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叛逆者
五/叛逆者
蘇芷到達學校的時候,剛剛七點半,比她平時來得還要更早一些。
四中原本就是北川市排名中等偏下的高中,所以早讀課也顯得格外松散。蘇芷趴在桌子上,不知道蘇昌銘到底會幾點打電話給她。
美國的晚上,應該也沒剩幾個小時了。
蘇芷将手機設為震動,然後放進了抽屜裏。
“你今天來這麽早喔!”言希一進教室就看到了趴在桌子上的蘇芷。
蘇芷往前挪了挪凳子讓言希進來,她仍是伏在桌子上,眼睛微微睜開看着言希。
“昨晚熬夜了嗎?”言希放下書包去揉她頭發,“怎麽比我這個徹夜和阿正聊天的人還困的樣子?”
蘇芷嘴角笑了一下,擡手揉了揉眼睛。
“言希,我要搬家了。”
“搬家?”言希一愣,“你們家要搬家?”
“不是,就我一個人,我要搬出去住。”蘇芷說道。
言希眉頭蹙起,不解地問道:“你爸不準你住家裏了?”
蘇芷點了點頭,“你還記得那天我們見到的程老師嗎?”
“你說北川大學那個教授?”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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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啊,”言希後頸忽的一陣雞皮疙瘩,“我到現在都記得當時被抓包的驚悚,他太吓人了!”
“我現在住在他家。”
蘇芷話音剛落,言希的兩只眼睛頃刻瞪圓,半晌說不出話。
“…你說,你現在住在那個程老師的家裏?”
蘇芷點了點頭,言簡意赅地給言希講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要給蘇昌銘打電話,我不會住在那個人家裏的。”蘇芷坐直了身子,她聲音低而緩慢,仿佛是下定了決心。
“可是為什麽?”言希眉頭越皺越緊,“按照你說的,他好像不是很壞的樣子?”
蘇芷頓了片刻,只重複道:“我不會住在那個人家裏的。”
言希久久地看着蘇芷,她覺得困惑,卻也覺得應當要問出口:“你是真的很讨厭這個程老師所以才要搬走,還是這只是你想引起你爸爸注意讓他改變主意的方法?”
“畢竟聽起來,從前收留你的表姑媽顯然更加惡劣。”
蘇芷聽着言希的疑問,身子久久沒有挪動。不一會,才慢慢開口。
她聲音很輕,更像是某種從她體外傳來的聲音:
“言希,我不知道。”
“我只是覺得這一次,他們好像真的要離開了。”
那種強烈的、詭異的預感,一次次的在所有的事情中印證。
她回想起早晨程懷瑾離開時說的最後那句話。
——“活的着到達目的地,然後呢?”
然後呢,她或許也并不知道。
掙紮,鬥争。
最後,她到底能獲得什麽呢?
蘇昌銘難道真的會為了她回來嗎?她真的以為自己不會再被抛棄了嗎?
蘇芷嘴唇緊緊地抿起,她低頭看向手邊的書本。
黑色的印刷字慢慢地游移,重疊,而後模糊消失不見。
一上午,蘇芷抽屜裏的手機都沒有發出過任何的聲音。
最後一節大課結束,十一點四十五。
美國夜晚十一點四十五。
蘇昌銘沒有給她打來電話。
去吃午飯的間隙,蘇芷在洗手間重新撥出了那個號碼。
她甚至沒有很驚訝,因為蘇昌銘仍未将她從黑名單裏放出來。
又或許他放出來了,但是他關機睡覺了。
他只是忘記了。
還應該有什麽理由呢?
蘇芷不知道。
這些應該就夠了。
她面無表情地将手機捏在手裏,推開了隔間的門正要出去,迎面正好走來了三個女生。
蘇芷下意識地朝另一個方向走,卻被人刻意地堵在了半路。
“好拽哦,看到老同學都裝作不認識。”為首的女生抱胸站在蘇芷的面前,她眉毛高高地揚起,語氣裏有毫不掩飾的挑釁。
蘇芷看了她一眼,“有事嗎?王敏。”
“沒事啊。”王敏又往前走了兩步。
她個頭不如蘇芷高,卻喜歡斜着眼看人,“就是看到老同學打個招呼不行嗎?”
