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 (2)
戰勝病痛不可的意志。
“我最近常常夢見我父親被斬首,夢到他怎麽承受冤屈,夢到我曾經聽過和看過的那些愚蠢的人們怎麽去定他的罪。他死了,那些知情的人們給他立了無名冢,但是也只能是無名冢,千百年後,世人只會記得他是千古罪人,世世代代,人們只會指着他的名字痛罵……”每次夢醒,她就號啕大哭,然後胸臆間的怨憤再也控制不住,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像惡鬼般掐住司徒穹或司徒雨的脖子——該說可惜或慶幸?她總是在千鈞一發的時刻清醒。
她知道,她知道父親若地下有知,看到這樣的她,一定十分傷心失望……
“以前我認識一個很有意思的異族人,他曾經說,世間的一切,都是因為有了名字,才有了存在。水之所以為水,是因為人們定義它為水,否則在被人們發覺以前,它什麽都不是,如果它不能為萬物所用,那也沒有任何意義。
“這個說法固然有它有趣的地方,但這天地何其玄妙,屈屈世人何必自視為天地的主人?水之所以為水,是因為它自然而然地存在,萬物皆自在,這是我很喜歡這個名字的原因。
“名字只是一種符號,符號的注記是由世間千千萬萬的人所給的,一個人有一種注記的方式,千萬個人就有千萬個注記的方式,但是那完全改變不了事物的本質。”說到這兒,她頓了頓,給明珠倒了一杯茶,“這是一杯拙劣的苦酒,你千萬別喝。”
明珠一楞,而後忍不住笑了,拿起茶杯,深深地吸了一口清香,才慢慢啜飲,甘冽瞬間沁入心脾。
“它是苦酒嗎?本質終究不是。無論世人怎麽說,甘美的本質仍舊是甘美的,一杯清水就是一杯清水,不會因為千千萬萬個人說它是黑水而變黑,這才是最重要的,更改了辭彙的定義,也更改不了它的本質,世人所謂清者自清,說到底仍脫不去對“名”的執着。但我想說的是,若因為悠悠衆口而扭曲了自己的原貌,豈不是太不值得了?你父親就是一杯清水,他們罵一千年一萬年也不會因此就讓他真的變成污水,把你心裏那杯甘醇的茶好好保留着吧,起碼你保全了自己的心澄澈通透,起碼你父親真正無愧于天地,世人再憎酒苦,終究喝不到它,愛說就讓他們去說吧。”
那些惡夢從未間斷,而荒蕪的大地也從未出現奇跡,他逃了又逃,流浪又流浪,總是忘記自己究竟在追尋着什麽,直到夢醒,曙光未至,他再次跌跌撞撞地步出寝宮,仿佛受到某種無名的力量所牽引,在記憶仍未恢複,意識仍未回到這個“現實”之前,便向自在的花園走去,直到見了自在,在她懷裏,被茉莉的香氣所包圍,才終于真正地得到片刻安眠。
後來他便幹脆睡在那花園裏。自在沒說什麽,她也察覺,每個夜晚過去,司徒爍的身子便更耗弱幾分,到最後,她甚至擔心他不知能夠撐多久。她雖然明着沒說,費盡心思給他看診下針抓藥,但找不出問題的症結也只能治标不治本。最後他說要睡在花園裏,她心裏明白,也只能那樣了。
也許他們兩人當中,最在意她毀去的容貌的其實是她自己。然而若不是他,她又有什麽好介意的?于是每晚,他們睡在過去在阿古拉山上,原本屬于他們倆的榻上,她背對着司徒爍而眠,而司徒爍便幹脆自她身後擁着她,沒一會兒便沉沉睡去,反倒是她總是睜着眼直到大半夜。
本以為這麽一來便沒事了,直到那天傍晚,司徒爍批完奏章,恍惚間又驚覺自己陷入惡魇之中。
這回,夢境比過去都更真實清晰,至少他記得自己前一刻明明身在書房,也許……這一切根本不是什麽夢境!
