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是寄人籬下

六/“不是寄人籬下”

小學之前的事情,其實蘇芷已經記不太清了。

那時候蘇昌銘在外面忙得厲害,他在李年的指引下賺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從此更加将李年的話奉為圭臬。而齊美玉便日日同些阿姨在家裏設牌局。

熱鬧嗎?怎麽會不熱鬧。

家裏人來人往。

但是孤單嗎?蘇芷覺得很孤單。

她是個讓齊美玉在蘇家覺得丢面子的女孩子,她是個讓齊美玉一到陰天冷天就犯毛病的孩子。

蘇昌銘偶爾回家看看她,只告訴她供你吃喝你就該心滿意足,千萬別纏着他。

七歲的時候,蘇芷滿心歡喜地等着和鄰居的小姑娘一起上學,卻被蘇昌銘毫無預兆地送到了鄉下的表姑媽家。

從那天起,她知道那個叫李年的男人把“黴運”強加在了她的頭上。

從此以後,她是蘇家不得不避諱的人。

蘇芷在鄉下一待就是六年,初一的時候才又被重新接回北川。

——“□□說我這兩年有大災,得把你帶在身邊。”

于是恍恍惚惚兩年,初三的時候蘇昌年運勢轉順,她便又被一腳踢開。

高一時同樣的理由,她再次被蘇昌銘接回北川。

直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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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有了新的孩子了,他們再也不想要蘇芷了。

那根從來都是脆弱、易折的根莖,終于腐爛,而後徹底斷裂。

蘇芷躺在床的一側,今天晚上她沒有拉上窗簾。外面有很柔軟的光,同樣也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身上。

程懷瑾或許說的沒錯,不是所有的鬥争都是有意義的。

她掙紮、鬥争了這麽多年。

這麽多年。

沙丁魚活着運送到目的地,然後呢?

它們一樣會死去。

這個道理,她今天終于明白。

蘇芷緊緊地閉上雙眼,她想,從今以後她該清楚地知道,她不被任何人擁有,她也不屬于任何人。

如此,她便再也不會被抛棄、被放棄。

第二天早上,蘇芷仍是醒得很早。

李阿姨有了昨天的經驗,今天一看見蘇芷出來就先端出了她的早餐。

“蘇小姐今天起得更早了。”李阿姨說着把牛奶和三明治放在她的面前。

蘇芷說了謝謝,又問道:“李阿姨,今天司機是幾點來接我,我昨天沒注意他是幾點到的。”

“七點,蘇小姐今天是要提前出門嗎?那我現在去給他打個電話讓他趕緊過來。”

“不用不用,”蘇芷連忙伸手阻止了李阿姨去拿電話,“沒事,我就是問一下,七點可以的。”

“今天我先帶你出門。”

蘇芷話音剛落,忽然就聽見程懷瑾從樓上走了下來。

他一只手正系着表帶,一邊朝餐廳走過來。“着急去學校?”

程懷瑾站在餐桌邊,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蘇芷看了他一眼。

他面色同往常一般,好像不管之前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怎樣的對話,他都能完全地翻篇,又或者,完全地不在意。

程懷瑾揚頭喝下了半杯純淨水。

柔亮的晨光裏,他膚色顯現出一種潔淨的冷白。修長的手指看得見清晰而有力的骨節,不像是真實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更像是某種該被陳列在博物館裏僅供人觀賞的物品。

男人的喉結勻速地上下滾動了幾下。

片刻,“嗒”一聲。他将杯子放回原位,坐在了餐桌邊。

“司機之前是定的每天七點來接你,如果你想要早一點,下次記得提前一天和他說。”程懷瑾看了她一眼,随後便開始吃自己的早飯。

蘇芷靜靜地吸了一口氣,聲音清亮地說道:“好的,那今天麻煩你了。我想先去學校旁邊的書店買資料書。”

她說完也低頭吃起了自己的早餐。

蘇芷知道,他又短暫地看了自己一眼。

她也知道,他收到了她的答案。

她會好好在這裏生活一年。

六點四十兩人就一起出了門。

蘇芷跟在他身後一起走到了車庫。上車時,她還是猶豫着問了一句:“我坐副駕駛嗎?”

