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勇》

十三/《勇》

程懷瑾簡單地同餐廳的老板寒暄了兩句,這家店從前江妍月來北川時常來。

隐私、高端,符合她的喜好。

後來她留在美國繼續讀書,他就再也沒來過。

和老板簡單打了招呼之後,他就回了包廂。

推開門,看見蘇芷一個人伏在一旁的沙發上寫作業。

江妍月回頭看見程懷瑾進來,連忙起身:“二哥。”

程懷瑾側目,“點餐了嗎?”

“還沒,等你呢。”

江妍月說着就要去拉程懷瑾的手臂要他先去餐桌坐下。

程懷瑾擡手微微讓了一下,朝蘇芷那邊走了過去。

“先吃飯?”

蘇芷擡起頭,她朝程懷瑾笑了一下,“好。”

然後側身從他的一邊繞了出去。

江妍月很是客套地讓蘇芷随便點,“聽說你父母都去美國了,你也是挺可憐的,就一個人。”

蘇芷看着菜單上動辄三四位數的菜品,靈魂都仿佛在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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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程伯伯心善,讓二哥收留你。不過二哥性子冷,你別太介意。”江妍月好似忽然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笑了起來,“你知道嗎?小時候我最怕的就是二哥發脾氣,他和大哥還不一樣,大哥會罵人,但是二哥不會,他什麽都像正常人似的,但就叫你心裏難受極了。”

“一轉眼都這麽多年過去了,”江妍月感嘆道,“不過說起來,二哥正好比你大十歲呢,你平時叫他什麽?”

“我…”蘇芷猶豫了一下,她目光瞥了下程懷瑾,卻發現他也正看向這裏。

“她叫我本名。”程懷瑾替她答道,“而且也不是我收留她,只是暫住在這裏。”

蘇芷後頸微微發熱,他竟還特意去矯正江妍月的話。

“哦,這樣。”江妍月笑了幾聲,催促道:“快點單吧,二哥。我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餓壞了。”

蘇芷最後什麽也沒點,說實話她也根本感覺不到饑餓。如果可以,她更想現在就逃離這裏,而不是狀若無事地同他們一起吃晚餐。

晚餐很快就全數上齊。

江妍月沒再和蘇芷搭話,而是一直在問程懷瑾家人最近如何。

蘇芷吃得很少,更多的時候,她只是在一旁默默地聽着。

其實,這些都與她無關的。

可是她控制不了,像是連一字一句都要縫刻在心。

原來程懷瑾的父親和大哥都在京市,江家也是。江妍月一直在問程懷瑾國慶要不要和她一起回京市,她父母也頗為想念程懷瑾。

“江哲也回去了,你們從小感情那麽好,就不想見見他嗎?”江妍月似是很篤定江哲的分量,“明天下午我們回吧,我也和程叔叔說好了。這麽久沒見到程叔叔,他肯定也想我了。”

“讓李阿姨照顧蘇芷就好,或者我幫她報個旅游團出去玩玩。”江妍月說着就去拿手機,“去雲南吧,江哲剛從那回來說是很有意思。”

“我不去!”

蘇芷連忙出聲拒絕。

她不想去什麽雲南,更不想被江妍月安排。

“我國慶要在家裏寫作業,我不想出去。”蘇芷幾分懇求地将目光投去了程懷瑾那裏。

程懷瑾看了她一眼,朝江妍月說道:“明天下午我安排車送你回京市。”

“二哥你不和我一起嗎?”江妍月手指一滞望過去。

“我這段時間很忙,年底才能回去。”程懷瑾淡聲說道,“而且江哲前段時間已經來過我這,如果你真的關心他,不會不知道。”

程懷瑾語氣很是尋常,他放着江妍月說了那麽多,最後卻直接拒絕了她。

蘇芷察覺到一束目光投了過來。

炙熱也冰冷。

她忽然聽見江妍月輕笑了一下,語氣溫柔,“小芷,我想和二哥說幾句話,你能不能……”

“好。”蘇芷一口應下。

說句實話,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走。

程懷瑾轉頭看見蘇芷站起身子,淡聲說道:“別走太遠。”

蘇芷沒看他,只點了點頭就徑直往門外去了。

包廂門輕輕地又阖上了。

屋裏重新變得安靜,餐桌上的飯食其實也并沒有動很多。或許在這氛圍下,吃不下的,不只蘇芷一人。

“國慶你很忙,是要陪那個小姑娘嗎?”江妍月聲音依舊緩和,語氣卻已有不滿,“怪不得去機場接我的時候那麽生氣,我們認識這麽多年,連這點時間都舍不得為我耽誤嗎?”