他又看見那些追殺他的巨大怪物,有着堅硬的、鋼鐵似的身子,冒着紅光的眼,和噴出火焰的大口,他只能再次展開漫無目的的逃亡之路。
然而,他終于明白過去的夢境裏,自己所追尋的是什麽了。
他想回到她身邊。不僅僅是為了躲避惡夢,而是他明白就算天和地都已蒼老如斯,世界再也沒有奇跡,也僅有一件事對他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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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竟如常流逝,惡魇始終未醒。
日子過了多久了?有一天他終于來到另一座頹圮的陌生城市,焦黑的屍骸早已風化成泥土,斷垣殘壁盡是他無法拼湊出原貌的巨大建築,他在一片破碎的鋼鐵殘塊中看見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已經老得行将就木,難怪他好久之前就必須靠着拐杖來行走,他的身子也已佝偻而顫抖。
究竟過了多久?究竟有些什麽被他遺忘了?他已經數不清經過多少個日升日落,在這裏,春夏秋冬是沒有意義也沒有變化的。
但他還是沒找到心裏遺失的那塊,那是支持他走過千山萬水的夢啊……
風吹過有着巨大傾倒建築的城市,發出了巨獸一般的嗚咽聲,夕陽如血,他沒有任何感慨,依然舉步維艱卻執着地走着,直到巨大的黑影突然籠罩他,他擡起頭,驚見那些追着他無數年的怪物——
“咳——”喉嚨裏有一股腥甜的異樣感逼得他嗆咳而出,坐在批閱奏章的金絲楠木大桌前,司徒爍恍惚間回過神來,驚見自己手心裏淌着一團血沬.
他好半晌無法回神,不記得發生了什麽事,而是看着自己年輕卻蒼白的手,身上穿着皇室的翟鳥織金紋黑色絲袍。
“聖上?”随侍在側的龍城老總管黃公公,一見司徒爍手心的血沬,驚得臉色慘白,連忙取了絲絹替主子擦手,一邊對外大喊,“傳太醫——”
“慢。”他終于記起一切。可怕的是,這一切只讓他感覺恍如隔世,就像每一次自夢魇中驚醒一般。
“還是要請自在大人過來?”
司徒爍沉吟半晌,然後驚覺他的身子早就羸弱得無法再有更多遲疑,就好像……他真如“夢中”那般地蒼老,如果那真的是夢的話。
“傳中書令來。備墨。”
黃公公一聽,心裏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十萬火急地讓宮奴去宣人,然後便不敢有任何含糊地給司徒爍磨起了墨,而司徒爍一邊以絲絹撝住不停咳出血沬的嘴,顫抖的手險些拿不住筆。
黃公公這才想起,自在吩咐過,近日聖上睡醒後必定身體虛弱,她給他立了張方子,可以讓他暫時保有體力,養精蓄銳。他一邊磨墨,一邊招來心腹,命他火速去把藥煎來。
“聖上,您要不要歇歇?自在大人給您寫了養身方子,奴才這就讓人熬來給您,喝了之後才忙吧?”
司徒爍卻不理會,這時顯然力氣回複了一些,立刻飛快寫下诏書。
因為近日司徒爍體力精神都無暇應付多餘的事,樊颢這才能專心陪明珠克服她身上殘餘的蠱毒,後來他索性也不讓她回司徒虹的寝殿了,把她留在他房裏,張公公每日送來的自在給他開的那帖藥,他都喂了明珠。
“你還是把我綁起來吧,好不好?”日日夜夜和心魔纏鬥,明珠憔悴不少,終日無力地偎在情郎懷裏,但起碼心裏某一部分是滿足的,只是看着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抓痕和齒痕,不知情的人可能想入非非,她卻傷心害怕至極。
樊颢取來羅漢床中央矮幾上的甜茶,喂明珠喝了一口,去除嘴裏的苦味。
“你這麽主動要求我很高興,不過才剛累壞了你,休息一會吧。”
“……”明珠半晌才知道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喝完藥,血氣足了,俏臉頓時氣得紅透,“你老是跟我鬧,我說正經的!”他知不知道她真的好怕哪一天她醒過來時,一切已經來不及?
樊颢悶笑着,笑得枕在他胸前的明珠為之氣結,索性背過身去不理他。
他當然知道她的意思,才故意鬧她。他寧可被她抓傷咬傷踢傷,也不想綁住她,就怕她在掙紮中傷了她自己。嗳,到底是誰不懂誰的心吶?他從身後抱住賭氣的她,俊臉埋在她頸間,一陣孩子氣地軟語撒嬌,把她哄得心都融了。
每天每天,他就這麽在她恍惚又陷人癫狂之時和她纏鬥,把她壓在床上,兩人野貓打架似的大動作,哪能不驚擾到外面的奴才?這些舉動,看在被派來照料樊颢的張公公眼裏,當真有些焦急又不知如何是好。
好吧,他只能祈禱樊公子是聖上的外甥,那麽他和天藤公主就是表兄妹,表妹跟表兄,也算美事一樁,雖然男女授受不親,但反正皇宮裏什麽亂七八糟的醜事都有,只要醜事最後能成美事,那他最好呵呵假裝沒看見。
但,萬一樊颢果真是聖上某年某月的風流債留下的禍……呃,留下的“珍貴回憶”呢?那他和天藤公主這不就是……哦哦哦老天爺啊!
