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葉公好龍

古語有雲，葉公好龍。

茶樓裏原本一直盼着二人能夠打起來，甚至正是為此而來的一衆好事者，此時真瞧見徐玖和姜之珏，反倒是最先被吓傻的。

無他，此二人間的火//藥味實是十足，不過一個照面，就已經擺出一副劍拔弩張的态勢，若當真打起來了，豈不是要拆了這座茶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們只想看個熱鬧，斷沒有為此獻身的高尚情操。

至于那些本不知各中緣由，純粹是來此地觀戲的看客們，此時也都紛紛朝兩人看來，目光中訝異裏帶着震撼。鄭王殿下他們雖是不識，可他的赫赫威名卻是早有耳聞，順天府中，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傳奇之人。當今聖上三皇子，太子殿下的親弟弟，受盡寵愛的天之驕子。十餘年來，在這順天府裏可謂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響當當的人物。不想此時竟被一個不知哪裏來的小丫頭指着鼻子破口大罵，當真是荒誕至極。不識得徐玖的看客們，不由得暗自猜度起她的身份，京中何時又出了一個新人物。

無關之人的荒唐想法，徐玖和姜之珏這會兒根本顧不上，兩人仿佛冒着火光的眼中已然只剩下彼此。

二人一個俯身一個仰頭，皆怒目瞪視着對方，雖則隐隐覺得脖子酸痛，眼睛幹澀，可誰也不肯服軟認輸。若是初次重逢就認輸，那才是天大的笑話，往後相見怕是在沒有擡頭之日。

時間在這對視中一分一秒的度過，兩人的體力都漸漸有些不支。

徐玖自恃身體不如姜之珏，時間久了，勢必于她不利。腦子飛速運轉，眨眼間她想到了一個對策。伸手從桌上抄起一盞尚未用過的瓷杯，徐玖瞄準樓下姜之珏所在的位置，手腕一甩，将那杯子連蓋帶盞，打着旋的直沖姜之珏面門飛速而去。

姜之珏一直沒有松懈，雖則與徐玖已有近十年不見了，但他了解徐玖就像了解自己一樣，實在是他們本就是同樣的人，因為徐玖能想到的，他不會想不到，他早防着呢。

眼見一個不知道是什麽玩意兒的東西突然沖着自己急速飛來，姜之珏不慌不忙的擡手一迎一帶，将其穩穩的接到了手裏。

定睛一瞧，卻是一只空茶盞。

姜之珏頓時怒從心生，仰頭朝徐玖大罵，“徐玖，你這是蓄意謀殺！”

徐玖渾不在意的瞥了他一眼，就知道他能接住，當真是沒意思。可她嘴上卻不饒，冷哼一聲，“瞎嚷嚷什麽，砸到了嗎？”

“砸到那就晚了！”姜之珏狠狠地将茶盞扔倒地上，摔了個粉碎。

“哼。”徐玖翻了個白眼，若不是擔憂會給父親招來麻煩，她還真想就這麽砸死他算了，少一個人氣自己，能讓自己多活好幾年。

徐玖這般想，姜之珏又何嘗不是，只是礙着徐家祖上立下的不世之功，兼之父皇和魏國公的私誼，以及自己的太子哥哥與國公世子的交情，兩大家子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實是無法下手。因着他太清楚了，若是徐玖當真在他手上吃了虧，他父皇、母後和哥哥，定會在徐家人到來之前，先把他給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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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徐玖的處境想來和他也差不多。

怎麽世代交好的兩個家族，偏就出了他們這兩個煞星呢。

“喂？砸傻了？”徐玖看姜之珏遲遲不言語，心中有些奇怪，她明明看着方才沒砸到啊。倒也談不上什麽擔心，只是兩人吵了這幾句，使這般多的茶客連戲都不看了，專門偷偷瞧着他倆，像是在觀耍猴戲的一般。這感覺着實不怎麽美妙，徐玖如此想着，便開始琢磨起該如何尋個體面的借口，使自己既能占了姜之珏的上風，還能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姜之珏到不知這些，他還記着方才的仇未報，于是從桌上重新拿起一個瓷盞，手上運勁，朝着二樓扔了上去，那杯飛轉的速度比徐玖扔下來的更快，可奈何他處在下位，速度再快，徐玖也不可能看不到。顧不得多想，徐玖側身一躲，茶杯從她身邊擦身而過，撞到身後的梁柱上，化為齑粉。

