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無光的深海

七/無光的深海

高三開學第一周結束,吳樹山回來了。

晚自習言希偷偷在課桌下面照鏡子,她一邊理着頭發一邊用手肘戳了戳一直在寫寫寫的蘇芷。

蘇芷一筆畫飛出去,偷笑了一下聲音壓低:“阿正今天來接你嗎?”

言希收起鏡子臉上止不住笑意:“嗯,我一會最後一節晚自習不上,吳樹山明天就回來看晚自習了,往後難逮住機會了。”

“對了,”言希手裏拿了支筆裝作寫作業,“你最近這學習勁頭,馬上就要追上我了啊。”

蘇芷嘴唇抿了抿,“我再不學習,以後能幹嘛。”她拿起膠帶去粘剛剛畫出去的一筆。

言希眨眨眼睛,也知道蘇芷的意思。

蘇昌銘和齊美玉如今不過是留着心裏最後的一點良心,把蘇芷成年前的最後一年托付了。

以後呢,蘇芷心裏清楚。

以後,只有她自己了。

“你上大學怎麽辦?”言希低聲問道。

蘇芷嘴角毫無情緒地彎了彎,佯裝并不擔心的樣子:“助學貸款什麽的不是都可以嗎?我到時候也打打零工,應該沒問題。”

她又朝言希笑了笑,“那你快寫作業吧,不然一會要下晚自習了。”

言希哦了一聲,也不再追問。

第一節 晚自習下,蘇芷送言希往校門口走。課間走廊裏人來人往,言希挽着蘇芷的手喋喋不休地同她講阿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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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正好輪休,說是帶我去看酒吧裏新來的駐唱。”

“我好久沒見到他了,現在都有些激動。”

“蘇芷,你看我今天穿得怎麽樣?”

蘇芷極為認真地給她一一作答,誰知道兩人下樓轉彎處,迎面遇見了王敏。

她正後背靠着牆和幾個男生說笑,一看到蘇芷就立馬站正了身子。

王敏眼睛掃了一下兩人,齊耳的頭發晃蕩,笑着開口:“向你家阿正問好。”

言希冷眼看着她一下,要拉蘇芷走。

誰知道王敏還不休不饒:“我好心提醒你別被戴綠帽子,別給臉不要臉。”

言希後脊發燙,頭也不肯回地死命拉着蘇芷往校門口走。一出教學樓,陰涼的晚風兜頭朝兩人吹來,蘇芷把她拉住。

她手腕被言希攥得發痛,但蘇芷也顧不上:“怪我,如果不是因為我王敏也不會連你一起罵。”

言希生氣地朝教學樓望了一眼,“要怪就怪阿正,為什麽非得和她們也認識。”

王敏一行人往日裏也喜歡去阿正上班的酒吧聚會,相互認識也是正常。

言希盯着地面生悶氣,“為什麽就那麽喜歡挑撥離間?你和阿正就是正常朋友啊,我看的清清楚楚。”

“不要搭理她們。”蘇芷皺皺眉頭,輕輕拍了拍言希的肩,“你別生氣了,今天應該開心的。”

言希又沉默了一會,而後才不大高興地嗯了一聲,一人轉身往校門外走去。

門口等車的片刻,收到了一條阿正的消息:來了嗎?幾個人?

言希嘴唇抿緊:你希望幾個人?

不一會,阿正的消息回來:什麽意思?我不是說可以帶朋友來玩嗎?蘇芷呢?

言希把手機攥在手心,片刻:她要學習,不來。

而後一輛公交停下,言希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蘇芷回去的時候,特意避開了王敏的班級。她繞了遠路,從教學樓的另一端上了樓。

上課鈴很快就重新響起,蘇芷連忙加快腳步往班級走。走廊裏人已經都空了,蘇芷推開教室前門的一剎那,頭皮瞬間發麻。

安靜的教室裏,吳樹山兩手背在身後,正站在講臺上陰森地看着她。

空調的冷風此時将蘇芷包圍,她覺得仿若一腳踏進冰櫃。

“正找你呢,這麽巧呢?”