偏偏,最近聖上龍體抱恙,他的老前輩黃公公吩咐過,就是天塌下來,也不準去驚擾聖上,于是他只能一個人含淚吞下這些糾結。
可憐的張公公,悲傷地拿出他的鏡子,頓覺他的花容月貌因為天天這麽糾結而枯萎不少。
他每天站在宮殿大門口,也不知是守在這兒以免有人跑進來撞見了這驚世駭俗的情事,或者其實是被殿內那兩只叫春的貓擾得心煩意亂啊……
偏偏,就在張公公祈禱千萬別有人吃飽撐着來到這兒,以免他還要煩惱該擋人,還是該進去破壞好事的當兒,黃公公身邊一個小太監氣喘籲籲地跑來,讓他心裏一陣不妙。
“跑這麽急做什麽?趕投胎啊?”
太監連招呼都來不及打,上氣不接下氣地道“皇上……皇上……上朝時突然倒了下來……”他緊張得都不知道該先說哪一件事了,“皇上駕崩!遺诏欽點二皇子司徒陽上太和殿接繼位诏書……”
還沒自“皇上駕崩”四字驚悚地回過神來,張公公又被“二皇子司徒陽”這六個字炸得昏了頭,“哪來的二皇子?”司徒陽又是哪位啊?
太監看着他身後,立刻跪了下來,張公公這才察覺身後來了人,轉過身就見樊颢和……媽呀!有鬼啊!
樊颢和未戴上易容面具的明珠,一臉蒼白地站在張公公身後。
泰平二十四年,帝爍崩殂,谥號聖皇。
司徒爍即早寫下诏書,仍是立了司徒陽繼承大統。
千年一瞬
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但他如常早朝,踏上那皇座的臺階之前,他想起當年在輪回陣裏看到的一切。
他看到了什麽?他看到自在的死,也看到當年他為了報仇,以鬼域妖蠱之術換來長生不老的肉體,卻無視妖蠱師的警告——長生不老只是虛幻,妖蠱會讓他不期然陷入昏迷,總有一天他的身體會在瞬間崩壞!
最後,他看到司徒家因為明氏的禍根雕零直至滅絕。他看到天下在他手中大亂而後滅亡,他甚至看到自己孤獨地坐在帝位上,親生兒子來找他報仇。
他說,他是司徒陽,要為母親報仇雪恨。
他的母親是誰?後來司徒爍一想,也就猜到了,可惜他想笑,現實是司徒陽最後也不見得懷念他母親,那個女人怎麽配當母親?哈哈哈……
一切的一切都沒有成真,輪回陣不過是一種暗示,讓人不由自主地受命運擺弄,而他絕不屈服!