“白癡。”徐玖還是覺得方才很可能砸到姜之珏了，否則他怎會做出如此傻事。

茶客們的目光越來越集中到二人身上，不只是徐玖，便是姜之珏也察覺到了。可他現在也是騎虎難下，總不能為了些無關緊要之人，就讓他和死對頭認輸罷。于是他想着徐玖一個姑娘家怎麽也要比自己臉皮薄些，或許再堅持一下，下一刻她便會認輸。

于是二人像是商量好了一般，誰也不肯先開口，局面便陷入了僵持中。

茶客們此時也察覺到異樣，他們中并不清楚緣由的那一部分，失了好奇心，一心只想接着看戲，可戲早在姜之珏與徐玖争吵之時就已停下，臺上的伶人們和臺下的茶客們一樣不知所措。而了解個中緣由的人，這會兒見兩人只是偶然相遇，八成是打不起來了，便想趕快離開此地，好與友人分享今日之見聞。

總而言之，無論是誰，都不想繼續看下去了。

可是這兩人，一個親王，一個貴女，家世顯赫不說，本身又都是極其的不講道理。如此一來，茶客們誰還敢在二人之前離開茶樓，活膩了嗎？

一時間，整個茶樓都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之中。

角落裏，滴漏中每一滴水落下的聲音，此刻都顯得格外清晰。

“嗒嗒嗒~”

茶樓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聽到聲音，除了還在互相怒視對方的徐玖和姜之珏，所有人争先都朝門外望去。

腳步聲停止，從門外走進來兩個人，皆是一身侍衛服色，只瞧着不像是同一府上的。匆匆進了茶樓，兩人一個走到姜之珏身邊，另一個則飛速上了二樓，到了徐玖旁邊。

各自與主人禀報後，徐玖與姜之珏的面上同時露出一絲凝重之色。

然而徐玖卻先姜之珏一步反應過來，搶在他之前擺出一副惋惜的神情，“算你命好，本小姐今日尚有要事處理，沒工夫陪你在這玩了。”

“徐玖，你給我記住了，是本王沒時間陪你在此丢人現眼。”慢了一步，話就讓徐玖搶去了，姜之珏只能暗自含恨，可饒是如此，場面話卻是不能輸的。

“哼，本大人懶的記你小人過。”徐玖仰起頭，語帶蔑視地道。

“你……”姜之珏氣結，那蔑視的目光，令他痛苦的回憶再次湧上心頭。

十年前二人尚是童稚時，每次吵架就都是他被徐玖追着罵。如今十年過去了，他怎麽就一點長進都沒有，三言兩語的，又讓徐玖搶了先機。

“我很好，你若是沒什麽事，就趁早滾吧。”徐玖想着方才侍衛所報的情況，心裏按捺不住想要去看看的沖動，可她若是先走，未免有臨陣脫逃之嫌，所以徐玖在盡可能激起姜之珏的怒火，只想他快些惱羞成怒，主動拂袖離開此地。

偏偏姜之珏還真就有急事亟待處置，耽擱不得。既然此時已落了下風，他想，索性大方一點，先離開此地，否則還不知要和徐玖鬧到何時。

勝負之說，來日再論。

心下釋懷，姜之珏最後朝徐玖惡狠狠的瞪了一眼，不等徐玖回瞪，他便潇灑地轉過身，帶着人出了茶樓。

徐玖心下想着事，也沒心情在和他吵了，看他果然先行離開，讓了自己這半局，也趕緊帶上自己的人下樓離開茶樓。

恍然間，突然出現的二人又接連離開，本來已被這壓抑的氛圍壓制得幾乎要喘不上氣來的好事者們一下子又有了新的談資。戲臺上弦音錯落，伶人咿呀的唱曲聲再次響起，茶樓裏漸漸重又喧嘩起來，恍惚所有人都忘記了方才所發生的一切。

