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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岺蜷縮在一間廢棄倉庫的角落裏,雙手雙腳均被繩索一圈一圈綁得嚴實。倉庫四面都是牆壁,只留有一扇緊鎖的門和一個半尺見方的小氣窗。小氣窗開在接近頂棚的位置,依稀可以透過它看見天空中閃爍的星星。

白日的暑氣還未散去,把這麽一個密不透風的倉庫悶成一座火爐。

易岺的頭發已經被汗水完全打濕,正一根一根粘在額角和腮邊,俊美的臉龐也因此而染上兩團紅暈。他掙紮着動彈了兩下,身體卻酸軟無力。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氣,琥珀色的瞳孔一直盯着那扇高懸的氣窗。

這個時候,他多麽希望自己能變成一只鳥,掙脫這些繩索,從小小的窗口裏飛出去。

掙紮中,繩索磨破了他的手腕,勒進皮肉,帶來一陣刺痛。他擰着眉頭悶哼一聲,眼瞳裏也沁出一點生理性的淚光。

就在這時,一只烏鴉忽然落在氣窗外的臺沿上,然後偏了偏腦袋,一瞬不瞬地盯着易岺溢滿淚光的雙眸。它的眼神很專注,像是見到了什麽特別稀奇的東西。

它向左邊偏偏腦袋,直勾勾地盯着易岺琥珀色的眼珠看了一會兒,然後又向右邊偏偏腦袋,繼續盯着易岺的眼珠。

易岺是混血兒,臉部輪廓特別深邃,又素來養尊處優,纖細的身體沒有男性的強壯,只有少年的青澀和稚嫩,這讓他顯得有些雌雄莫辨。

他的瞳孔整體看上去是琥珀色的,內圈的虹膜卻又帶着一抹幽藍。如果仔細盯着他的眼睛,一種被湖水吞沒的沉溺感便油然而生。

人人都說易岺的眼睛長得最好看,仿佛擁有蠱惑人心的魔力,而他也深知這一點。

神奇的是,站立在窗沿上的那只烏鴉似乎也認同這個說法。它左左右右地偏着腦袋,竟然看入了迷。明明只是一只什麽都不懂的小鳥兒,眼神中卻帶着癡迷。

易岺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這只怪異的小烏鴉吸引了。

他也直勾勾地盯着對方。

片刻後,這只小烏鴉竟然用爪子扒開未曾栓死的氣窗,邁着小方步走進來。它在內側的窗沿上站了一會兒,黑豆般的小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易岺的大眼睛。

少頃,它扇動翅膀撲棱棱地飛下來,落在易岺腳邊,繼續直勾勾地盯着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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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似乎被這個美麗卻又狼狽的少年迷住了,确切地說,是被少年獨特的,半琥珀色半幽藍的瞳孔迷住了。

被這樣一只眼睛裏閃爍着靈光,似乎通曉人性的烏鴉盯着,易岺不知的,竟開口央求:“小烏鴉,你能幫我把繩子解開嗎?”他伸了伸被捆綁的雙腿,又側過身子,展示自己被反綁在背後已經磨出鮮血的雙手。

人在絕望的情況下真是什麽都敢想。他腦子一抽,竟把一只烏鴉當成了救星。

小烏鴉歪了歪腦袋,懵懂地看着他。

易岺:“……”

“我真傻。”他靠倒在牆壁上,搖頭苦笑。

就在這時,那只小烏鴉竟然動了。它飛撲到易岺身上,鋒利的爪子對準易岺的眼珠狠狠摳下去。

所幸易岺反應夠快,馬上便低頭藏起了自己的臉龐。

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讓他發出慘叫。那只小烏鴉竟硬生生摳破了他的頭皮,鮮血順着他的耳尖和脖頸流下,迅速染紅了白色的T恤。