他站在皇位前,文武百官跪下一齊高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恍惚間,似乎又有些什麽被挖走了,把他心裏某樣最重要的記憶,血淋淋地挖走了……後來的每一天,他撫着胸口,卻想不起是什麽不見了。
他的身體終究沒有崩壞,長生不老未必是傳說,而且,也許是因為妖蠱的能力,原本疲累病弱的身子也漸漸好轉。華丹陽想讓他和自己的兒子骨肉相殘,他不會讓她如願,但他仍将司徒陽一輩子軟禁在宮裏。
他沒有別的子嗣繼承皇位,但無所謂,他相信他能夠長生不老,他有的是時間實踐他的千秋霸業,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所思所想僅有如此。
一日,他來到某處熟悉的山脈,卻始終想不起何時到過這裏。他遇見了一個老人,而這個老人他卻是記得的。小
“我記得你。”老人也笑了,好像看見故人般露出數十年來已不曾出現在臉上的愉悅笑容,“當年,是你幫助了我的兒子和我團聚。”
是了,他遺忘了某些最重要的事,卻記得曾經幫助一個小男孩,尋找他出征的父親。
“我也記得你。你兒子呢?有幾個孫子了?”他心裏想的卻是,暫且原諒這個不知他真實身份的粗人,不計較他鬥膽冒犯聖顏之罪。
老人的笑容卻瞬間凝結在臉上,讓歲月的風吹化了,滄桑歷盡,仿佛那兒曾經被淚水刻劃出深痕,而今早已幹涸絕望。他再次笑了起來,那笑卻是悲涼地,“哈,當年我替華皇後打仗,撿回了一條命,後來,我兒子替司徒氏皇帝打仗,他卻沒我幸運,他死了,死在戰場上,我連他的屍體也找不着……”
如果沒有戰争就好了。
“令郎為國捐軀,是無上光榮。”他道,不理會老人家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淚,轉身離開那間破茅房。
如果這世上的人都不分敵我,不要劃清誰是炎武人,誰是天朝人,誰是狼族人,就更好了。
這句話是誰說的?他記不清,但他确實有這樣的雄心壯志,當年無法徹底滅了炎武這心腹大患,如今養精蓄銳十數年,兵強馬壯,他能再次揮師掃北,這小小的偶遇并不能阻礙他的決心,他仍然誓言将對手趕盡殺絕。
所謂不分敵我,是消滅一切異己嗎?他從不懷疑!
終于有一天,炎武的所有部落都向天朝歸誠了,他給那些士兵立了碑,告訴世人,要永遠記得這些英勇的犧牲。
然後是狼族,他不會允許他們仍然擁有自己的文化和信仰,他們也必須是天朝的一部分,只有消滅那些歧異的存在,天下才能永保太平
又過了十餘年,他将魔爪伸向了高原和鬼域,多了地理因素的阻礙,戰争持續了近百年之久。
但是,無論是高原王或鬼域王,都沒有他長生不老的優勢,更何況他将帝國的版圖擴大到炎武和西域,他的子民是他們的數倍,戰争持續了百年,終于在帝國人口雕零殆盡前,天朝得到了巨大的勝利,每一個城裏都有屬于将士的紀念碑,紀念着,那些無上高貴的犧牲,千秋萬代地讓世人緬懷。
他的國家經歷數十年的養精蓄銳,又再次壯大,文化科技都為了帝國的前景而突飛猛進,當海外異族來襲時,他再次宣布開戰。
這場跨海戰争又打了數年,對手同樣不敵地大物博,又擁有長生不老能力的他,時間始終是站在他這邊的,敵人終究會投降,只是早晚而已。
他先後又花了數百年的時間,跨海統治了各個國家,他的成就果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當年他的每一個敵人,如今都只能在地獄裏看着他在皇位上的意氣風發。
爾後,又有大大小小的抗争,但他謹記着要讓帝國千秋萬代不滅,就要永遠擴充軍力,永遠要求最有效率的生産,永遠以國家的利益作唯一考量。要防止人民抗争,就不能給他們任何權力;要軍事科技持續進步,就絕不能為了一點小小的破壞而卻步;要永遠保住強權,就要不停地鏟除異己;要确保國家強盛,就絕不能對弱勢心軟。
他成了這個世界唯一的王!唯一的大帝!真正的神!
但,抗争仍是出現了,他驕傲地相信那不過是如同過去歷史上出現的火花一般,将會在他彈指之間消失。抗争層出不窮,他發動武力鎮壓,最後,世界果然也在他彈指間,灰飛煙滅。
他用最恐怖的武器,消滅每一個反抗分子,世界陷入恐慌。
這樣的強盛有意義嗎?在他仍然高高坐在神皇之位上受世人膜拜那時,有個小女孩這麽問他。那個小丫頭的模樣似乎觸動了些什麽,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心裏恍惚地被挖去的那一塊,有一個這樣的存在……
他仍然不予理會。
但,世界真的在他手上滅亡了,像好久好久以前,他曾經夢見過……不,那不是夢,而是某個妖女的邪術,但這地獄般的景象卻讓他想起那段曾經——
他的敵人用她的陣法,讓他看見可怕的未來!他讓人制造的那些恐怖武器,最後失控地開始屠殺所有殘存在末日陰影下的人類,滅絕了所有生命體,最後他們反過來追殺擁有長生不老壽命的他,于是他脫去了華袍,為了阻隔空氣裏因為殺人武器而散播的毒霧,以及因為他的恐怖武器而終年燃燒的天空,他不得不穿上厚重的大衣,開始逃亡。
他似乎經歷過這一段,卻想不起任何事來,每天每天,他都在逃,在這個他“創造”出來的末日裏逃亡。
有一天,他在一座頹圮城市的地下道裏,看見了一張殘破的海報。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仍未毀滅時,一個攝影者拍下的夜空,他伸手撥開海報上的塵埃,舉起了他從城市的廢墟底下找到的燈。
今晚月色很美。
嗯,是啊。今天十五呢。
算來好景只如斯,惟許有情知……
三星為證,明月為鑒,願他倆,白頭到老,生生世世不分離。
他呆站在那張殘破的海報前,撫向千百年前被挖去了一塊的胸口,那處終于血淋淋的,記起了痛。他忘了什麽?