吳樹山煙黃的鏡片後方,一雙小眼眯起。

他聲音因常年抽煙而喑啞,卻也因陰陽怪氣而尖銳。

矛盾而又糅合,讓蘇芷後脊發寒。

從前最是不怕吳樹山來找自己麻煩的。

逃課、不交作業。

她祈求得到蘇昌銘哪怕那麽一點點的關注,甚至愚蠢地将自己的學業輕易放棄。

然而現在一切因果報應,她後悔也來不及了。

吳樹山陰冷地笑了兩聲,朝蘇芷走了過來。他一手抓住蘇芷地胳膊,用力地将她往外推了一把。

“到我辦公室去!”

劇烈的疼痛迅速從大臂處蔓延,蘇芷痛得眉頭皺起卻也只能跟着吳樹山往辦公室走。如果是從前,她大可以拒絕,大可以肆無忌憚地和吳樹山對着幹,讓他叫家長。

可是現在蘇芷只想認錯,她只想忍過這一次。

因為她不想再做這些愚蠢的事情了,也因為這一次,她害怕被叫來的是程懷瑾。

辦公室裏并沒有其他的老師,約莫都去看晚自習了。

“把門帶上。”吳樹山重重地咳了一口痰吐進腳邊的垃圾桶,然後拿起自己的大茶缸子坐在了辦公桌後。

他常年穿着一件灰色的polo衫,偏黑的皮膚上一雙細小的單眼皮,由下朝上睨着人的時候,有過分的奚落感。

正是此刻,看着蘇芷的眼神。

“開學前安排的那節大學宣講課為什麽沒去?”

果然,來找她算賬了。

蘇芷竭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服軟:“我那天确實是有事了。”

“你個高中生有什麽屁事!”極高的一嗓子,吳樹山的聲音充滿了諷刺,“你之前哪次不是有事?啊?那麽多次了,一點長進都沒有?”

蘇芷兩只手背在身後,不想和吳樹山争論。

眼前那人似乎也并非是真的想要教訓蘇芷,他把話撂下之後,又重重地吐了一口痰,清了清嗓子:“給你監護人打電話。”

“什麽?”蘇芷心下忽的一顫。

“什麽什麽?”吳樹山已經有些不耐煩,“你爸媽不是去美國了嗎,早就把你新監護人號碼給我了,你打不打,不打我打!”

“他不是我監護人!”蘇芷一下有些慌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想讓程懷瑾知道她現在這樣。

吳樹山一下子怒了,用力把桌上的教案拿起又摔下,“我今天不叫你家長來治治你我就不姓吳。”

他說完就直接拿出了電話。

根本就像是早有準備,他甚至并未翻動太多就直接撥出了電話。

蘇芷身子像被人緊緊捆住一般,怎麽也動彈不了。

她該做些什麽,沖上去把吳樹山的手機搶走,砸碎嗎?

她不能,她不能錯更多了。

蘇芷呼吸艱難,咬牙擠出:

“他很忙。”

可吳樹山也只是極為輕蔑地瞥了她一眼,直接撥通了電話。

他們并沒有等太久。

程懷瑾來的時候,不過剛剛過了一刻。

蘇芷站在辦公室。

她無法描述這種感覺,像是她欺騙了程懷瑾一般。

欺騙他她已經下定決定不會再做從前的蠢事,可如今卻還是這樣狼狽地被罰站在辦公室裏。

她有一種騰燒心口的羞愧感,可偏偏卻又無能為力。

因這确實是她自己犯下的過錯。

安靜的走廊裏,聽得見程懷瑾走路的聲音。吳樹山率先走進了他的辦公桌後,仰面看着程懷瑾走進來。

蘇芷沒有轉身,她站在辦公室靠門的角落。

她看見程懷瑾走進之後,無聲地掃視了一眼。

随後,徑直走到了她的面前。

“是因為上次逃課的事情嗎?”

