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是解藥,也是毒藥
十二/是解藥,也是毒藥
九月的最後一個周五,第一次月考進行到最後兩門考試。
蘇芷早上早早醒來把物理公式又翻出來,坐在餐桌上邊喝牛奶邊繼續背誦。
程懷瑾從樓上下來,便看見她一只手握住杯子一只手在快速地翻動書頁,嘴裏還小聲地念念有詞。
“早。”他打了聲招呼,在蘇芷的對面坐下。
蘇芷迅速地擡頭回道:“早。”然後又繼續背誦公式。
程懷瑾接過李阿姨遞來的咖啡,低頭處理了一會手機上的郵件然後就收了手機。他雙肘撐在桌面上,安靜地喝着咖啡。
蘇芷最後把幾條最重要的公式又默讀了幾遍就立馬阖上了書頁,将杯子裏的牛奶一飲而盡。擡頭的一瞥,發現程懷瑾正看着她。
蘇芷手指一滞,慢慢地放下了杯子。
“今天我送你去學校。”程懷瑾神色如常,将空了的咖啡杯放到一旁,“司機請假回老家。”
“哦,”蘇芷點了點頭,用紙巾擦了一下嘴角,“我好了。”
“走吧。”
蘇芷立馬起身将書包背上,跟着程懷瑾往門口走。
北川已經進入九月的尾巴,然而氣溫卻一日高過一日的燒起。不過在門口等候程懷瑾将車開出來的片刻,蘇芷已覺得這太陽要把自己灼燒、融化。
她貼身站在門口僅有的一點蔭涼下,目光看着地下車庫的出口。
程懷瑾的車一出來,她就小跑着奔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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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裏的冷氣已經開了,一坐進副駕駛,蘇芷這才覺得一口氣緩過來。
後背洇濕的一點薄汗很快就在流通的冷氣裏慢慢幹燥,蘇芷整個人都覺得達到了一種極為舒爽的狀态。她嘴角微微抿起,伸手想去把自己這邊的風口關閉,誰知道手指觸及風口時才發覺自己這側的風口竟一直未開。
愣怔的一瞬,她看見程懷瑾伸手将空調的溫度調高了一些,而後什麽也沒說,擡手轉動着方向盤将車開上了高架。
蘇芷慢慢收回了手指,目光卻情不自禁地朝程懷瑾看了過去。
晨曦的光照還泛着微弱的金色,在他的眼眸和鼻梁上都渡上了一層輕薄卻柔和的紗。流暢而硬挺的臉部線條,越過微微凸起的喉結,而後消失在扣起的第一顆襯衫紐扣處。
蘇芷目光無聲下移,倏地發現了視線裏的兩抹白。
第一抹白,是他白色的西裝襯衫。
穿在程懷瑾寬厚而筆挺的上身,手臂處收緊的褶皺也同樣描繪出修長有力肌肉的輪廓。手腕處一只幹淨利落的銀色腕表,像是他本人的真實寫照。
第二抹白,是她的白色校服襯衫。
荷葉領的學生制服,被她塞進灰色裙內的襯衫下擺。
蘇芷手指不經意地撫上了自己的袖口,手指的肉色從輕薄的襯衫裏透出,她腦海裏無可抑制地飄出了“情侶裝”這三個字。
像是一道火線掉在她的心上,她感到了剎那的灼燙與驚訝。
耳後飛紅的一瞬,蘇芷迅速地将頭轉向了窗外。穿梭而過的車輛,聚合又擴散的人群,蘇芷再沒把目光朝程懷瑾看去。
七點半左右,程懷瑾将車停在了校門旁邊。
蘇芷轉頭朝他說了謝謝正要下車,就聽見了程懷瑾說道:“今天幾點放學?”