蘇芷冷眼看着王敏。
她和王敏其實初中時便是同學,只不過那時她們并不相熟,上了高中之後,蘇芷開始将翹課變成家常便飯,和王敏曾經做過一段時間的朋友。
但她們很快就分道揚镳。
蘇芷只想“堕落”引起蘇昌銘的注意,而王敏卻是真的堕落。
王敏無法理解蘇芷的選擇,她覺得蘇芷故作清高,瞧不起她。
于是時常到處針對她。
“沒事的話我要先走了。”蘇芷不想和她發生争吵,她冷臉想從另一側走過。
然而王敏也并沒有再一次上前阻攔,只目光譏諷地追過去,輕描淡寫地說道:“長得漂亮有個屁用,還不是被人丢來丢去,我看你傲氣到幾時。”
蘇芷沒有回頭,直直地走出了洗手間。
蘇昌銘的電話是中午十二點打到程懷瑾手邊的。
他不确定程懷瑾上午一定有空接聽,于是特意等到了十二點。
程懷瑾正結束上午的課往停車場走去,手機接到了蘇昌銘的電話。他打開車門坐了進去,順手接上了藍牙。
“程先生,是我,蘇昌銘。”蘇昌銘的語氣極盡客氣,“程先生現在在忙嗎?”
“不在,有事請說。”程懷瑾偏頭看了一眼後視鏡,輕踩油門将車開了出去。
“是這樣的,我知道阿芷剛到您家肯定給您添麻煩了,還請程先生見諒,我——”
“——她要自己住出去,你同意這件事嗎?”程懷瑾并沒有想聽蘇昌銘繼續抱歉下去的意思,更加直截了當地問了他關心的問題。
蘇昌銘那邊聲音一頓,立馬回道:“那怎麽行!這是你父親的一片心意,我肯定不能拒絕的。當年你父親住在我們家的時候,我們關系就很——”
“知道了,”程懷瑾說道,“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先挂了。”
“程先生,程先生!”蘇昌銘趕緊在電話裏喊道,随後頗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沒再接她電話,您估計也知道了。是因為我夫人懷孕了。”
程懷瑾正準備摁斷電話的手指微微移開了一些,“恭喜。”
“我們倆好不容易要有個孩子了,大/師說得好好避避。”
蘇昌銘并未挑明到底要如何避避,但是他知道,程懷瑾明白。
“好,如果其他沒事的話,我先挂了。”程懷瑾不再同他多說,直接摁斷了電話。
他并不在意蘇昌銘和蘇芷之前的糾葛,他只需要一個明确的答案。
黑色的保時捷随後如同入江的河水,融入了繁忙而又快速行進的車流。程懷瑾一路朝着北川機場開去,下午約莫兩點,終于在機場接到了江哲。
兩人許久未見,江哲卻是一點不感生疏,上來強行抱了程懷瑾一下。
“二哥來接我,我好榮幸啊!”
程懷瑾推開他,目光瞥向他左手指尖的煙,“抽完再上我車。”
“好,好,絕對沒問題。”江哲擡手又抽了最後一口,掐滅将煙頭扔掉。而後又笑眯眯地湊過去,“二哥看我,聽不聽話?”
程懷瑾哂笑一下,語氣幾分揶揄,“聽話這兩個字和你沒關系。”
江哲哼哼冷笑兩聲,毫不客氣地率先上了車。
他舟車勞頓在雲南周轉了幾個月,好不容易得來了一點休息的時間,家也不想回,徑直飛來了北川。
車子還沒上到機場高速,江哲就已經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程懷瑾開了最小音量的音樂,一路朝市中心的酒店開去。
他和江哲相識快二十年,最是知道江哲的脾性。玩性大,做事浪蕩。這次是被他父親逼着去雲南歷練了幾個月,事情一結束拗氣般的不肯回京市,硬是要來北川。
程懷瑾由着他,答應他來機場接。
一個多小時的路程,程懷瑾在酒店停車場停了車才把他叫醒。
江哲迷瞪地看了一圈,一臉詫異:“二哥,你讓我住酒店?”
程懷瑾下了車,走去他那邊開了門:“下車。”
江哲賴在座位上,一副少爺模樣:“我不住酒店,我要住你家。”他說着眼皮又要阖上,就聽見程懷瑾說道:“今年不方便。”
江哲猛地睜開眼:“你家裏住女人了?”他随即浮上一層不得了的笑意,“二哥你開竅了?”
