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不良少女

二/不良少女

“對不起,蘇芷,我不知道程老師也在這裏。”言希一屁股坐在方才蘇芷坐過的矮墩上,臉上的懊惱溢于言表。

蘇芷深吸一口氣,走到了言希的身邊,聲音像是已經不在意:“不怪你,是我應該謝謝你的。現在倒好,還連累了你。”

言希拉着她的手,幹笑了一下,“沒事,反正吳樹山好歹忌憚着些我媽,倒是你怎麽辦,又要被老吳罵,叫家長了。”

“叫就叫,反正他只是想要錢,蘇昌銘絕對不可能為了我來學校的。”蘇芷背起書包,“走嗎,我今天得先回家了。”

“哦,好。不過你今天到底是什麽事啊?”言希挽着蘇芷的胳膊一起朝停車場外走去。

蘇芷皺了皺鼻子,笑了下,聲音短促:“沒事。”

言希捏捏她胳膊,卻知道她從來都是這樣不肯把心事輕易說出來。

蘇芷當年小學的時候一直被寄養在一個鄉下的遠親家裏,言希斷斷續續知道一些,聽說是蘇昌銘聽信一個叫李年的風水大師,那大師說蘇芷礙了蘇家的運勢,常年留在身邊會影響蘇昌銘的未來。

蘇昌銘當年發家就是聽了李年的話,這麽多年過去,更是将李年的指令奉為圭臬。

于是一整個小學蘇芷都被丢在鄉下放養,直到初一的時候才被蘇昌銘接回北川上學。那時候蘇芷的普通話說不标準,大家讨論的電視劇和明星她統統不認識。

偏偏她那時就已經有初露鋒芒的美,眼尾微微往上翹,不懷好意的男孩子們叫她小狐貍精,一邊瞧不起她一邊又喜歡去戲弄她。

女孩子們初初展露的嫉妒心也同樣叫人心悸。鄉下的土包子,是被自動孤立的存在。

可她偏偏乖得很,日日努力讀書,從不和那些人争辯。言希那時候不明白她為什麽那樣的乖,那樣地去讨好所有人。

後來她才知道,初三的時候,蘇芷還是被蘇昌銘又送回了鄉下。

在學校裏最後看見蘇芷的那天,她蹲在學校的廁所哭得昏天黑地。言希聽見她嗚咽地自問:為什麽她已經這麽乖了,他們還是不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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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高一的時候,蘇芷又被接了回來。

她完全變了樣,美貌愈發張揚,像是盛開的玫瑰,再難遮掩香氣。

而性格也是天翻地覆。

日日曠課,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乖到要去讨好所有人的蘇芷了。

或許是知道,那樣的蘇芷也同樣無法改變被送走的命運。

如今已是高三開學,言希有種預感,這次的事情,大概還是和蘇昌銘有關。

算算日子,她已經回到北川讀了兩年的高中了。

兩人無言地走到公交車站,蘇芷把書包裏的煙和打火機取出來還給了言希,“上次給你過生日的時候,阿正放錯在我包裏的,我剛剛……”

“沒事,他不會介意的。”言希接過煙盒放進了自己的書包裏,她偏頭看着蘇芷,聲音頓了下,目光挪開看去了車來車往的街道:

“蘇芷,這次就算是要走,也不能不辭而別。”

她聲音飄在柔軟的夏風裏。

狹小的公交車亭,兩人并肩坐着,修長的小腿倚靠在一起。

蘇芷嘴角咧開有些幹澀地笑了笑,目光同樣看向車來車往的街道。

“好。”

北川大學坐三站就是她就讀的四中,蘇芷一個人上了車之後,就獨自坐在後排的窗邊。再三站,就到了家。

剛剛和言希說話間的笑容早已經不知去向,她手指握緊書包肩帶朝着家門口走去。

一排排精致的洋房小別墅,錯落有致地分布在小區的兩側,蘇芷還記得她高一剛從鄉下回來的時候,第一次看見這個新家。

蘇昌銘甚至沒有告訴她,他們又賺了那麽多的錢,多到足以住在這樣高檔的小區裏。而她整整一個初三,在那個遠得不能再遠的表姑媽家裏,擠在那間她小學時住過六年的屋子。

一米二的小床,那麽多年過去了,還在那裏等着她。

“專門給你買的。”表姑媽當年得意洋洋的樣子,蘇芷到現在都還記得清楚。

他們拿到的蘇昌銘的錢,全都用在了表姐的身上。

蘇芷覺得,或許這世界上,不會有人比她更懂得,什麽叫寄人籬下了。

像是一根漂在陰溝的浮萍,細細的莖,風波一起,就斷了。

而她須得小心再小心,畢竟,那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了。

蘇芷一路沉默地走到了家門口,寬闊的花園裏種滿了這一季新開的薔薇花。她側身站在院子的一角,仔細又整理了一下襯衫和裙子。

手機拿出來看了看眼睛已經不再發紅,才敢伸手輸入了密碼,“滴哩”一串電子音,大門開了。

蘇芷在心裏警告自己,不能再和蘇昌銘吵架了。

自從知道蘇昌銘要把自己丢給那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叔叔之後,蘇芷就和他們大吵了好幾天。