曾經以為,明月和星辰,亘古不變。原來其實不然,當末日塵硝遮天蔽日,繁星也早已不得見。
他驀然想起,當年那座花園呢?一定還在!于是他開始尋找“回家”的路。
但,“家”究竟在哪兒呢?駭人的末日戰争早就将一切摧毀得面目全非,而他拖着一副不老不死的身子走遍大地,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那些巨大的殺人兵器仍然不停地追殺他,也追殺所有活物,大地在百年後完全歸于死寂。
只有他不死啊。死不了,不停地尋找回家的路,卻永遠也找不到。
那天,他累極了,早就沒有力氣再去追尋,可心裏無止盡的向往,那始終想回到什麽人身邊的渴望,卻讓他再次邁開已經顫抖疲憊的腳步,在早已風化的土灰色廢墟中顫巍巍地前行。
突如其來一陣涼風,讓他恍惚。
他聞到一股香氣……在這末日中不可思議的香氣,他幾乎要以為自己只記得腐敗和惡臭,但這股香氣卻無比熟悉。
是茉莉花的香氣。他突然想起些什麽,胸口一恸,腳步踉跄地循着那香氣的來源狂奔。他想起記憶裏的山脈,想起那個等他回家的女人,想起他們的誓約,想起那把火,想起她歷劫歸來,想起她說,她忘了讓她最傷心的一件事,原來是一心複仇,不曾抗拒野心的他……
他找到了在廢墟之中奇跡般綻放的小白花,那是這大地數百年來唯一僅存的生命,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它,統治天下數百年的神皇,跪了下來。
他終于找到了!終于……
陰影又再次突如其來地籠罩他,他擡起頭,看見那些殺人兵器将他團團圍繞。但這次他不能逃,因為他知道,他們會連這朵小花一起毀滅!
他以肉身擋下了所有致命的攻擊,将小花護在懷裏,鮮血飛濺,染紅了大地,也染紅了小白花……
對不起。
他終于懂得低頭,懂得道歉,懂得謙卑,卻已經沒有回頭路……
司徒爍自昏迷中睜開眼,恍恍惚惚,已不記得千年以前的曾經。
當文武百官高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突然臉色死白地咳出鮮血,黃公公甚至來不及上前攙扶,向來屹立如巨人般的身子就這麽癱倒了。黃公公焦急地喊太醫,又想起聖上真正在乎的那人,立刻要人十萬火急地去請自在。
千年幻夢,有真實,亦有虛幻,真真假假,真的夢境,假的現實,終究全是夢一場,不曾被壓抑的野心,帶他踏上無止盡的千年夢魇,喚醒他的,是良知,是悔悟,或其他?