蘇芷愣了一下,這才想起司機已經請假回家,晚上也不會來接自己了。
“四點半考完。”
“還在這裏等我。”程懷瑾說道。
蘇芷點了點頭,“好。”
“下去吧。”程懷瑾偏頭看了一眼後面來車輕聲說道。
蘇芷哦了一聲,開門下了車。
車外,一陣溫暖的熱浪将她團團包圍。
蘇芷走到一旁的人行道上看見程懷瑾将車倒出,然後駛離了門口。
她心口微微發顫,卻也并不知為何。
最後只再看了那早已沒有蹤跡的馬路一眼,便轉身走入了學校。
蘇芷學的是理科,當年文理分班的時候她心思還不在學習上,為了和言希能繼續一個班也就跟着言希一起選了理科和物理生物。
然而她數學和物理都是萬年大坑,靠着高三開學這幾周的彌補根本也是杯水車薪。
月考的最後兩門物理和生物,蘇芷憋着一口氣硬是把所有的空都寫得滿滿當當,試卷交上去的一刻,她覺得瞬間的解脫也預感了國慶節後的災難。
言希一臉興奮地在她旁邊收拾書包,國慶七天假期她已得知蘇芷不會出遠門,便拜托她幫忙打掩護好讓自己能每天白天去阿正店裏呆着。
蘇芷還沉浸在考試考砸的低落情緒裏,言希已經飛快地背上書包抓緊這來之不易的提前放學去酒吧找阿正。
班級裏很快也就沒了人,蘇芷背着書包朝校門口走去。今天是國慶放假前的最後一天,校門口擠滿了來往的車輛。
蘇芷找了一個稍高的地方站着,卻左右也沒看見程懷瑾的車。
她打開手機看了眼時間,正好四點半。
蘇芷将手機放進口袋裏,雙手握在書包肩帶上,有些無聊地看着蜂擁而出的人群。有很多前來接孩子的家長,騎着靈活的電動車,一個個接走他們的小孩。
蘇芷将目光從遠處收回,望向了自己的鞋尖。
五點,校門口的人群已經逐漸散了。
街對面的晚餐攤子一個個支棱了起來,蘇芷點開手機,上面有她十分鐘前撥出去的兩個未接電話。
程懷瑾遲到了,也沒有接她的電話。
蘇芷面無表情地将耳機從書包裏拿出插進了手機裏,夏日的燥熱慢慢地散了。她身子微靠在旁邊的水泥牆上,聽着手機裏的音樂。
嘈雜消散了,然而她也并未聽清耳邊唱着的到底是哪一首歌。
她目光只長久地看着早晨程懷瑾将她放下的那個地方,空白的一個車位,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填上。
上午出門時還是陽光明媚的天氣,下午說變就變。
蘇芷等到快五點半時,陰雲已經逐層積壓。
天色變得昏暗,晚風卷着潮濕的涼意從她的小臂和腿邊掠過。蘇芷再次看了眼手機,決定再給程懷瑾發條消息就自己坐車回去。
風力愈發威猛,飛起的樹葉擦過她的腳踝,留下片刻的刺痛。蘇芷看了一眼便朝門衛處走了過去。
有了一面牆的遮擋,蘇芷将手機點開找到了程懷瑾的電話。
她點開消息界面,正準備給他留條消息時,忽然一只手輕輕地拉了一下她的耳機。
蘇芷倏地轉頭看了過去——
天色已經完全的暗了,門衛處,一盞昏黃的路燈從她的斜後方照下。
他比她要高上許多,此刻站在她的身後,像是将她籠罩,也像是将她擁在懷裏。
黑色的西裝外套與這片黑色的背景相融,一只月色般冷白的手指擡起伸至了她的眼前。
溫熱的指腹。
因為她突然的轉身,輕輕擦在了她的臉頰。
也像是擦在她的心口。
蘇芷渾身都跟着顫抖了片刻,而後迅速僵硬灼化。
他靠的太近了。
因為這逼仄的牆邊,也因為他伸出的手。
蘇芷呼吸停擺。
瞬間,程懷瑾拉下了她的耳機。
世界重新蜂擁而至。
嘈雜、氣息、也包括他的聲音。
“抱歉,我手機沒電了。”程懷瑾低頭看着她,“先上車。”
蘇芷嘴唇緊緊地抿起,擡頭朝他看去。
冷風更甚了。
她看見飛起的樹葉盤旋着朝天上飛去,也看見程懷瑾的衣角被吹拂着上下翻飛。
然而這個逼仄的角落裏,這盞昏黃的路燈下。
她卻覺得,像是某個不知夢起的午後,一場靜坐在花園的黃昏。
也像是那天,她在花園裏的那場夢。
他靠她很近,也伸手,也垂眸。
也像現在,她試圖緩慢恢複呼吸的時候,聞得到他身上令人難忘的氣息。
是解藥,也是毒藥。
片刻,蘇芷終于開口,“好。”
然後便随他一起往車上去。
一種難以形容的情愫在她的心口翻騰也升溫。
然而,當蘇芷走近程懷瑾的車時,她才發現副駕駛的位置上,坐着一個她并不認識的女人。
那情愫散了,也退了。
蘇芷沉默地拉開後車的車門坐了上去。
“你就是蘇芷吧?”
蘇芷一上車,副座上的那個女人就轉過了身子。
她聲音很溫柔,也很禮貌。
車廂裏彌漫着一股柔和的香氣,像是在這裏存在已久。
蘇芷覺得嗓口被扼住,她手指緊緊抓住裙擺,“是。”
前面的女人輕輕笑了一下。
她一頭披肩的卷發,身上是一條米白色的連衣裙。
“我叫江妍月,我替二哥向你道歉,是我忽然來北川找他他才先去機場接我的。”
江妍月滿眼歉意地朝蘇芷說道,然後便将目光投向剛剛上車的程懷瑾。
“走吧,二哥,今天還是去以前你常帶我去的那家餐廳好嗎?”
程懷瑾上車後側目看了一眼後面,随後去系安全帶:“哪家?”