今天上午跑去李年那裏,已經是無可奈何。

她已經沒有任何的砝碼了。

唯一還能最後一試的,或許只有蘇昌銘那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的父女之情。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站在門口脫了黑色的小皮鞋,打開鞋櫃的時候才發現,裏面竟然已經空空如也。

蘇芷心頭猛地湧上一陣不詳的預感,她呼吸凝滞,光腳朝客廳跑去。

——空空如也。

所有的家具、用品、電器,全部都消失不見。

窗戶悉數被鎖上,就連窗簾也都被拆了幹淨,不剩分毫。

早上走時還和平常無異的家裏,短短一個上午就已經被清空得一幹二淨。

蘇芷身子開始不自覺地發顫,她連忙拿出手機撥通了蘇昌銘的電話。

空曠的屋子像是一只無聲的怪獸,靜默地看着那個僵直站在客廳的蘇芷。

她手指緊緊握住電話,漫長的等待音。

是她習以為常的被忽視。

第三次撥過去的時候,電話被蘇昌銘手動挂斷。

一條消息随後而來。

蘇昌銘:我在你程叔叔家,你東西已經帶過來了。自己打車過來,我一會要走了。

第二條消息,是一個名字和一個地址。

沒有任何的說明,沒有任何的解釋。

只有命令,安排。

蘇芷眼圈極速地發紅,又被她立馬地壓了下去。

她飛快地跑到門口,踩上剛剛脫下的黑色皮鞋,背起書包沖了出去。

蘇芷很清楚,如果她沒有在蘇昌銘預計的時間裏到達他給的那個地址,那麽他就會真的立馬離開。

這是她最後的一次機會了,蘇芷心裏清楚。

出租車一路朝北川市的南邊開,她今日緊繃的情緒已經消耗了所有的精力。可她仍然不敢有一絲的松懈。

漫長的三十分車程,蘇芷如坐針氈。

出租車一停下,她就快速地下了車,朝着蘇昌銘消息上給的小區地址跑過去。

高大氣派的灰岩門庭外,一個穿着深藍色制服的門衛将蘇芷攔了下來:“請問您要拜訪誰?”

蘇芷拿出手機,念出了那個人的名字:“程懷瑾。”

“我找程懷瑾。”

門衛核對了一下電腦的信息,“您姓名?”

“蘇芷。”

“好的,我看到你的信息了。”門衛朝她微微笑了一下,“蘇小姐,請跟我來吧。”

蘇芷不知,這裏的門衛竟會直接将訪客送到小區裏,直到她看見門衛開出了一輛巡視用的小車,她這才後知後覺地又看了一眼這小區。

無比疏遠的別墅群。

甚至無法叫別墅群。

而是各自占地為王的別墅,一幢一幢,沒有任何的雷同與相似。

或建在微聳的山頭上,或建在粼粼的湖面中央。

根本不是她從前所見過的任何一種“高檔別墅。”

蘇芷心裏更加茫然。

一種無知的恐懼,叫她好像一只誤入廣袤天地的小鳥,她深知自己根本不屬于這種地方。

門衛盡職地将蘇芷送到了小區最裏端,一座極具現代化風格的灰色雙層別墅,刻意挑高的門庭前是一片開闊的草地,一眼掃過去,精致的綠色草皮配上別墅大面積的落地玻璃。

視野通透而又開闊。

“程先生就住在這裏。”門衛停了車,朝蘇芷說道。

蘇芷這才回過神來,“謝謝。”

她聲音快而短促,已經無法再忍受這種惶然到快要窒息的感覺。

蘇芷背起書包就往門口走去,忽然大門從裏面被人打了開來。

“還以為你趕不來了。”蘇昌銘一臉笑意地從裏面出來,看到蘇芷更是笑意沸騰。連忙把人朝裏面帶,“程先生,這就是我女兒,這次真是多虧了你父親肯出手幫忙,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把她怎麽辦。”

蘇芷身子僵在原地,不肯往屋子裏走,只聽見裏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蘇先生不必這麽客氣。”

清冷而又有些似曾相識的音色。

蘇芷頭腦轟然。

蘇昌銘直接把蘇芷硬拉了進來,聲音帶着過分明顯的谄媚:“阿芷,這是你程叔叔,接下來一年你好好學習,聽程叔叔的話。”

蘇芷擡頭看過去。

——“程懷瑾。”

——“我找程懷瑾。”

——“程老師要點名的。”

——“爸爸帶你去見程叔叔。”

原來,都是同一個人。

他此時只穿了那件白色的襯衫,身型颀長而挺拔,立在空闊的客廳裏,有種帶着壓迫的巍然感。

蘇芷臉上的血色悉數褪盡,仿若一張慘白的紙張。

怎麽會是他?

他和蘇昌銘又是怎麽認識的?

