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越界

十六/越界

國慶放假的第一個晚上,蘇芷在門前的院子裏來回地走步。她晚上在店裏吃了三塊小蛋糕，肚子撐得無法入睡。

回到家後，程懷瑾就直接上了樓。洗完澡出來時,看見手機上有五個未接電話。

他站在床邊看了幾秒，垂手将電話撥了過去。

短暫的三聲,那邊接了起來。

“二哥。”江妍月的聲音已然恢複了正常，此時甚至還有幾分撒嬌求好的意味。

程懷瑾拿着電話緩慢踱步去陽臺,“有什麽事嗎？”

“二哥,你還在生我氣是嗎？”江妍月語氣裏有些委屈,“我爸也批評我了，說我不應該不顧及你的工作，強行要你跟我回去。”

“嗯。”程懷瑾應了一聲,駐足站在了窗戶的旁邊。

入夜的原因，諾大的前庭草坪上只留了兩盞高立的路燈，昏黃的光線朦朦胧胧地籠罩着這片草坪。

有人穿着一條鵝黃色的吊帶長裙，正沿着草坪的邊緣來回踱步。

“二哥，過兩天可以陪我去給我爸取一套茶具嗎？就在北川南邊”

耳邊,江妍月仍在繼續說道：“晚上我爸讓江哲來接我了。”

黃色的燈光也給她的頭發披上一層黃色的光影,一切顯得很模糊，也顯得很柔和。

“二哥？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程懷瑾轉身走回了卧室：“到時候我去接你。”

Advertisement

“好,我就知道二哥不會生我氣的！”江妍月語氣驟然開朗,“那我們過幾天見了了,二哥。”

“嗯。”程懷瑾應了一聲，挂斷了電話。

他将手機放在桌上,随後去書櫃上抽了一本書出來。

書封還未翻開，就聽見手機傳來了“叮”一聲消息提示音。他嘴唇輕抿，擡手将手機拿了過來。

眉頭瞬間擰起,而後又慢慢地松開。

程懷瑾轉頭看了陽臺的方向一眼，又将那條消息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蘇芷在外面來回折返走了小二十分鐘，終于覺得胃部不再撐着便往屋子裏面走了。推拉門打開的時候，發現客廳裏有光。

走進去，竟是程懷瑾站在中島臺後倒水喝。

他穿着一件寬松的灰色短袖，頭發還有些微微的濕潤，幾分服帖地耷在他的額間。

尚未阖上的推拉門此時送來了一陣涼風，吹得蘇芷有片刻的顫栗。

因程懷瑾正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他在等她。

蘇芷頓時心生不詳的預感，即使今晚程懷瑾顯示出了驚人的親和力，但她此刻卻覺得再不走就要有大事發生。

蘇芷于是快速地朝程懷瑾點了點頭，擠出一個标準的笑容：“晚安。”随後小步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誰知道她剛剛踏出兩步，就聽見程懷瑾在後面叫她：“過來。”

蘇芷猛地止步。

程懷瑾将杯子放回桌上，緩步走到了沙發處坐了下來，語氣不容置喙：“過來。”

一顆心哐的落在了地上，而她已無法控制自己的身子。

蘇芷轉過頭去，看見程懷瑾正一臉淡然地靠在沙發上，等着她過去。

內心糾結片刻，蘇芷選擇投降。

她慢吞吞地走到程懷瑾的身邊，故作鎮定：“有事嗎？”