倘若易岺沒能躲開剛才那一下,他的眼珠肯定會被這只烏鴉叼走。它小小的爪尖竟然蘊藏着巨大的力量,這力量比之鷹隼也毫不遜色。

剛才還指望這只小烏鴉能解救自己的易岺陷入了更深的絕望。在這個世界上,不止人類,連動物都是不可信任的。

小烏鴉扇動翅膀盤旋在易岺頭頂,一旦瞅準時機就會發動第二次攻擊。

就在這時,旁邊的門忽然打開,一名臉上戴着面具,身形十分高壯的男人走了進來。看見易岺滿頭鮮血的慘狀和那只烏鴉,他立刻意識到剛才的慘叫是怎麽一回事。

他連忙抄起放置在角落的一根木棍,揮向小烏鴉。

小烏鴉很懂得“柿子要挑軟的捏”的道理,躲開棍棒的擊打,順着氣窗飛走了。

壯漢救了易岺,然而此時此刻,易岺卻更為緊張,只因這人就是綁架他的匪徒。

“一點點傷叫得跟個娘們兒似的!”壯漢捏住易岺的下颌,左右轉動他的腦袋,看了看傷口。

易岺用力掙開這只手的禁锢,瞳孔裏燃燒着憤怒的火焰。他仰頭,面無表情地看着對方,語氣十分沉着冷靜:“要多少錢才能放了我,你們開個價。”

哪怕處于如此險惡的環境,他也沒讓自己露出一絲一毫的膽怯。

綁匪再次捏住他的下颌,力道比之前更大,獰笑着開口:“難怪那人要搞死你!如果是我天天被你用這種欠揍的眼神看着,我也忍不了。我也會想辦法搞你!”

這些威脅性的話語沒能吓到易岺,反而讓他抓住了一絲關鍵線索。

天天被自己用欠揍的眼神看着?所以,策劃綁架自己的人一定是熟人,否則又哪兒來的“天天”這一說法?而且,綁架成功之後,這些人把他身上所有帶有追蹤芯片的物品都扔掉了。沒有內鬼通風報信,他們不可能掌握如此隐秘的訊息。

不等易岺深想,壯漢竟抽出皮帶,解開褲頭,嗓音沙啞地說道:“不過,我搞死你的方法和別人不一樣。你想嘗嘗嗎?”

看見他把控不住的醜态,易岺忽然意識到自己接下來将遭遇什麽。

他連忙挪動身體往後縮,卻被一面牆擋住了退路。他想站起來奔跑,或者揮舞雙手抵抗,卻根本動不了。

現在的他就是砧板上的一塊肉,只能任人宰割。

男人喘着粗氣說道:“你放心,我們不會殺你,我們只會把你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再把你放回去。我有病,你知道嗎?H打頭的那種。像你這樣幹幹淨淨的小少爺如果得了和我一樣的病,往後該怎麽辦呢?

“對了,你吸毒嗎?要不要來一針?完事之後我們會把你送回去的。你以後還是易氏集團的繼承人,我們不會要你的命,這是不是一個好消息?”

男人用激昂的語調訴說着魔鬼般的行徑。

易岺臉色慘白地蜷縮在角落,喉嚨裏一陣一陣作嘔。他終于意識到,幕後策劃者想要的不是易家的錢,而是自己的尊嚴、名譽、人格、驕傲……一切內在的,構成了易岺這個人的,最為本質的東西。

如果失去了這些東西,易岺也就不再是易岺。他将徹徹底底被毀去。

易氏容不下這樣一個肮髒透頂的家庭成員。回去之後,他将作為一個污點,永遠被放逐,然後每一天都在無盡的痛苦中活着。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謀殺?

幕後策劃者的心思簡直惡毒到令人發指!