可是,一切卻又仿佛那樣說得通。

他們都去過李年那裏,他們都信那個風水大師的鬼話。

為什麽不能認識?

程懷瑾臉上卻沒有任何的異樣,他朝後走了兩步,像是在邀請蘇芷進來。

手指微微指了指左手邊第二間卧室,“以後你住那裏。”

仿若從來沒見過她。

蘇芷盯着他。

無名的一簇火。

因他此刻的風輕雲淡,明明剛剛在停車場那樣聲色厲荏地警告過她。

也因覺得他是和蘇昌銘一樣,糊塗愚蠢到會聽信李年鬼話的那一類人。

她嘴角幾分憤意地勾起,反問他:“你有收留不良少女的癖好嗎?”

程懷瑾斂眸看着她,卻只神色淡淡地問道:“你是嗎?”

蘇芷剛欲再開口,忽然被蘇昌銘一聲喝斷:“蘇芷你怎麽回事!懂不懂禮貌!”

她嘴角緊緊地抿起,忍下了此刻就讓程懷瑾對她徹底反感的念頭。

她不能讓蘇昌銘對她生氣,至少現在不行。

蘇昌銘見蘇芷不再開口,又恢複了略帶讨好的笑容:“程先生你別介意,我家阿芷平時不是這樣的,她很乖的。”

“我知道。”

男人話語平淡,蘇芷卻覺得格外的諷刺。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

她抽煙逃課被他逮了個正着,他如何“不知道。”

“程先生,我還有事就先走了,阿芷就拜托給你了。”蘇昌銘說着就要往門外走。

蘇芷連忙跟上去,“爸,我有話和你說。”

“你進去,跟出來幹嘛?”蘇昌銘有些不耐煩地甩了甩被她拉住的胳膊。

蘇芷此刻心中只覺得寒涼,可她沒有辦法。

她別無選擇。

“爸,求求你了,我真的有話和你說!”

蘇昌銘偷偷看了眼程懷瑾沒有跟出來,語氣也不再掩着,幾分打發意味:“我明天來接你吃飯,你那時再說行不行?”

蘇芷仍是不肯松手。

蘇昌銘立馬裝模作樣地看了看手表,語氣多了幾分怒意:“我現在真有事,蘇芷,你再這樣胡鬧我一句話都不會再聽你說!”

蘇芷忍住心口的哽咽,只能松了手,“你說明天會來接我吃飯的。”

她咬牙和蘇昌銘确認道。

“知道了知道了,趕緊進去吧。”蘇昌銘朝她擺了擺手,随後大步走了出去。

客廳裏,程懷瑾正立在中島臺的後面喝水。

那裏位于客廳的最裏端,是最好的環視客廳動态的位置。

顯眼卻不刻意。

蘇芷慢慢地走了進來,一種難堪而又無可奈何的屈辱感橫亘在她的胸腔裏,而她無法那樣自然而又快速地将它消化然後吞噬。

她立在鞋櫃的旁邊,久久都沒有動靜。

寬大的空間裏,程懷瑾像是某種觀察獵物的獸類,蘇芷感到一種極強的壓迫感,即使他分明離她有過分遠的距離。

“哐當”一聲輕響,程懷瑾放下了杯子。

“李阿姨會照顧你的生活。”他忽然開口說話。

蘇芷轉身看向他,不知何時,屋子裏出來了一個約莫四十多歲的女人。

“蘇小姐,穿這雙新拖鞋。”

李阿姨說着便走了過來,從鞋櫃裏拿出了一雙嶄新的灰粉色絨面拖鞋放在她的腳下。

“行李剛剛您父親已經幫您送過來了,那我就先幫你往房間收了。”

李阿姨說着就要先去拆蘇芷的行李,蘇芷連忙穿上拖鞋拉住了她,“謝謝阿姨…但是不用。”

李阿姨停了手,将目光投向了程懷瑾。

程懷瑾沒說話,只看向了蘇芷,“他們已經走了。”

“我知道。”蘇芷極快地回道。

她胸口忽然有種被酸澀脹滿的難受,因他這句不明不白、模棱兩可的話。

他們只是先離開了,明天還會回來接她吃飯的。

她還是有機會的。

她不會放棄的。

“我自己會收拾的。”蘇芷仍是堅持道。

程懷瑾沒再說話,他走出中島臺,朝門口走去。

男人經過的瞬間,仿佛有早春寒露的清冽氣息。

他接過李阿姨遞來的外套,目光卻并沒有看向蘇芷,只淡聲問道:

“早飯、午飯還是晚飯?”

“什麽?”

蘇芷眉頭皺起,轉頭朝他看去。

下一秒,耳邊蜂鳴。

“幾點,哪裏,有何安排的必要?”程懷瑾穿好鞋子,仍是沒有看她一眼。

他聲音分明輕得像風中的一朵雲,蘇芷此刻只覺得劈頭的撕裂感,将她急劇地拆分成兩個無法自洽的個體。

互相欺騙、互相折磨。

最後,粉身碎骨般的,湮滅在這男人走前的最後一句話裏:

“他們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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