧着心,簡直要嘔血了,不能把這樣的苗子訓練成色藝無雙的絕代花魁,她鸨娘生涯所有的成功都會黯然失色。天啊,為什麽讓她現在才遇到這丫頭?
“賣身青樓,不能是十六歲嗎?”明珠當然不懂這些。
“看在你資質不錯的份上,我不追究你的失言。”夜合歡故意朝她吐了一口煙,惹得明珠嗆咳了起來,她嗤笑道想賣身,最好習慣這個。“她慵懶地起身,踅到門口,對外邊的人吩咐,”叫蝶兒上來。“然後一邊走向明珠,一邊解說下等的妓女才只賣身,提供的就是一副破爛身子,讓男人蹲蹋到死。你以為那樣能讓你得到你想要的嗎?尤其……”她突然眯起眼,在明珠身上嗅了嗅,“你不是處子?!”她簡直要尖叫了。
要是在過去,明珠肯定難堪得無地自容,但經過帝都那一回,她只是鎮定地反問道“不是處子,當不了好妓女嗎?”她希望自己表現得夠誠懇好學。
夜合歡楞住了,沉吟地看着明珠,喃喃道“也是,不是傷透了心的,怎麽會答應這種事?”她哼笑,“算啦,關起燈來,男人蠢得跟豬一樣,也不是沒別的法子。重點是,出賣身子,是最凄慘又最不值的方式,如果你想要傾倒衆生,讓所有的男人都迷戀你,絕對不能出賣身體——起碼在吊足他們胃口和榨幹他們荷包之前!一旦你賣了,你的價值會随着年紀,一年貶得比一年快,因為多的是比你年輕美好的肉體。
“而能夠在賣身前就把男人荷包榨幹的女人,通常也足以成為一家妓院的花魁,只不過不僅好苗子難覓,花魁更是得自小訓練,才能才貌兼備、手腕魅力一流。大概十三四歲可以讓她們亮相,看妓院的老板有沒有良心,沒天良的大概十六歲就拍賣初夜,我朝男人不時興吃嫩草,有價值的留到十八再賣初夜也大有人要。賣了初夜,看有沒有大爺包養,你也可以從那堆火山孝子裏選一個你最順眼的,讓大爺包了你。包花魁當然有公定價碼,不是普通人花得起的,有那種本事包花魁的男人,自然也值得你花時間,在那段時間裏,你只須服侍他,不用周旋在不同男人之間,這也是讓花魁的身價慢些貶值的手段。要知道越多人睡過你,你就跟茅房沒兩樣了,那些男人還會希罕你嗎?
“找到了大爺,如果他高興,也許就替你贖身,又或者他厭煩了,你就再去挑下一個火山孝子,通常是越挑越差。不過你也可以選擇不被包養,那你就得天天跟不同男人應酬。總之,如果想要真正成為一樣“武器”……”夜合歡說到這兒,名喚蝶兒的女子已經上樓來,她意有所指地繼續道“只有名聞天下的花魁才夠資格,只讓人睡的女人,任何一個都行。”
“娘,您找我?”蝶兒問道。
明珠見蝶兒一襲桃色素錦底繡紫鳳蝶的坦領華袍,雲髻上左右各簪了兩大團亮晃晃的粉晶紫晶瓊花步搖,不僅貌美,身段姿态都不比一般,起碼絕不是她過去想像的,賣身青樓的那種俗豔女子,言行舉止甚至可比大家閨秀。
“雙花和四喜有一起上來嗎?叫她們替你伴奏,跳霓裳曲給這丫頭看看,什麽叫花魁。”
蝶兒一看身着素衣的明珠,也知道自己來了對手,就連她身為女人,都要贊嘆那副超凡絕俗的儀态和容貌,但她可不輕易認輸。她的兩名婢女一聽見夜合歡的吩咐,立刻跪坐在一旁,拿起琵琶和簫演奏樂曲,蝶兒随即翩翩起舞。
果然是自小鍛練,舞姿完全非尋常舞者能比拟,連明珠都看得目不轉睛。
她這輩子可沒見識過這樣的舞蹈。
“蝶兒三歲就被賣到千夜坊,我看她資質很好,從那時就開始教她,琴棋書畫要有一手,詩詞歌賦也要能專長,言語不能乏味,見識不能淺薄,要知道真正手腕高的花魁,留客人一個晚上,可以整夜喝茶下棋,談天說地,把他的錢掏出了荷包,手也沒被碰一下,這才叫高招。”
蝶兒一曲舞畢,夜合歡看向明珠,“輪到你了,讓我看看你敢向我毛遂自薦,究竟有什麽本事?應該不是以為只憑一張臉就能成為花魁吧?”雖然她那張臉确實是非常好的籌碼,不過夜合歡多多少少想給這個對青樓只懂皮毛,卻被組織派來要她訓練成花魁的丫頭下下馬威!
當花魁那麽好混嗎?哼。
“可以借我琵琶嗎?”明珠問。
在夜合歡示意下,雙花上前将琵琶借給明珠。
連琵琶都非坊間俗貨呢,千夜坊啊千夜坊,究竟多少男人在此揮金如土?
方才在雙花手上僅僅只是陪歌伴奏的琵琶,經明珠調轉琴弦,素手撥弄,淨琮之聲,竟是瞬間讓人屏息。待到明珠開口,只覺那嗓音入耳,像天堂裏的靈鳥呢喃,說不出的絕妙動人,連五髒六腑和四肢百骸,都仿佛被仙境的靈泉沖刷洗滌而過,無一處不服貼暢快,房內四個女人都變了臉色。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訣絕……”
夜合歡笑了起來。她的千夜坊雖有蝶兒和香兒,但名氣卻始終較吟雪閣和飛花樓遜色一籌,因為至今天下三大花魁,吟雪黃鹂,飛花雙璧,就是沒有她千夜坊的份!她仿佛預見了,她終于能訓練出和黃鶸雙璧齊名……不!能擊敗黃鹂雙璧的天下第一花魁!
而到底是靠花魁的身份才能得到禮遇,蝶兒的臉色稱不上好看。只是,明珠這一首白頭吟唱得真好,當唱到“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時,雙花和四喜兩個不濟事的丫頭都哭了!她狠狠地瞪了兩個丫頭一眼,可惜也是鼻腔吸氣,氣勢不足啊……
明珠——如今喚作夜明珠——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不喊夜合歡“娘”,而喚她作“師父”。夜合歡也不勉強她,畢竟不是自小賣身,不想喊別人娘也無可厚非。況且,夜合歡簡直不敢相信,她真是撿到寶了!又或者該說,仇餘鳳太會找人了!原來明珠本是官家千金,她的家人想必也是極用心栽培她,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沒一樣能難倒她,舉手投足間更是充滿閨秀般的氣質、仙女般的靈氣。相較之下,那些淪落青樓後才開始努力培養的,終究還是不如她這位地地道道的真正官家千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