“萬歲?”黃公公淚眼汪汪地探問,司徒爍卻一臉不識他的恍惚神情。
但他看到了讓他枕在膝上的自在,聞到她身上的茉莉香氣,雖然被烈火吞去了正常的容貌,他卻明白他終于找回千年前被挖去的那一塊,他終于還是回到家了。
司徒爍癱倒在帝位之前,枕在匆忙間趕過來的自在膝上,露出了虛弱至極的微笑,自在壓抑着眼裏的淚水,握住他無力地伸向她的手。
“沒事了,你回來了。”她多想笑着對他這麽說,卻忍不住嗚咽,掉下眼淚。而他仿佛心願已了,閉上眼,沉沉地,在茉莉的香氣裏,長眠。
迷霧深處,傳說的最初
神州大地最古老的傳說,是關于女神天神,他倆是大陸上所有民族的共同神話,在各個民族裏化作各種不同的名,那些神話各異其趣,卻仍有相同的脈絡可循。
天神送給了司徒氏的國王三樣神器,助他平定妖魔鬼怪天災瘟疫。國王卻反而利用神器掀起了戰争,女神為懲戒司徒氏國王,派出五名使者來毀滅國王他的國家,并且收回了三樣神器,其中之一被她丢入了海裏,之二被她變作一匹金眼白狼,守護着最後一樣,能解救天下一切生命的神器。
天神卻暗中将五名使者的記憶抹除,讓他們以自己下凡經歷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去判斷這個國家的存亡,女神于是憤恨地對天朝五名使者降下詛咒,令他們永遠在太平之路上遭遇重重困難阻礙,在得到幸福之前狠狠嘗遍心酸痛苦滋味。
她降下各種災厄,無知,傲慢,嫉妒,冷漠,自私,仇恨,卻也因此被自己的詛咒反噬,最終魂飛魄散。傷心欲絕的天神祇能将女神埋葬在凜霜群山底下,以永不止息的暴風雪将她包圍住,并且将女神僅剩的精魄封印在當時司徒氏的皇後體內,于是從此,司徒皇室歷代長公主,都擁有強大的巫力。
“神州已不再需要神祇。”天神這麽說着,從此消失在大陸之上。然而百年後五位使者的後人卻相信,天神将轉生為神人回到人間,因為,他終究會回到女神轉世的司徒氏巫女身邊。
“什麽跟什麽啊?”坐月子只能待在床上看閑書的天下第一咒術師,前任天朝第一奸商單鳳樓,原本想将書砸到地上,但想了想這終究是她親愛的丈夫被無良書商坑了大把銀子買回來給她解悶的,她只好随手把它擱在窗臺上。
寫書的人是“佚名”,肯定是知道這東西要是被天朝的司徒皇室發現了,要給他判個胡說八道的罪名吧?
但是天朝有這種罪嗎?這是個好問題,也許她該問問她親愛的夫君大人。
“怎麽了?”辛守辰抱着熟睡的女嬰進到卧房,小心翼翼地哄着懷裏的寶貝女兒,坐到妻子身邊,見她湯藥只喝了一半,忍不住嘆氣,“小黛。”
見妻子哼地一聲倔強地撇過頭,他讓底下人來把女兒抱走,親自端起湯藥,好聲好氣地哄她喝光,“這藥方是自在請聖上讓人特地護送到凜霜城來給你養身子的,還有那些針灸養護身子的方法,你看你這陣子身子不是好很多了?聽話,養好了身子,咱們才能到龍城去看她。”
她當然知道自在用心良苦,而且其實她已經偷偷使了夢行咒回龍城去看過自在了,這陣子她每天晚上都跑回去煩她,就怕司徒爍走了她想不開啊!
只是,自在似乎很平靜,司徒爍最後沒葬在皇陵之中,而是破例長眠在龍城內那座花園裏,自在為伴。
單鳳樓心想,自在這輩子也許不會回阿古拉山了吧?因為大朗在龍城裏。
有時她忍不住會想,若是當年大朗選擇不恢複記憶,也許一切都會不同吧?她不禁倒卧在丈夫懷裏,一臉憂愁,“好苦。”
“都喝完了,真乖,吃糖吧,吃了就不苦了。”他取來嫂子新腌的一盅糖漬桃子。
“你喂我。”她笑嘻嘻又有些無賴地撒嬌。恐怕女兒将來大了,也沒她愛撒嬌哩,辛守辰忍不住笑了。
窗臺上,凜霜山脈的風吹翻了書頁,而原來傳說的最後,故事又回到了凜霜群山——
狼族的多羅公主,遠嫁中原,司徒氏國王鹣鲽情深,國王摯愛王後,未曾再納新妃,無奈王後無出,不想王上為滿朝文武的廢後聲浪左右為難,自請求去,王上不舍之至,直到許多年後才不得不廢離王後,并讓她回到西域。
司徒氏國王,終生未再立後。回到西域的月狼王後,墓穴亦朝向東方,仿佛遠方的國王遙遙相望。
“但願有來生,我願忘卻一切富貴前塵,在凜霜群山的見證下你重逢,到那時你可願回到我身邊,白首不相離?”
【終章】
帝都逍遙王府
“單鷹帆啊單鷹帆,別說本王不夠義氣,快把錢吐出來我就放了你。”永遠的逍遙王爺,一派逍遙地坐在太師椅上,看着被倒吊在樹上的單鷹帆。
“我操!跟你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自己過來拿!”