程懷瑾看了她一眼，“坐。”随後拿出了自己的手機。

蘇芷目光掃了一下，坐在了茶幾旁的地毯上。她雙臂伏在茶幾上，目光去看程懷瑾點開的手機。

“你的月考成績。”程懷瑾說着将手機朝她面前推了推。

蘇芷頭腦空白，連忙湊前去看。

俯身的一剎——

她身子瞬間變成了無法動彈的冰淩。

男人堅硬的膝蓋，此刻正輕輕地抵在她向前傾去的側面。她擡起放在茶幾上的雙臂像是一張欲蓋彌彰的網，将下面的相觸輕輕地遮掩。

他或許根本沒有察覺。

那樣幾不可察的相觸，那樣的柔軟。

蘇芷卻已徹底的耳根發燙。

卻并不敢動。

她手臂僵硬地按在茶幾上，餘光偷偷地去看程懷瑾。

男人的目光始終平靜地看着手機上的內容，雙肘撐在腿面上，等着她的回應。

蘇芷心跳怦然。

他并沒有發現。

而她也更不敢在此刻驟然後退。

太過明顯了。

蘇芷強行讓自己的心跳歸于正常，她手指緩慢地将程懷瑾的手機拿近。

然而，一切也太困難了。

那樣堅硬的觸感，那樣明顯的碰觸。

她沒有辦法忽略這些感受，身體裏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此刻被無限地放大。

就連呼吸也成為奢侈。

她變得不是她自己，也變得更是她自己。

一種卑劣的、難以壓制的欲/望，叫她此刻無法動彈。

蘇芷沒有辦法否認，她喜歡和程懷瑾接近。喜歡他身上的氣息，也喜歡他手邊的溫度。

只是這一次，有一些過界了。

她惶恐，卻也貪婪。

貪婪這一刻的界線模糊，讓她以為他們之前其實并無禁忌。

可是，怎麽會沒有呢？

怎麽會沒有禁忌呢？

愣怔的瞬間，也像是一盆冷水從她的頭頂緩慢倒下。

徹骨的寒意在她的四肢游走，也同樣讓她看清楚，那條清晰的界線。

如果她和程懷瑾之間，毫無界線。

那麽此刻會發生什麽？

她應該可以直白地告訴他她的喜歡，可以擁抱他，可以親吻他。

也可以和他上/床。

可是現在呢？

蘇芷目光幾分空虛地看着她手裏拿着的手機，無法言語。

她像是在極為認真地看着那手機的信息，她的數學成績，她的語文成績，她的英語成績。

然而，她也像是什麽都沒有在看。

安靜的客廳裏，一切仿佛陷入了無法行走的凝滞。時間被虛無吞噬，也同樣帶走了所有的情緒。

良久，程懷瑾伸手将手機收回：“你的數學和物理很差。”

他身子動了動，蘇芷已經無法再察覺他。

“數學和物理都是班級四十名開後，功課落下得太多了。”他聲音仍然平緩，目光垂下看着蘇芷。

烏色的頭發遮住了她圓潤小巧的肩頭，她好像陷入了某種低落的情緒裏，揚頭看過來的時候眼尾有淡淡的發紅。

蘇芷沒有說話。

她其實甚至沒有看清自己到底考了多少分，只仰着頭沉默地看着程懷瑾。

從見到程懷瑾的第一次，到踏進這個小區的第一次。

每一次，無數次。

她都知道，她和程懷瑾之間的差距。

年齡的差距，閱歷的差距，背景的差距。

蘇芷不禁想到江妍月，她樣貌生得很有南方小家碧玉的特色，說起話來也很是溫柔。她同程懷瑾一起長大，也擁有配得上程懷瑾的學識與閱歷。

然而程懷瑾是如何對待江妍月的。

同樣的冷淡與不留情面。

與第一次他們之間的相見并無不同。

程懷瑾看不上江妍月。

蘇芷心裏想到。

而她呢？

她其實連江妍月都不如。

蘇芷目光穿過程懷瑾的臉頰，窗外，月色冷冷地流淌進諾大的客廳裏。

同樣也流淌進她的心裏。

冰冷的一段月色，她此刻感同身受。

那些輕盈的、洋溢的喜悅遮蔽了她的雙眼，如今她也體味到如何叫物極必反。

其實，他們什麽也都沒做。

不過是最最無意的越界，卻也足夠讓她徹底地冷靜了。

身子的燙熱早就散了。

蘇芷看着程懷瑾，輕聲開口：“我剛剛沒看清楚，可以再看一次嗎？”