程懷瑾目光示意他下車,随後說道:“我爸年輕時欠的一個人情,我今年幫着還了。不是女人,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江哲跟在程懷瑾身後,啧啧贊嘆:“多大的小姑娘,也不是不行——”
“江哲。”程懷瑾嚴聲打斷了江哲的胡言亂語,“你如果還是這麽口無遮攔,我會把你送回京市。”
江哲聽言,挑了挑眉舉手投降,“好,好,當我沒說。”随後又笑眯眯地和程懷瑾說起了他在雲南時遇見的幾個漂亮女人。
程懷瑾晚上陪江哲吃了晚飯,離開的時候給江哲的父親去了一個電話,告知他江哲現在人在北川,不用擔心。
說起來,他與江哲認識,也是因為年幼時曾經在京市的外婆家住過五年。江家挨得近,而他又只比江哲大兩歲,一來二去兩人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江哲母親早年間和他父親離了婚,後來江父二娶,還帶了個女兒進門。程懷瑾和江哲的性格天差地別,但是某種程度上,他們有共同的東西。
程懷瑾把江哲送回酒店,随後就開車回了家。
車子開到門衛處時,保安恭敬地敬了個禮,“程先生,您家司機的車也剛到。”
程懷瑾點了點頭,朝他說了謝謝,然後就将車繼續往裏開。
一路緩行到地下車庫入口。
車燈掃過,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背着書包剛剛下車的蘇芷。
一身素白的校服,灰色的裙擺。
她身形高瘦,站在昏暗的車庫裏,有種極易折斷的脆弱感。
明晃的車燈從她的身上打過,蘇芷定站原地。
安靜地回看他。
空曠的車庫裏有不少尚未停着車輛的空位,程懷瑾卻直直地将車開到了蘇芷面前的那一個。
黑色的車體像是某種于海面之下浮游的生物,如此精準而又無聲地停在了她小腿旁不到十公分的位置。
程懷瑾下了車,右手輕擡鎖上了車門。側目一瞥,蘇芷随後跟上。
安靜的停車場裏,只有他們趨于同頻的腳步聲。
像是在黑暗裏夜行的山脈,起伏而又連綿。
直到走到車庫出口的地方,程懷瑾才等到了蘇芷的問話。
“我想問下,我爸爸今天有給你打電話嗎?”蘇芷擡頭看着他。
那道高大的背影慢慢轉了過來。
室外微涼的晚風卷着潮濕的氣息撲向蘇芷的小腿,她看見程懷瑾很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她并無法揣度他這一眼的意味,更多的,她覺得發涼的不寒而栗。
“打了。”
蘇芷手臂緊貼在自己的身側,她聲音竭力平穩:“喔,我上午沒等到他電話,所以想問問,他說什麽了嗎?”
程懷瑾無聲往後退了一步。
他目光更加審視般的在蘇芷臉色逡巡了片刻,像是某種決定前的研判。蘇芷覺得自己同樣在等待他的判罰。
“你母親懷孕了。”
他直接說道。
“他們去美國,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永久地避開你。”
蘇芷頭腦轟然。
仿佛,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嚴絲合縫地對上。
然而程懷瑾卻并未施展任何他或許根本就沒有的仁慈,他接着說道:“這是你想要到達的目的地嗎?”
這是你掙紮、鬥争之後,想要得到的結果嗎?
蘇芷定定地站在原地,她覺得身子一陣潮熱一陣寒涼。
恍惚間,她想起齊美玉離開的那半年。
她們很久沒有再見過了。
原來他們有了新的孩子。
怪不得,這一次他們要去這麽遠的地方了。
怪不得,這一次沒有再在意什麽風水玄學,逼着她住到偏僻的鄉下避運勢了。
原來他們徹底抛棄她了。
寬敞的車庫出口,有昏黃的燈光流入。一切很靜,她臉上的慘白也變得格外清晰。
程懷瑾看着她,好像看到了那天她蹲在停車場試圖抽煙的模樣。
她很銳利,卻也很笨拙。
讓他想起某些已經模糊、無法憶起的過去。
他那天或許不應該上前和她說那三兩句話,就好像現在,他仍然覺得他不應該和她說這些。
但他還是說了。
“鬥争反抗并不比接受現實高尚或是聰明,你是個天生的叛逆者,但不代表你應該反抗一切的事物。”
“如果你想明白,就安心地在這裏過一年。如果你仍然想不明白,我也絕不會幹涉你。你有自己選擇的權利。”
程懷瑾最後看了蘇芷一眼,大步離開了車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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