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柔軟的潮湧

八/柔軟的潮湧

他無法靠近。

也拒絕一切靠近。

蘇芷明白了這個道理。

後來她想,程懷瑾怎麽會不知道李年是什麽樣的人?信,或是不信,他合該有一套足以說服他自己的理由。

又怎麽會是自己三言兩語就能改變的。

蘇芷覺得合理,卻也覺得心寒。

可他們原本就是永遠也不該有交集的兩個人,程懷瑾最開始劃下的那條界限,如今也被蘇芷同樣刻畫。

他們永遠也不會是一路人。

那天之後,蘇芷維持了和程懷瑾最開始達成的默契,他們只在每天早餐的時候會互相客氣地打聲招呼。

每天晚上回家時,蘇芷也幾乎不會看見程懷瑾。他更多的活動區域是在樓上,他們如兩條江水,泾渭分明。

而自從那天晚上吳樹山将程懷瑾叫去學校之後,蘇芷就再也沒有看到過吳樹山了。她在某個早晨問過程懷瑾一句,程懷瑾說他不喜歡被人威脅。

吳樹山被一個新來的女老師替代。

新來的班主任年紀約莫五十,戴眼鏡卷頭發。說起話來娓娓道來,很受班級裏學生的喜愛。

蘇芷跟着大家一起叫她老嚴。

她覺得一切好像真的重新走上了正軌,吳樹山的離開和父母的離開,仿佛帶走了她從前那段漂浮、腐爛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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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芷開始把高一高二的課本重新翻出來學習。她落下的太多了,必須要付出加倍的時間。

中午蘇芷和言希吃完午飯之後一起趴在桌子上休息,學校通知今天教育局會來檢查,所以晚自習被臨時取消。

言希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沒事就在手機上聊天。剛剛低頭又搗鼓了好一陣子,眼睛看着蘇芷,欲言又止。

蘇芷偏頭看過去:“怎麽了?”

言希咬了咬嘴唇:“你下午放學有事嗎?”

“沒事,”蘇芷問道:“你需要我幫什麽忙嗎?我可以去。”

言希眨了眨眼睛,頓了半秒:“沒事,我就是随便問問。”

她說完就打了個哈欠,把頭埋進了胳膊裏。

蘇芷愣了一下,她覺得言希像是有話要說,但她也不想逼着她刨根問底。

下午四節課枯燥地過去,言希一聽到放學的鈴聲整個人宛如被臨時打了大量的雞血一般振作了起來。

“我先走了!”她快速地收好了書包,然後拍了拍蘇芷的肩膀,小跑着沖出了教室。

蘇芷朝她的背影招了招手,也開始收拾起了自己的書包。

教室裏,聲音變得噪雜,蘇芷拿出手機的時候,才發現上面有幾條阿正從幾小時前陸續發來的消息。

阿正:你今天來嗎?我聽言希說你們今天不上晚自習。

阿正:今天我過生日,一起來玩嘛。

阿正:言希說你今天放學還要補課啊,那下次吧。

蘇芷一條條地看完了阿正發來的消息。她的思維變得很緩慢,同時也厘清了言希今天的舉動。

說起來,她和阿正并不相熟。

唯一的一次見面,就是言希那次的生日聚會。

微信是阿正來加的她,如果不是阿正的提醒,蘇芷甚至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誤裝了他的煙和打火機。

蘇芷其實一點都不意外言希為什麽會喜歡上阿正。高瘦,帶着一點輕浮的痞氣。笑起來有兩顆隐隐的小虎牙,很是惹眼。

她也并不意外,言希不希望叫上她。

每個女孩子在愛情裏都是患得患失的,相比于言希,蘇芷根本一點都不在意這個男人。

他不知道言希對于她的意義,她也不想弄清楚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蘇芷面色變得很冷,直接拉黑了阿正。

司機今天趕早來接她。

蘇芷上車的時候,天色還是微亮。

半個多小時的路程,車輛駛入小區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小區裏的路燈早已一一亮起,排列整齊的燈線,像是指引某個朝聖的方向。

蘇芷回到家裏,李阿姨有些驚訝,才知道她今天沒有晚自習。

“蘇小姐現在吃晚飯嗎?”

李阿姨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

蘇芷望了樓上一眼,心中仿佛有數。

輕聲說道:“李阿姨,我也可以在房裏吃。”

“這不行的,”李阿姨連忙說道,她臉上忽的幾分懊惱模樣。或許也覺得自己剛剛是否行為不合時宜,“現在吃也行的,讓蘇小姐在房間裏吃晚飯不合規矩,程先生知道了也會不高興。”

“家裏現在有客人是嗎?”