燈下,他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此時冷靜而又耐心的目光像一只大網輕輕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蘇芷擡起頭。

好像第一次在停車場,被他抓住抽煙。

他眼中也從未有過任何惡意的預判或是指責。

只是想要她一個親口的答案。

蘇芷怔然,點了點頭。

程懷瑾轉身對吳樹山說道:“吳老師,不如讓蘇芷先回去上課。”

吳樹山此刻目的達成,哼哼笑了一聲,有些陰陽怪氣:“回去吧,學你的習去。”

蘇芷卻覺得步子像被粘連在地上,無法騰挪。

程懷瑾看了她一眼:“先回去。”

安靜的教室裏,每一秒都是煎熬。

蘇芷從坐下的第一刻,就再也沒能安心地看下去一個字。

指針像是在她的心口劃過,蘇芷不知道吳樹山到底會和程懷瑾說什麽。她覺得心裏發慌,後背的襯衫早已慢慢濡濕。

可是,她并未等候太久。

不過十分鐘,她就看見程懷瑾的身影出現在了教室的窗外。

蘇芷再難忍受,悄悄地從後門出去了。

走廊裏,燈光有些昏暗。程懷瑾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裏微微倚靠在鐵制的欄杆上。

腳下,他身影被頂燈拖得細長,而後消失在不遠處的樓梯轉彎裏。

蘇芷慢吞吞走到他的面前,問道:“他朝你要錢了嗎?”

程懷瑾垂眸反問:“你怎麽知道?”

“他也朝蘇昌銘要過。”

“你父親給了嗎?”

“沒有。”

“所以他想試試新來的。”程懷瑾雙手抱胸,低頭看着面無表情的蘇芷。

蘇芷心頭像是皲裂的土地,她沒辦法想象如果程懷瑾給了吳樹山錢,她之後又要怎麽還。

“那你給了嗎?”她聲音幹而澀。

“你覺得呢?”程懷瑾淡聲反問道。

蘇芷不禁擡頭看着面前的這個男人。

他目光俨然凜上了幾分寒意,正不開玩笑地反問着蘇芷。

是了。

是她第一次在停車場裏見過的那個男人了。

那樣殘忍而又冷酷。

怎麽會屈服于吳樹山的敲詐。

“你沒給。”

她說道。

昏暗的走廊裏,他們的身影在樓梯的拐角處模糊、重合、消失。

男人将手伸出,指了指教室:“東西收下,今天先回去。”

蘇芷什麽都沒問,轉身走進了教室裏。

空蕩的樓梯,她安靜地跟在程懷瑾的身後。

校園裏冷寂得仿佛是末日審判的暗夜,只有男人步伐沉穩地走在她的前面。

蘇芷聞得見他身上極淡的氣息。

像是某個光影浮動的黃昏,也像是某支沉緩低吟的歌。

他不是什麽壞人。

蘇芷忍不住一直去想。

“程懷瑾。”她同樣也忍不住要說。

那個男人止步,轉過了身子。

樹下,他臉側被昏黃的路燈打亮。低垂的眼睫,似是認真地看着她。

從第一次看見他時警覺地後退,到後來她覺得那目光過分冷酷而不敢長久直視,到現在她可以在他的目光裏屏息凝視。

蘇芷眼睫輕顫,開口道:“謝謝你。”

程懷瑾沒有回話。

蘇芷抿了抿嘴唇,又說道:

“我知道你或許瞧不上我說的話,但是我還是要說。你是個好人,所以我想提醒你,不要信李年的那一套,他不是什麽好人。”

蘇芷擡頭看着程懷瑾的眼睛。

燈光下,他瞳仁更顯深邃。蘇芷覺得像是一陣大風吹散了他曾經讓她看不清的迷瘴。然而,她現在才發現,迷瘴的背後,也是無光的深海。

她看不見程懷瑾的情緒。

那海面之下,是否早已暗潮洶湧。

蘇芷心下發冷。

沉默的一剎。

她聽見程懷瑾冷聲說道:

“這是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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