程懷瑾垂下的目光落在她的臉頰，今天晚上，他格外得溫和。

他将手機重新打開，點開了那條短信。

蘇芷強迫着自己專心于她應該關心的事情上來，然而，她還是高估自己了。

程懷瑾的手指很長，曲起的指節有清晰的骨感。指甲的邊緣整潔而幹淨，也像是他本身一樣。

她目光仍在長久地出神，程懷瑾這一次卻沒再耐心地等待：“你有考大學的打算嗎？”

他的問題很直接，也有幾分無可避免的尖銳。

蘇芷這才慢慢地回過神，手機上的數字逐漸變得清晰。

數學：109+18，物理：57。

和她預估的差不了多少。

總分也是倒數。

“如果是這樣的成績，一本幾乎沒有可能。”

他聲音其實并未有太大變化，蘇芷卻覺得全身都在失溫。

“我太差了。”她說道。

不論是哪個方面。

“這不是我要說的意思。”

“我知道。”她并未反駁，只又說了一遍，“我太差了。”

程懷瑾将身子微微前傾，目光完全地落在她側過去的半張臉龐上。

她白天游泳時的惬意，看電影時的感性，以及剛剛在甜品店裏的愉悅。

此時全部褪去。

冷白的燈光下，她嘴唇也變得血色極淺。

程懷瑾停頓了一會，又問了一次：“你有考大學的打算嗎？”

蘇芷回頭看着程懷瑾，她怎麽沒有呢？

她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走進北川大學裏的那種感覺。

可是她的成績連一本都極其困難，更不要說北川大學了。

“不知道。”

她低聲說道。

更像是害怕地将自己的野心慌忙藏了起來。

怕她達不到，也怕他殘忍的嘲笑。

無聲的燈光下，程懷瑾很深地看着蘇芷。他慢慢坐正了身子，像是在安靜地思考。

片刻，他問道：“那就是也有想考的打算，是嗎？”

程懷瑾将手機調到了日歷表，左右滑動看了一下日期，“到放寒假前還有三個月左右的時候，以後每天晚上回來我幫你補兩個小時的數學和物理，你有意見嗎？”

蘇芷雙眼有些難以置信地看過去，程懷瑾的眉眼很深，此時正認真地回看她。

她伏在他的腿邊，他無聲落下的目光也像是一張無形的巨網。

将她完全地籠罩了。

蘇芷感到怯懦地害怕。

卻也根本無法拒絕。

她無法拒絕來自程懷瑾的善意。

“…為什麽是到寒假前？”

“如果沒效果就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

蘇芷嗓口幹澀，片刻：“…好。”

程懷瑾點了點頭将手機收了回來，也像是耐心告罄了一般，無聲地呼了一口氣。

“回去睡覺。”

他說着就站起了身子打算朝樓上走去。

倏地，身後卻又傳來了蘇芷的聲音：

“你對你的每個學生都這麽好嗎？”

程懷瑾轉過身子。

深色的布藝沙發前，她屈膝坐在地毯上。

鵝黃色的睡裙更襯得她皮膚冷月光般的白皙。

一雙遠遠望着他的黑色眼睛，也讓他想起某個曾經在夜裏跟過他一段路的貓咪。

他喂養了它一段日子。

後來再也沒見過了。

它好像回來了。

又或許，并不是。

漫長的一段空白，蘇芷被程懷瑾完全地、專一地注視。

随後，聽見他淡聲說道：

“我沒那麽多時間。”

明亮的燈光下，蘇芷感到一陣眩暈。

——“你在街上會制止每個試圖抽煙的人嗎？”

——“不會。”

——“你對你每個學生都這麽好嗎？”

——“我沒那麽多時間。”

即使此刻她再如何告誡自己，不要再被那些虛假的、無法長久的幻想所遮蔽。可她還是無可抑制地從他的話語裏得出這樣的結論：

——她是特殊的。

——在程懷瑾的眼裏，她是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