江妍月頓了一下,聲音溫柔:“我知道我好久沒來了,二哥你別生我氣。”
她說着就将自己的手機放在了支架上,“導航了。”
程懷瑾掃了一眼,将車開了出去。
一路上,江妍月都在和程懷瑾說她在美國讀書的事情。蘇芷一直看着窗外,可那聲音卻像是無數只細小的鈎子,讓她無法也不能視而不見。
程懷瑾是為了先去接她才将自己晾了一個小時的。
她喚程懷瑾叫二哥。
她那樣親昵地和程懷瑾分享自己讀書的事情,那樣熟稔地同程懷瑾聊起自己的家人。
車外,天色徹底的黑了。
紅色的車燈,彩色的霓虹。
蘇芷看見自己的輪廓被描繪在這張透明的玻璃上,也看見那張輪廓的內裏被那些匆匆而過的燈光所填滿。
那她到底算什麽呢?
她不是早就知道嗎?
她什麽都不算。
什麽都不是。
漸漸的,江妍月的聲音也變得遙遠。
她像是沉入某種不願醒來的夢境,一直看着窗外。
程懷瑾将她們帶到了一家裝修古典的餐廳。兩推門的庭院,一個穿着素白長袍的女人站在門口将他們迎入。
寬闊的庭院裏栽種了數棵參天的大樹,一排低矮的走馬燈沿着主路,将他們迎上了一座石磚拱橋。
蘇芷一直走在最後,看着江妍月與程懷瑾并肩而行。
江妍月個頭嬌小,身子微落于後,與程懷瑾手臂相錯。一身米白色的連衣裙,蘇芷此刻才覺得,如何算是“情侶裝”。
何止是顏色相同。
他們在每個維度都是相似的,都是相配的。
這想法簡直叫人更加難受。
蘇芷步履愈發緩慢。
她想不明白為什麽程懷瑾會帶她一起來吃飯。
她寧願他就沒有出現,就讓自己轉三趟公交回家。
而不是這樣,要她親眼看一看。
她到底如何配不上。
折回蜿蜒的長廊,蘇芷與他們越來越遠。
她看見他們一同拐彎,一同消失,又一同出現。
晚風吹着廊沿的燈籠晃動,她身影也被吹動。
安靜的庭院裏,她已經聽不到他們交談的聲音了。
他們也許已經忘了自己了。
蘇芷心裏笑道。
她僵着身子繼續機械地前行。
然而,擡頭的一剎。
——她看見了從拐彎處重新出現的程懷瑾。
晃動的燈影裏,他高大的身軀像是高聳威嚴的山脈。轉投而來的身影,完全地将她的身影覆蓋了,也揉合了。
像是在他的懷裏,也被他溫柔地擁起。
心顫的像是碎珠落地,蘇芷手臂緊緊地收在身側朝他走去。
“對不起,我走得太慢了。”
程懷瑾微微側身,等她小步走到了自己的身邊才又擡腳折回。
不遠的前方,江妍月正笑着等着兩人。她伸手捋了捋微卷的長發,同快走到身邊的程懷瑾說道:“二哥,王老板剛剛請你去說說話。”
“哪裏?”程懷瑾淡聲問道。
“就在我們包廂旁邊,你好久沒來這吃飯,他大概是和你打個招呼。”江妍月輕推了程懷瑾後腰一把,“我和蘇芷在包廂等你。”
程懷瑾點點頭,便朝前走了過去。
江妍月朝蘇芷招了招手,“我們先進包廂等二哥吧。”
蘇芷應了一聲,同她一起走進了包廂。
穿着長袍的女人擡手阖上了房門。
極淡的檀香。
一眼看不盡全貌的包廂。
遠遠的,江妍月走進了那扇巨大屏風的後面。
“還和我跟二哥上次來時一樣的擺設。”
她聲音輕柔地穿過、擴散。
“之後把訂婚宴也定在這裏好了。”
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一晚上,蘇芷都不知道要如何插進他們的談話。她嗓口被沉默封緘,也被自卑噤言。
然而此刻,她被某種無法研判的情緒所支配。
讓她回想起程懷瑾第一次叫她打電話給蘇昌銘的那個晚上。
他親手遞給她一把刀,要叫她自己看看,他說的到底真不真。
如今,蘇芷也将那把刀拿出。
刀口鋒利淩人,想要知道那個答案到底是什麽。
“你要結婚了嗎?”
那聲音很平靜,蘇芷定定地站在原地。
她看見江妍月又從那屏風的後面走了出來。她妝容精致也妩媚,笑起來像是一彎流淌的春水。
“二哥還沒和你說嗎?”
江妍月輕聲笑了笑。
“你別太擔心,我們一定會安排好你之後的住處的。”
那春水緩慢地流淌進蘇芷的心裏。
她想,也許是她的心裏太冷了。
不然為何,那春水已結成冰淩。
蘇芷輕輕地笑了笑。
“恭喜。”
“謝謝你。”
她聽見刀口下落的聲音。
也聽見冰淩破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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