易岺不斷後縮,卻還是被困在牆角。這場劫難他逃無可逃。

當綁匪伸手去脫他的褲子時,剛才飛走的那只小烏鴉竟然又飛了回來。它順着氣窗鑽進倉庫,對準匪徒的腦袋狠狠抓去。

“啊啊啊啊……”

凄厲的慘叫震落了頂棚的灰塵。那只小烏鴉在空中盤旋了一圈,然後爪子一松,竟扔下一塊帶着毛發的血淋漓的頭皮。

頭皮掉在地上,發出吧唧一聲響,而那匪徒已捂住鮮血直湧的腦袋,跪在地上慘叫連連。他沒想到一只烏鴉竟然會具有如此駭人的殺傷力。

易岺雙目圓睜,不敢置信地看着這場變故。

小烏鴉一擊得手便飛上半空,瞄準機會連續發動偷襲。而匪徒只能抱住腦袋狼狽不堪地閃躲。他的雙手,雙臂,後背,很快就出現了條條血痕,衣服也被抓得破破爛爛。

所幸他還有一名同伴,聽見慘叫聲連忙推門進來查看情況,手裏還拿着一支剛用完的注射器。很明顯,他在外面吸毒。

同伴抄起棍棒揮舞,小烏鴉卻每一次都能靈活地躲開攻擊。

“快去拿槍!”抱着腦袋躲在角落的綁匪大聲提醒。

吸毒的綁匪連忙跑到外面的庫房拿槍。

小烏鴉仿佛能聽懂他們的話,竟立馬鑽出小氣窗,撲簌簌地飛遠了。打不過它還不會跑嗎?

經此一事,兩名綁匪再沒有心思折磨易岺。他們把庫門鎖死,匆匆開車去市裏找診所包紮傷口。那麽大一塊頭皮被揭掉,想來日後肯定會變成禿子。

易岺緊繃着神經聆聽了一會兒,直至發動機的聲音越去越遠才軟倒在角落裏。

他眼眶裏的慌亂已經完全消失,只剩下明明滅滅的暗芒。

他開始思考到底是誰這麽恨自己,并且急于把自己毀掉。那人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

聯想到已懷孕數月,而且查出腹中胎兒是個男嬰的後母,他眸光一閃,表情也跟着冷厲起來。

就在這時,那只小烏鴉竟去而複返。它從小氣窗裏鑽進來,輕飄飄地落在易岺面前,腦袋左歪歪右歪歪,癡迷地盯着易岺擁有瑰麗色彩的雙瞳。

易岺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想法并不是荒誕無稽的。這只小烏鴉異乎尋常的聰明。

他壓抑住了埋頭躲避的沖動,盡量用溫柔的語氣說道:“如果你把我的眼睛挖了出來,它們就會變成灰色,然後腐爛掉。你知道東西腐爛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吧?它們很醜,還很臭!”

他感覺自己一定是神經錯亂了,否則怎麽會跟一只小烏鴉講道理?

但是,他卻能理解這只小烏鴉對自己雙瞳的迷戀。

似乎所有烏鴉都對亮晶晶的東西感興趣。因為這個癖好,它們會把人類吸過的煙頭叼走,放在鳥巢裏收藏,繼而引發森林火災。它們也會偷偷潛入別人家裏,叼走價格昂貴的珠寶首飾。

講完道理,易岺緊張地盯着對方。

小烏鴉擡起小翅膀,捂了捂鼻子。它似乎聯想到了動植物腐爛的臭味,這表明它能聽懂易岺的話。

易岺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然後便感覺到一陣狂喜。

他微微側過身子,說道:“這樣吧,我們來做個交易,我左邊的褲子口袋裏有一顆彈珠,我把它送給你,你幫我把繩子解開好嗎?”

如果此時倉庫裏有外人在,他們一定會認為易岺已經瘋了。一只烏鴉怎麽可能聽得懂人話?