李阿姨頓了一下,“是,但是……”

“那我晚些再吃晚飯吧,”蘇芷朝李阿姨笑了一下,“今天放學早,我還不餓。”

她說着就先走進了卧室。

房門輕輕地阖上了,蘇芷無聲地坐在椅子上。

她太知道住在別人家裏到底要避諱些什麽。

主人家有宴請要避着,有争吵要避着,有大事商榷要避着,有阖家歡樂,有時候,也得避着。

她心裏知道得清楚,饒是程懷瑾之前說的,她只是住在這裏并不是寄人籬下,她也沒那麽天真,真把他的話心安理得地聽下去。

她心裏清楚。

這是程懷瑾的家,不是她的。

蘇芷在椅子上坐了一會,伸手去拿書包裏的作業。正準備開燈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那走路的聲音并不算輕,踩在木地板上尤為聽得清。步調的頻率也并不是程懷瑾的樣子,而是有些急促,甚至于幾分的不耐煩。

蘇芷的卧室就在一樓的大門不遠處,此時聽得見兩人的談話。

“反正這件事情你自己想想清楚,江家那邊也是有這個意思。”一個嚴厲的男聲,話語間是濃濃的命令與說教感。

“但這對你長遠的發展沒什麽好處。”程懷瑾聲音極冷,語速平靜到像是刀刃緩慢地劃過冰面。

“你懂什麽!”那人似是又要發怒,“李年那邊被你刻意搞砸我還沒找你,你現在連這種事都要和我讨價還價?”

“你明明知道我拒絕的不是這件事,是你太過急功近利。現在和江家捆綁在一起,對你以後——”

“程懷瑾!”那人像是再也忍受不了程懷瑾的話語,哐當兩聲,聽得見他落鞋的聲音,“如果你還把我當大哥的話,就應該聽我的。我不想再和你多說,我只想你記住,你也姓程!”

“更何況,”他最後一句話,“這是你欠程家的。”

說完,只聽見“哐”一聲巨響。

是大門被甩上的聲音。

那門似乎也是甩在蘇芷的心上,她身子僵硬成一股擰緊的繩,久久不能動彈。

——他剛剛說:“李年那邊被刻意你搞砸。”

蘇芷的腦海裏反複回蕩着那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原來程懷瑾去那裏,并不是因為因為信任李年嗎?

他只是為了斬斷李年和這個男人的來往嗎?

片刻間,她心裏有洶湧的風湧進,心口被急劇地吊起。

可還沒過半秒,門口就傳來了敲門聲。

蘇芷趕緊收了臉色,起身去打開了房門。

門外站着的,正是程懷瑾。

那人離開了,客廳裏變得很靜。

程懷瑾垂眸看着她。

随後,淡聲問道:“聽到了?”

蘇芷頃刻頭皮發麻,因他此時的神情叫她分辨不出,他現在到底是克制憤怒來絞殺滅口還是真的毫無波瀾只是問詢。

她沉默了一會,沒說話。

“今天不上晚自習?”程懷瑾又問道。

蘇芷遲疑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教育局檢查,學校應該也給你發消息了。”

程懷瑾極輕地嗯了一聲。許久,他沒有再說話。

更像是陷入了沉思。

卧室裏沒有開大燈。

蘇芷朝上望去的時候,只覺得他眉眼逐漸變得模糊,也變得緩和。

仿佛柔軟的潮湧。

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那個言語威嚴的、發號施令的陌生男人,讓她想起了同樣會對她言語苛責的表姑媽。

他們并不在意所有的解釋和闡述。

他們自有一套自洽的邏輯。

所以你只能被迫接受、被迫聽話、被迫順從。

她會告訴蘇芷:

你住在我這裏,就必須聽我的。

你幫我看店幹活,是你必須要做的。

要不是我心善,誰願意接手你這個黴頭。

就好像剛剛,那個男人那樣理直氣壯地說道:“你應該聽我的。”

蘇芷長久地看着程懷瑾。

她感到一種矛盾,同時也感到一種熟悉的悲哀。

也許,她不該再去問他這個問題的。

粘滞的沉默裏,

蘇芷緩聲開口道:“你不信李年的,是嗎?”

她覺得內心裏有什麽東西塌陷了,她想再給他一次機會。

燈下,程懷瑾目光微微動了幾分。他思緒似乎慢慢地回攏了。

蘇芷覺得剛剛才有幾分模糊、緩和的眉眼,逐漸又變得清晰而鋒利了。

程懷瑾并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他輕輕地往後退了一步。

“不是都聽到了麽。”

那聲音沒有溫度,帶着令人後知後覺的寒栗披在蘇芷的身上。

他說完話,就直接轉過了身子。

挺直的背影穿過空蕩的客廳,蘇芷的目光追過去。

客廳裏,亮眼的燈光仿佛慢慢地熄滅了,他像是走在一條昏暗無人的小路上。

最後,伴随着熄滅的燈光一同消失在了樓梯的拐角處。

空寂的卧室門口,蘇芷一動未動。

她仿佛陷入某種混沌,卻也不知是否這其實也是“他”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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