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04. 随你

這一眼,讓白橙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

那時正值七八月份,河邊的柳條剛抽新芽,孩童們放假歸家。吃完午飯,大人帶着自家孩子在榕樹底下乘涼,人們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享受午後的惬意時光。

她和傅明修鬧別扭從家裏跑出來,日頭太亮,晃得人眼睜不開。

白橙擡起手臂擋住午後炙熱的陽光,在指縫間,看見院子裏開進一輛軍用吉普。

——“爸爸!”

男孩的聲音擦肩而過。

傅遠林從車上下來,一把抱起傅明修,中年男人的臉上滿是笑意:“你有沒有聽爺爺的話?”

傅明修倒是誠實,抱着父親的脖子撒嬌:“我不喜歡爺爺了,他總是罵我。”

“總是罵你啊,那爸爸去問問。”傅遠林哄着兒子,抱着他朝後看,“看看還有誰來了?”

男孩眼睛一亮:“舅舅!”

白橙看過去,駕駛座走下來的一位年輕男人。

他頭發剃成板寸,身形挺拔精悍,剛毅正直的五官壓在軍綠色的帽檐底下,漆黑的瞳仁裏不帶任何情緒,看人的時候,眼裏像藏了把刀。

那是白橙初次見到他,足足站在原地愣了五分鐘。

也是她第一次發現,能有人把軍裝穿得這樣漂亮。

不知不覺,記憶裏的那張臉與眼前的男人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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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屬于那種很正派的長相,下颚瘦削硬朗,黑眸深而沉,年少時外揚的鋒利斂藏其內,散發着令人望而卻步的冷淡。

白橙想,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讓她忍不住想要去撕碎。

想去看看那副皮囊之下的瘋狂和劣性,是不是和她想象中的一樣。

或者,要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強烈。

“能走了嗎。”許是她呆楞了太久,譚啓深忽然出言打斷。

視線收回。白橙輕咳一聲,回到剛才的那個話題:“不用了,我打車就好,謝謝。”

“這裏不好打車。”

“沒事啊,那我就随便走走,當飯後消食了。”

“我送你。”譚啓深重複。

他的做事風格和以前沒有差別,果斷直接,不給反駁的餘地。

白橙停下來,想起當初只要得到他一點關心就樂得忘乎所以的自己,突然有些慶幸。

轉過身,她眸中沒入細碎的燈火,像落了星子般,“就送到這吧。”

譚啓深回頭,眉間極細微地擰了下。

白橙彎起眼,“我們保持現在這樣的距離就好,不用過分親近。”

約莫有大半晌,男人沒有接話。直到她決定離開,才聽見身後那人回了一句:“随你。”

語調很平,沒什麽別的情緒。

白橙會心一笑,紅裙令她的笑容越發明豔:“謝謝舅舅。”

人至拐角消失不見,譚啓深收回視線,倚在白橙剛才靠過的石柱上,點燃一支煙。他沒抽,低垂着眸,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煙絲完全燃盡。

蘭苑門口種了幾株棗樹,經過數年精心培養,如今已經有半人高了。

西風卷過,樹葉飒飒作響。

殘存的最後的一絲煙霧被吹散。

恰好使得盤旋在人心頭的那丁點燥意,也随之一起消弭殆盡。

白橙沿着護城河走了十分鐘,總算打到了一輛車。

到家的時候已經接近淩晨,她洗完澡窩到床上,以為能很快睡着,結果拖延到淩晨四點還沒有困意。

白橙索性坐起來,随手挑了個電影看。

這是一部全程無尿點的推理劇,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本來以為不太燒腦,直到她錯過了第一個重要場景的解釋之後,後面的劇情就再也跟不上。

“......”又堅持了十五分鐘,白橙果斷放棄。

電影還在播放,她的思緒卻已經飄遠。

算起來,今天是自她畢業後,第一次見到譚啓深。

白向武去世,她被傅致鴻接到北城。傅家夫婦工作忙,傅老爺子年邁,生活中有大部分事情根本無從下手,只好讓譚啓深代為照顧白橙。

大概有四五年的時間,她的衣食住行全都由譚啓深負責。老師找家長是譚啓深去,感冒發燒是譚啓深送她去醫院,就連初中期末的文藝彙演,也是譚啓深陪着她。

生活中有他的存在,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

習慣是很難戒掉的。以至于後來分開的許多年裏,她總會覺得生活裏少了點什麽。

思緒紛亂繁雜,直到鬧鐘響起前一個小時,白橙才強迫自己進入夢鄉。

這一覺,她夢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醒來之後,大多數的記憶都淡忘了。印象深刻的只有分開前一夜譚啓深看她的眼神,冷淡疏離,裏面沒有一絲別的情緒,甚至連難以忍受地厭惡都沒有。

他從頭到尾,只是很平靜地看着她。

讓人感到絕望的平靜——

“你還小,對喜歡的定義太模糊。等你長大就會知道,喜歡一個人應該是什麽感覺。”

“你可以喜歡任何人,唯獨不能是我,這點你要明白。”

早上8點,明晃晃的日光浸透薄紗窗簾。

鬧鐘未響,白橙是被腿上的蚊子包癢醒的。她不願意這麽早起,只好撓兩下忍一會,忍一會又撓兩下,直到終于忍不住了,她才睜開眼,面帶殺氣地拿出床頭櫃裏放着的止癢噴霧。

囫囵噴了兩圈,把東西往床上一扔,又拉過被子往後倒。

剛閉上眼不到十秒,非常不湊巧地,手機響了。

“......”白皙的手臂從被子裏伸出來,她看也沒看,直接接通,“我不買保險不需要推廣家裏沒孩子要上補習班謝謝。”

沒等她說完,被對面一道又急又氣的女聲打斷:“橙橙姐你快來,咱們工作室被人砸了!”