然而小烏鴉不但聽懂了,還順應了易岺的要求。它挺着小胸脯,邁着小方步,一扭一扭地走到易岺身邊。

易岺養了一只屁股胖胖圓圓的柯基,它走路的樣子非常可愛。

而這只小烏鴉比那只柯基更可愛。它很會扭屁股,行走的步态看上去竟然有那麽一點嬌俏的意味兒。如果給它穿上一條小短裙,它可能會踮着腳尖跳起舞。

易岺閉了閉眼,感覺自己快瘋了。這個聯想未免太荒誕了一些。

小烏鴉把腦袋探入他的褲子口袋,叼出了一顆彈珠。

易岺感覺這個世界比自己更瘋。一只小烏鴉竟真的可以聰明到這種地步。

它把彈珠擺放在地上,用爪子左刨刨,右刨刨,讓彈珠滴溜溜地轉。而它黑色的小眼珠也跟随彈珠滴溜溜地轉。

易岺一眨不眨地看着小烏鴉,心情莫名緊張。這顆彈珠是他從國外買回來的,珠體是深藍色,裏面包裹着銀色碎屑,而這些碎屑又組成了小熊星座的圖案,看上去像一個小小的宇宙。

它很美,對準燈光在牆面上投射出星辰時會更美。

“你把它放在燈下照一照,會有星星跳出來。”易岺試着提醒一句。

這句話的複雜程度比之前幾句更甚,他不知道小烏鴉能不能聽懂。一只鳥兒再怎麽聰明,智商也是有上限的吧?

然而更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那只小烏鴉竟叼着彈珠飛到棚頂,用爪子抓住電線,倒吊在燈泡上,然後用翅膀把燈泡整個攏住。

倉庫裏光線一暗,然後便有無數顆銀白的星星投射在牆上。這個逼仄、悶熱、破敗的犯罪之地,一瞬間竟然變得有些浪漫。

易岺看呆了。他完全沒想到這只小烏鴉竟真的可以聰明到這種程度。它能聽懂他的每一句話,然後用自己的辦法去執行!

綁匪說要毀了易岺時,他沒被真正吓到。但現在,他竟被一只過分聰明的鳥兒吓到了。

他看着這只小烏鴉,不敢置信地呢喃:“你一定成精了。”

小烏鴉倒吊在電線上,靜靜凝望這些星星,眼裏滿是癡迷。過了大約兩三分鐘,它終于看夠了,撲簌簌地落下,把彈珠擺放在地上,沖易岺嘎嘎叫了兩聲,然後擡起左爪踩住彈珠,挺高胸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看上去像個惡霸。

易岺有些慌神。他忽然意識到,烏鴉的品行在動物界十分堪憂。它們很喜歡惡作劇:在人類頭頂拉屎;忽然飛下來揪扯小貓小狗的尾巴;用爪子踩別的動物的腦袋,或者拔掉它們的毛毛給自己做窩……

凡此種種的壞事,它們經常幹。所以,這只小烏鴉得了便宜就賴賬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易岺嗓音幹澀地問道:“你喜歡這顆彈珠嗎?如果你喜歡,那麽你能不能幫我把繩子解開?”最後這一句已經帶上了哀求的顫音。

小烏鴉歪着腦袋直勾勾地看着他盈滿無助和渴盼的雙瞳,并未有任何表示。

彈珠雖美,卻遠不如易岺的眼睛。

易岺的額頭慢慢流下幾滴冷汗,唇色也變得蒼白。那些綁匪随時都有可能回來,然後把滿腔憤怒宣洩在他身上。如果現在不逃走,那麽接下來他将被推入污濁的深淵。

他飛快斟酌着勸說的話,甚至做好了用一顆眼珠去交換自由的準備。

那只小烏鴉卻忽然邁着小方步走到易岺腳邊,鋒利的爪子只是輕輕一劃就勾斷了纏繞在他腳踝上的繩索。然後它又走到易岺身後,同樣勾斷了對方手腕上的繩索。

它忠實地執行了這筆交易。

它甚至飛出氣窗,繞到外面那間庫房,用爪子幫易岺打開了反鎖的門。

看見這扇豁然洞開的門,以及從門外投射進來的銀白月輝,易岺差點喜極而泣。

“謝謝你小烏鴉!回家之後,我一定把全世界最漂亮的彈珠都買來送給你。”

小烏鴉飛在半空引路,易岺跟在後面跌跌撞撞地跑,并許下誠摯的諾言。

“嘎嘎。”小烏鴉叫了兩聲,似在呼應,又似在告別,然後它便越飛越高,徹底消失在星芒點點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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