程懷瑾應了一聲,便率先上了車。

程懷瑾的車庫裏停着很多輛不同的轎車,但他很常開這輛蘇芷之前在停車場見過的保時捷。

通體黑色,陽光下,有種極其瑩潤的光澤。

轎車很快就開出了車庫。

早晨六點多的陽光,還未達到下午的熾熱難耐。尤其是車子裏正緩慢地釋放着均衡的冷氣,打在蘇芷的小腿上,有種說不出來的舒适。

微量的冷意,同時也能帶來微量的鎮靜。

蘇芷把書包放在腿上,鼻間能聞到一種淡淡的香味。

似有若無。

嗅進人的心裏,會舒緩、擴散,而後又覺得清涼。

好像某種樹木的味道,只沾了一點點,卻又并非是完全的烏木香。

與蘇昌銘車裏濃郁刺鼻的香水味截然不同。

蘇芷有些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目光探了過去。

程懷瑾開車的時候,神情很是專注,修長的手指握在皮質的方向盤上,有種運籌帷幄的控制感。

蘇芷很難将目光從他的身上挪移。

他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殘忍、冷酷。

卻同時在她絕望的時候,拉了她一把。

他這樣的人,人生會有需要鬥争、需要掙紮的時候嗎?

蘇芷覺得不會有。

他住在有錢也不一定可以住進來的地方,他做一份或許一輩子都抵不上他車庫裏某輛豪車價錢的工作。

他只是為了生活而生活,并非為了生存。

所以他可以輕易地看不起她的掙紮,也可以直白地戳破她的妄想。

蘇芷将頭轉向了窗外。

誠然,他絕非是一個壞人。

但是他在她心裏,也絕對算不上一個好人。

她沒有忘記她第一次遇見程懷瑾的地方。

他和蘇昌銘一樣,是篤信李年的人。

他信那種愚昧無知的風水,他信那種蘇芷最痛恨的東西。

程懷瑾一路無言地将車停在了四中的門口,蘇芷同他說了謝謝,然後就徑直下了車。

右邊的後視鏡裏,她跑得很快。

風吹起她散落在身後的頭發,同樣也吹起她的裙擺。

像一只逆風而上的風筝。

程懷瑾收回視線,重新将車開了出去。

蘇芷翻開手機裏吳樹生開學前發在班級群裏的資料書單。她那時剛知道蘇昌銘要和齊美玉去美國,整日裏只顧着和他們争吵,根本沒有心思在學習上。

眼下她真的被抛下了。

但她不想就這樣徹底變成一個爛人。

程懷瑾說的不對,她永遠不會接受現實。

她要鬥,她要争。

只不過這一次她不想再為了蘇昌銘或是齊美玉他們任何一個人了。

她要為了她自己。

高一高二時落下的課程都要一一補上。蘇芷抱着一摞資料書往學校裏走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身上壓上了一座足以将她碾碎的大山。

然而,她卻同時也覺得松了口氣。

很難講,當她覺得這一切是為了自己而非其他人時,蘇芷感到了一種久違的掌控感。

不再是惴惴不安地乞求着某個也許永遠都不會來的電話,付出的再多,也有可能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一整個白天蘇芷都在艱難地跟着老師的節奏走,她原本還在擔心吳樹山會來找她上次缺席北川大學宣講會的麻煩,結果也一天沒見到吳樹山人。

說是請了幾天假,暫時不會回來。

晚上九點下了晚自習,司機的車還和昨天一樣等在校門口右邊,蘇芷上了車,照例和司機說了謝謝。

轎車一路順暢地行駛進了程懷瑾居住的小區,這一次蘇芷才看清了這個小區的名字——君苑。

蘇芷下了車,在門口按響了門鈴。李阿姨很快就來開了門,“回來啦,蘇小姐。”

“嗯,阿姨。”蘇芷應了一聲進了門。書包裏的東西重而沉,她把書包先放在腳邊,彎下身子去解鞋帶。

後背坐了一整天,彎下去的時候有明顯的酸脹感,蘇芷整個人蹲在地上,動作緩慢。

“喲,你家小姑娘回來了?”

忽的,一個略顯輕挑的男聲從客廳的方向傳來。

蘇芷偏頭看過去。

客廳裏走出來了一個陌生的男人。

身型瘦長挺拔,穿着一件深咖色的襯衫。一只手插在口袋裏,一只手裏還點着一只煙。

他臉上展着過分明顯的笑意,然而也顯得輕浮。

因為沒有誠意。

“回來了。”又是一聲。

程懷瑾也從客廳走了過來。

蘇芷這才發現,客廳并沒有打開大燈。

昏暗柔和的一團光線,照着程懷瑾的半邊側臉。

他比身旁那個陌生的男人還要高,此刻安靜地看着她。

一種過分熟悉的感覺頓時沖上腦門,蘇芷一把把鞋脫下,然後拎起書包就直接跑進了自己的房間。

不小的一聲“嘭”響,聽得出來關門人急促的躲藏。

江哲瞪圓雙眼,半晌,哈哈大笑了起來。

轉身去看程懷瑾:“二哥,你是不是虐待人家小姑娘了?這麽害怕你?”