“我剛剛解釋過了,不是舍不舍得的問題,是我說了去接她就不能食言。”程懷瑾身子後靠到椅背上。

“那你和她說一下讓她先回去不就可以了嗎?”江妍月幾分埋怨。

“這點我也解釋過,因為去接你所以手機沒能充上電,我也不記得她的電話號碼。”程懷瑾語氣仍然平和,“明天下午兩點我安排車送你回京市。”

“二哥!”江妍月忽然有些失控地喊了一句,随即眼圈發紅,聲音低小:“我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回來,家也沒有回,只想着先來北川看你。你去機場接我不情不願就算了,還一定要再一個外人面前折我的面子嗎?”

她一雙盈着淚水的眸子看着程懷瑾,聲音變冷:“二哥,你不該折我面子的。”

江妍月從頭到尾都沒再和程懷瑾大聲過,她和程懷瑾說“你不該。”

程懷瑾太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們程家是從泥裏面一步步爬上來的,是程遠東高攀着上來的。

而江家,是生來就站在高處的。

或許江妍月從來也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而分明她也不過是随着母親二嫁入江家的孩子。可也許有人就有那樣的天賦,她善于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占為己有。

她也從不會覺得自己不屬于這裏。

她和他從來都不是一路人。

如今,她也不怯于用這層身份來壓制程懷瑾。

程懷瑾伸手将面前的餐具往前推了推,“如果你覺得我折了你的面子,我和你說抱歉。但是我最近很忙,沒辦法陪你回京市。”

他說完就直接站起來往外走去,包廂的門一推開,他就看見了插着耳機坐在走廊處的蘇芷。

她身體背對着廂門,微微倚靠在深色的廊柱上。頭頂一只晃動的竹制燈籠,為她披上一件流動的紗。

走廊裏很安靜,她也靜得像是融入了這片黑夜。

怔忪的一瞬,程懷瑾朝她走了過去。

這一次,仿佛是心有靈犀,蘇芷轉過了頭。

昏暗的夜色裏一雙黑色的眼睛,亮得能照進人的心裏。

小巧纖細的鼻梁微微翹起,下方是一張将開未開的唇。

程懷瑾忽然想起了江哲的那句話:“一個很漂亮的女人。”

沉默的一剎,他聽到蘇芷開口:“你們吃完了嗎?”

“走吧。”

程懷瑾還是把江妍月先送回了酒店。

一路上,再也沒有人開口說話。下車的時候,江妍月狠狠地甩上了車門。

安靜的車廂裏,蘇芷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清楚地察覺到江妍月定是在程懷瑾這裏碰了釘子,卻也愈發得覺得無法理解。

他們已經快要結婚了,為什麽程懷瑾還是這樣的态度。

可她也知道,這一切都不關她的事。

蘇芷一直靠在窗邊望着外面。

然而程懷瑾并沒有急着開車,他轉身看着蘇芷,聲音平和:“吃飽了嗎?”

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并不存在。

黑暗裏的山脈,隐藏了所有的深淺溝壑。

蘇芷恍惚間回頭,并不知道要回答什麽。他真的在意她是否吃飽沒有嗎?

“我也沒吃飽,我們去吃點其他的。”程懷瑾說完便擡手發動了車子。

一路沿着燈火蔓延的公路行駛,二十分鐘後,程懷瑾将車停在了一家射擊館的停車場。他伸手拿出了一張卡,停車場的欄杆自動起了。

随後,他輕車熟路地将車停入了最裏面的一個車位。

“關門了。”蘇芷出聲提醒道。

這家射擊館的門和燈都是關着的。

“嗯,知道。”程懷瑾熄了火,下巴示意了一下旁邊的飯店,“在旁邊吃飯。”

蘇芷“喔”了一聲,随後跟着他下了車。

兩步遠的距離,這家餐館就在射擊館的後面。不大的店面,塑料簾子擋着外面的蚊蠅和風,程懷瑾一手掀了簾子,讓蘇芷先進去,自己随後。

“程先生怎麽今天來了?”裏面一聲帶着北方口音的女聲響起,蘇芷看見一個穿着圍裙的女人走了出來。

年紀約莫四五十,穿着一件深紫色花短袖,手上還拿着剛剛在擦桌子的抹布。

看起來很是幹練。

程懷瑾朝她點了點頭,“路過,正好來吃點東西。”

那人聽言,臉上笑容滿溢地看了眼蘇芷,“小姑娘好漂亮啊。”

蘇芷連忙朝她問了好,“阿姨好。”

“真有禮貌。”那女人笑聲爽朗,給她遞了一個菜單,“你們先坐,一會點單喊我。”

“好。”程懷瑾應了一聲,帶着蘇芷在左邊靠牆的那桌坐了下來。

他抽了幾張紙巾将桌子又擦了一遍,然後幫蘇芷拿了碗筷。

蘇芷一直看着他。

把江妍月送回酒店之後,他就一直這副模樣。

正常、冷靜到無可加複。

可江妍月臨走時無刻忍受的甩門卻也那樣昭彰地告訴蘇芷,他們剛剛發生的不愉快。

就好像江妍月說的那樣,他生氣時也是這般正常的模樣。

蘇芷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她的心口抽離、沉沒。她覺得嗓口發幹,連帶着整個胸腔都有隐隐地不适。

“看看你喜歡吃什麽?”