唯有落了一地的碎瓷破盞，仍在無聲提醒着人們。

……

滿天繁星下，徐玖帶着人，跟着方才前來報信的侍衛朝他所說的地方疾行，“你親眼看到他們将那姑娘打暈帶走的？”她問。

侍衛點點頭，眼前是個岔路口，他腳步稍微停頓了一下，用餘光掃過同伴在牆角留下的特殊記號，帶着徐玖等人進了左側的小巷，邊跑邊向徐玖解釋起來。

當時他正與另外三位同僚守在茶樓外小巷的隐蔽處，負責暗中保護徐玖的安全，無意間撞見幾個男子将一個姑娘帶到巷子裏，那姑娘依偎在其中一人的身邊。他們本沒有在意，誰知正好在路過幾人身前時，那姑娘醒了過來，随即便慌裏慌張的大喊救命。可惜這巷子很是僻靜，白日裏也未必有人經過，遑論晚上。那幾人見狀，慌忙在姑娘的頸後拍了一掌，又将其拍暈了過去，然後急急忙忙的帶着人走了。幾人知道徐玖的脾性，派了一個兄弟跟着後，就趕忙進茶樓向徐玖報信來了。

“這次記你一功。”徐玖加快了腳步，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這幾日她幾乎天天在家苦心琢磨怎麽對付姜之珏，都沒有機會出來打抱不平，今日因着應對之法思出了些許眉目，心下高興，便想着出來聽戲放松一下心情。誰知剛想打個瞌睡就有人來送枕頭，讓她遇上了這事。想到方才和姜之珏間生的怒氣，她若是不撒到這群人的身上，都對不起這份天賜的幸運。

跟着記號，徐玖一行人最終來到位于京城西南角一片破亂的民房中的一間的院前。

城西南是京中三教九流彙聚之地，貧民的栖身之所，混亂破敗肮髒，是這裏留給世人的第一印象。因着每日裏在此地偷盜、毆鬥甚或鬧出人命的案子，層出不窮，于是便連巡街的衙役們都不願來此地巡邏。

徐玖卻不在意這些，在應天時她追人輯兇，什麽破落陰暗的地方沒去過，有時追出城，帶的人手沒跟上來，一時回不去，她還曾在城外的郊野裏獨自露宿過，只是從來不敢和爹娘提起罷了。

民房外的院門虛掩着，徐玖上前一步想要透過門縫探看內裏的情況，卻被采薇搶了先。方才徐玖與姜之珏對峙時，沒見過那陣仗的采薇顯然有些慌了，愣在原地，一直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姜之珏将茶杯扔上來，撞在梁柱上的瓷片清脆的碎裂聲驚醒了她，她才發現自家小姐險些置于險地。那一刻，她悔恨交加。此時面對未知的危機，她哪裏還敢讓徐玖以身犯險，兩步并作一步，搶在徐玖之前撲到了門縫外。

徐玖哪裏知道這些，只當她也和自己一般，對眼前的一切感到好奇，于是朝旁邊讓了讓，輕聲道：“當心點，別摔着。”

采薇一怔，越發認真的向院裏探視起來。她此時滿腦子都是一定要瞧出點什麽玄機，彌補先前犯下的錯誤，報答小姐對自己的關心。

門縫很窄，容不下兩雙眼睛的窺視，徐玖将地方讓給了采薇，自己便閑了下來，有些無所事事。她仰着頭，望着靜谧的夜幕下璀璨的星空，滿天的星星低垂着，光芒閃爍，她瞧的入了迷，下意識的擡起手，想要摘下一枚，卻抓了個空。

“小姐。”有人喚了一聲，将她從幻境中驚醒。

“嗯？”徐玖側頭望着叫她的侍衛長。

“有人正在朝我們疾行，數量很多。”侍衛長面色凝重道。

“你們都散開，找地方躲起來。”徐玖鎮定的吩咐衆人。

嘩~

侍衛們瞬間隐匿了身影，方才還滿當當的小巷，頓時空了下來，寂靜無聲。

侍衛長沒有躲藏，他向徐玖的斜前方跨了一步，借着夜色，剛好可以将她整個人都籠罩在自己與圍牆投下的陰影中，只要不細看，斷不會瞧見這裏還有個人，但他還是建議道：“小姐也請暫避一時。”

“沒事。”徐玖滿不在意的晃晃頭，她雖沒有聽從侍衛長的安排，但也沒有讓他難做，安安分分的站在原地，任他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我在京中又沒什麽仇家，萍水相逢之人，為何要對我不利。”

她話音剛落，那一群人的身影便出現在了巷口。

徐玖下意識的轉頭朝巷口看了一眼，頓時一驚，旋即目露不善之色，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恍如猛虎下山般磅礴的氣勢。

她咬牙切齒的一字一句道：

“姜之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