白橙瞬間清醒,掀開被子下床,邊往洗手間走邊了解情況:“你別急,怎麽回事,說清楚。”

小李的情緒被安撫,在電話裏把大致情況說了一遍。

“...我到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文件散了一地,桌椅也被人砸爛了兩張,還有幾臺電腦...我問過樓門口的保安,在我們上班之前,有三個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進來過,後來又去查了監控,監控也證實就是他們動的手。”

“監控拍到他們了?”白橙匆忙洗漱完出門,直接去小區門口攔了輛車。

“嗯,還挺清晰的,要截下來報警嗎?”

“先不用。”特意選在上班之前動手,又不避開監控。

對方顯然很有把握,這時候報警不是上佳之策,必須先弄清楚雇主是誰。

“那橙橙姐,現在怎麽辦啊。”小李顯然沒有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

白橙略微沉吟,又問,“他們有沒有跟保安說什麽,或者留下字條什麽的。”

“字條?”小李猶豫道,“好像沒有...”

說完,那邊似乎有人說了句什麽,小李反應過來,“哦!對了,那個帶頭的男人好像臨走前給保安留了張名片。”

“把名片拍了發給我。”

“好。”

小李動作快,挂斷電話不久後消息就發過來,還附帶了幾張工作室被砸之後的照片。

白橙點開大圖來看,結果不出所料,是個熟人。她手裏有張一模一樣的名片,那是第一次和陳世康碰面時,他的秘書遞給她的,現在還收在她的錢夾裏。

沒多做思考,白橙給陳世康打了電話。

入了夏,中午幾個小時是日頭最曬的時候。

暖風撲面,街道兩旁的冷杉仿佛同時進入午休時間,枝桠安靜緩慢地搖擺着。

計程車在道路上疾馳,沒入車水馬龍的城市主幹道,最終停靠在竹業路一家五星級酒店門口。

後座有人推開車門,女人衣着簡單,運動鞋牛仔褲,配上露腰的白色短T,清新又亮眼。白橙把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揪,五官更顯分明,嘴角兩個梨渦若隐若現,不需要過多的修飾就很漂亮。

剛下車,藺染就打電話過來。

“我剛知道這事,你現在哪呢?”

酒店門口已經有人等候多時,看穿着像是陳世康的秘書。

白橙看那人一眼,拿着手機走到樹蔭後和藺染說話,“陳世康約我碰面。”

“這個狗娘養的,他都跟你說什麽了?”

“還沒說,見面再聊。”她擡手勾過拂在額前的發絲,“我先去看看情況吧,估計得割地賠款。”

“他敢幹這缺德事,還想讓我們割地賠款?!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你把定位發過來,我陪你去見。”藺染憋了一肚子火,實在氣不過,沒等白橙勸她兩句就把電話挂了。

沒辦法,白橙只好把定位發給她。

藺染家就住附近,開車也快,不到五分鐘人就來了。

在酒店門前等候的男人終于不耐煩,走過來打量兩人幾眼,随後領着人往酒店裏走。

“他怎麽知道是我們。”藺染在白橙耳邊低聲問。

“你看這大中午的,周圍還有別人嗎?”

酒店內中央空調冷氣很足,一下子掃去人身上的燥熱。

白橙和藺染跟着那位撲克臉秘書走繞右拐,幾分鐘後,停在一間包廂門前。

“陳總就在裏面。”白橙沒說話,錯身走進包廂。藺染跟在她身後進去,卻被秘書擡手攔住了,“陳總只說要見白小姐。”

藺染剛想發作,白橙沖她使了個眼色,“放心吧。”

“有事打電話啊。”

話沒說完,門被帶上。

包廂空間很大,裝修低調奢華,中斷由屏風分割出兩個空間,挨着門的這邊有桌人正在打牌。

主桌上坐着四個男人,外側圍着一圈女人,三三倆倆湊在一起,或坐着或站着,勾肩搭背姿态暧昧,看樣子像是桌上那幾位各自的女伴。

有人聽見動靜往門口望,看她一眼,又互相低語幾句,聊開了。

白橙沒在門口停留太久,她的目的很明确。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要找的人就坐在裏間的圓桌旁喝茶。

男人油頭粉面,頭發禿到了後腦勺,笑起來一水兒的擡頭紋,一副奸詐模樣。

他身邊站着位身段婀娜的美嬌娘,穿着件包臀亮片裙,一字肩,領口要露不露的,湊過來說話時,陳世康那雙賊眼滴溜溜直往對方胸脯上看。

白橙呼出口氣,裝作睜眼瞎,往屏風裏側走。

裏間的窗簾完全拉上,比外面要稍暗一些,也更加安靜。

同樣是一臺圓桌,不同的是圓桌前只坐着三個人。

屏風側邊沒有人站崗,白橙緩步走進,感覺這裏的氣氛有點不同尋常。

與此同時,坐在對面的人話音止住,偏頭看過來。恰好露出身邊那個男人的臉。

她停下腳步。

陳世康的注意力總算從女人身上移開,眼疾手快地抓住她胳膊,“你怎麽這麽慢啊。”

白橙還沒明白現在是怎麽個狀況,就被拉着往主位跟前帶。

陳世康谄媚地陪着笑臉,說謊壓根不用打草稿,張嘴就來:“譚總,這是我老家一個妹妹,長得還不錯,特意叫來給您添茶,您看還瞧得上眼嗎?”

白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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