而他此刻,依舊只關心她到底想吃什麽。

蘇芷抿了抿嘴巴,接過了他手裏的菜單。

基本都是各式各樣的面條,種類并不很多。

“你吃什麽?”她問道。

程懷瑾伸手指了一下菜單,“我一般吃牛肉面。”

蘇芷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很常來嗎?剛剛那個阿姨好像和你很熟。”

“嗯,常來。”

程懷瑾回答依舊簡短。

蘇芷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再和他說些什麽,最後只是說了也要牛肉面。

很快,兩碗牛肉面被端了上來。

程懷瑾吃飯很安靜,她也就不說話。

時間已經不早了,即使是周五,店裏也并不熱鬧。

蘇芷低頭認真地吃着碗裏的面條,吃到一大半的時候已經隐隐有些吃不下了。

她擡頭看着程懷瑾才發現他已經吃完正等着她。

蘇芷趕緊又低下頭繼續吃。

“吃不下了?”程懷瑾問道。

蘇芷捏住筷子的手一頓,“沒有。”她說完憋着一口勁将剩下的一點吃完了。

程懷瑾起身去結了賬,随後對蘇芷說道:“下次你應該點小碗。”

蘇芷一瞬愣怔,“下次”這兩個字像是熾熱的鐵掌在她的耳邊烙下了一片赤紅。

下次。

他下次還會再帶她來這裏嗎?

“想再坐一會嗎?”程懷瑾見她沒動,低聲問道。

蘇芷連忙站起了身子,“不坐了。”

“那我們沿着這條路走一會。”

程懷瑾說着,率先走出了小餐館。

夏天的晚上,連風都卷着潮濕的暖意。

程懷瑾走的很慢,并未像早些時候那般同江妍月一起走在她的前面。他黑色的外套丢在了車裏,此時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襯衫,慢慢地走在蘇芷的身邊。

一條漫長的小路,往來沒什麽車輛。

幾盞昏黃的燈光,照着路邊零散的店家。

蘇芷心裏無法控制地想着他的“下次”,卻也忽然想起了江妍月的話。

——“你別太擔心,我們一定會安排好你之後的住處的。”

下次。

其實他們或許沒有下次。

但她至少也想知道那道“死期”到底何時會到來。

蘇芷側目看向了程懷瑾,他目光平靜地直視着遠方。

其實,她不知是否有人說過,程懷瑾看人的時候過分的認真。

像是他真的在乎,又或許,他真的在乎。

蘇芷覺得心髒發痛,在這麽美好的夏夜裏。

片刻,她緩緩開口問道:“程懷瑾,你和江妍月結婚之後,我需要搬出去嗎?”

她聲音不大,卻也清晰。

你看,哪有那麽難呢?

不過是問出口。

寂寥的十字路口,他們一起停在了那盞紅燈的面前。

程懷瑾垂眸看着她:“江妍月和你說的?”

蘇芷點了點頭。

“我會搬出去的,你們不用擔心。”

她一直久久地看着十字路口對面的那盞路燈,其實她想,是不是她也并非就是一只無處定腳的浮萍。

也許她也是一盞永遠站在原地的路燈。

人來,也走。

蘇芷眼眶微微地模糊,忽然,卻被一只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攬入了懷裏。

那股被她刻在腦海裏的氣息。

某個光影浮動的午後,某只低聲吟唱的歌。

此刻,也被重新賦予了她從未觸碰過的體溫。

心悸鋪天蓋地地朝她襲來。

原來,他們可以靠得這樣的近。

呼吸停滞的一刻,她聽到程懷瑾的聲音:

“有車。”

也聽見他淡聲說道:

“我沒有要和江妍月結婚,你也不用搬出去。”

遠處,紅燈跳轉成了綠燈。

程懷瑾松開手,示意她一同朝前走去。

冷硬起來的心髒,被他攬入懷裏的一瞬間。

被擊碎,也被融化成無盡的春水。

蘇芷望着對面的那盞路燈,她終于想起早些時候,她靠在門衛處時聽到的那首歌。

她把那首歌單曲循環。

程懷瑾伸手拿開她耳機的那刻,歌裏正唱道:

“我也不是大無畏,我也不是不怕死。”

“但是在浪漫熱吻之前,如何險要懸崖絕嶺。”

——“為你亦是當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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