江哲揶揄地笑個不停,程懷瑾偏頭看了眼李阿姨:“去看看怎麽回事。”

李阿姨應了一聲,便朝卧室走去。

兩人又重新坐回了沙發上。

江哲渾身舒坦。

“把煙熄了。”

江哲愣了愣,立馬擺手同意,“聽二哥的。”

他一副混不吝的模樣,手指輕按着熄滅的煙頭,聲音漫不經心:“很漂亮。”

“很漂亮的女人。”

程懷瑾斜睨了他一眼,“江哲,該說的我已經和你說了。”

“當然,二哥。”江哲笑了笑,“十七歲,我懂。但是我用我閱歷豐富的眼睛評價一下,很漂亮的女人。”

“骨相和皮相都上等,再長兩年,更好。”

程懷瑾動了動手腕,垂眸看了眼時間,“送你走。”他說着就起身要讓江哲回酒店。

“诶,二哥,你這人,”江哲被拉着不得不起了身子,“小姑娘一回來就趕我走,合理嗎?”他一邊被迫着往外走,一邊目光往蘇芷剛剛進去的房間看着。

“在北川住幾天玩夠了就回家。”程懷瑾拿了車鑰匙和江哲一起往車庫去。

江哲搖搖頭,“那裏不是我家,這裏才是。”

“那裏不是你家是誰家?”

“老頭家,老女人家,還有那個江妍月的家,反正不是我的家。”江哲執拗得很,一屁股坐上程懷瑾的副駕。

程懷瑾沒回他話,徑直啓動了車子。

最開始,江哲還說些個無關緊要的話。後來,也湮了聲響。剛剛的嬉笑模樣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車子開到酒店樓下的時候,江哲忽然把頭轉了過來。

“二哥,你知道她剛剛為什麽忽然跑回房間嗎?”

突如其然的,他重新提及蘇芷。

程懷瑾偏頭看着他,他目光裏有某種想要起伏的情緒。然而,卻也只是淡聲問道:“為什麽?”

江哲笑了笑,“那次回家,我第一次看見江妍月和她媽坐在我家客廳,我也是這麽跑進卧室的。”

“情況也許并非完全相同,但是,我理解她。”

“二哥,你也是,對嗎?”江哲眼睛久久地看向程懷瑾。

“你晚上喝多了。”程懷瑾說道,“自己下去,我不送你了。”

江哲眼睛輕輕地眨了兩下,笑了一聲,“二哥說什麽就是什麽。”随後便反手關上車門。

程懷瑾回到家的時候,李阿姨正給蘇芷送完茶水出來。

他站在門廊處,一邊把外套脫下一邊聽李阿姨說道:“剛剛我問了,蘇小姐是怕打擾到你會客,所以才着急進房間的。應該是從前在人家家裏住過,應激反應就往房間裏沖了。看着怪可憐的。”

程懷瑾輕輕朝蘇芷的房間瞥了一眼,淡聲道:“知道了。”

李阿姨便也不再作聲,拿着程懷瑾的外套就往樓上去了。

男人把車鑰匙放在了櫃子上,穿上拖鞋就要往裏面走。然而,一種莫名的、沉重的情緒卻像一只不肯松手的觸角,不知何時纏上了他的腳踝。

——“二哥,你也是,對嗎?”

江哲轉過臉來對他說的話模糊地在他的腦海重播。

程懷瑾的腳步放緩了,而後,他轉身朝蘇芷的門口去了。

很輕的兩下敲門聲,他側開身子說道:“我是程懷瑾。”

很快,蘇芷打開了房門。

她仍是剛回家時的裝扮,房門全開着,程懷瑾轉過身子來看見桌子上的臺燈還亮着。

蘇芷沒有先開口。

明亮的燈光下,她瞳仁顯得更加的黑而亮。

程懷瑾記得,他外婆和媽媽都有一雙淺棕色的雙眼。外婆常常在看見他的時候,幾分玩笑地說他那雙黑色的眼睛不好看,像極了他那個高攀的父親。

可是,蘇芷那雙黑色的瞳仁卻像是剛剛洗淨的黑葡萄,水亮而又靈動。

她沒有說話,但是他覺得仿佛聽到了聲音。

蘇芷右手一直緊緊握在門後的把手上,沉默的一剎,她與程懷瑾同時開口:

“對——”

“以——”

蘇芷後脊忽熱,“你先說。”

程懷瑾看着她:“以後家裏來客人不必躲。”

蘇芷錯愕地望過去。

男人往後輕退了一步,仿佛已經打算要離開:

“你是住在這裏,不是寄人籬下。”

他語氣淡的像一縷黃昏時刻的煙。

蘇芷此時不明白他為什麽專門過來和她說這些話。

可當她準備開口再問的時候,卻只看見了程懷瑾的背影。

筆挺而又清隽。

消失在了客廳的盡頭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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