逍遙王爺臉頰顫了顫,瞥了一眼無視他們倆的吵鬧,在一旁吃光廚子給他準備的各色美味佳肴的原海茉,“你老婆這麽厲害,我動你不是找死嗎?別跟我耍無賴,快把錢交出來,咱好歹兄弟一場,別逼我對你使出終極酷刑……”
他晃了晃鼠籠,盯着某人的褲裆,嘿嘿淫笑。
“聖旨到——”
操!沒看他正在讨錢嗎?司徒陽這小子未免太不給他這阿叔面子了,虧他還沒認祖歸宗以前,他還是很疼他地常常帶他上妓院啊!
正不爽之際,黃公公進來宣旨了,想不到也沒敢擺任何排場,當逍遙王爺還在擺臉色,他便已宣讀完司徒陽的傳位诏書,然後一臉讨好地看着呆滞的新皇,“皇上?”
我操!“你剛叫我什麽?”
“皇上啊。”
“司徒陽那小子嗝屁了嗎?你找死?”狀況外的新皇一把揪住黃公公衣領。
“冤枉啊萬歲爺——”
而在兩人一搭一唱之際,原海茉早已解了單鷹帆身上的繩索,兩夫妻逃之夭夭去了。
司徒陽在位一年,處理了當初仇餘鳳和朔日神教留下的爛攤子,并且恢複明氏一族的名譽,便禪讓了皇位給皇叔司徒煜,一來他原本就沒想當皇帝,二來他知道唯有帶明珠離開龍城,才能徹底根治她的蠱毒,而他是絕不肯再和她異地相思了。去信問了養父的意思,樊豫建議他把這燙手山芋丢給逍遙王爺司徒煜——這廢材因為太廢,連仇餘鳳當初都沒想過要殺他。
樊豫想得其實很周到,司徒煜雖然個性糜爛,但起碼有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心軟。如果司徒陽想保一世平安,找一個心軟的人來頂他的位置,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司徒陽知道養父的顧慮,但他也不能就這麽胡亂決定天朝的命運,于是讨價還價後,樊豫同意回天朝再任宰輔一職。這個決定,司徒煜也是舉雙手雙腳贊成,可以的話他還想把政務全丢給樊豫,自己在後宮跟美女逍遙快活就好。
退位後,司徒陽帶着明珠,回到金風園。
“以後再也不是“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了,是嗎?”
又到深秋,兩人泛舟于湖上,明珠累乏了,便向後躺進司徒陽懷裏。
“是從此更勝卻人間無數。”做一對真正逍遙又快活的富貴閑人啊。
司徒陽看着在他懷裏尋了個舒坦姿勢閉眼假寐的明珠,知道霜降在即,她總不免又想到家人,“我寫了信到麒麟城,元當家邀我們去住幾個月,順道過中秋。過兩年,等你身子好了,我們再回羌城,給岳父岳母和明氏宗親修一座氣派的宗祠,讓羌城的百姓光明正大的祭拜。”
明珠忍不住想笑。還修一座氣派的宗祠呢,果然是陽會說的話,他其實是适合當皇帝的,但可能會有點太好大喜功又酷愛享樂……啊,也許還是個會過分寵溺她這個禍水的“昏君”呢。
“簡簡單單就好了,明氏一族,現在也就剩我和青兒。”
司徒陽卻一手爬梳着頭發,若有所思,“我想贖罪,怕岳父岳母不接受姓司徒的女婿。”
明珠總算睜開眼看他,見他還真是一臉憂愁郁結,不禁有些莞爾地捧着他的臉安撫,“你已經替你父親做了,何況那與你根本無關。”她父親可不是青紅皂白不分之人,說起來她反而是該請罪的那一個啊。
“岳父在天之靈會原諒我嗎?”他單手枕在腦後看着天上,有些賣乖,也有些好奇地想。
“我請他老人家晚上來告訴你喽。”她故意道。
“別,其實我有點怕鬼。”都不知道那時他三更半夜跟她在羌城城郊燒紙錢,可是下了多大的決心跟鼓足了多大的勇氣啊!
明珠終于忍俊不住地笑了。
是自在那一席話,又或者她終于想明白了——因為遍嘗那些疼痛才學會原諒,而原諒并不是非得體諒對方的過錯,而是原諒自己放下了痛苦和仇恨。
因為唯有如此,才能夠好好活着,好好做人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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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道之日殒篇《傾國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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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道之曙光篇《絕代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