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溫柔的手

十七/溫柔的手

蘇芷從前并未了解過程懷瑾大學時學的是什麽,直到他在自己的物理試卷上邏輯清晰且極有條理地寫出解題步驟的時候，她才意識到，他是真的極為擅長理科。

甚至可以說是精通。

所有的公式都被剝去極為複雜的外表,他總能從最簡單的原理開始，教她一步步推導出那些應該被記住的應用公式。

“如果忽然忘記了,也可以自己從頭推一個。”蘇芷仍是坐在程懷瑾的腿邊，雙手伏在茶幾上。

程懷瑾垂眸看着她,像是有些一言難盡：“考試的話盡量不要,防止時間不夠。”

“哦對。”蘇芷抿起笑意,又把他剛剛推導的步驟從頭到尾理解一遍。

一連三天，程懷瑾晚上都會固定在八點到十點這兩個小時，坐在客廳裏教蘇芷物理和數學,有時候是回答她作業上的問題，有時候是幫她捋一捋高一高二的知識點。

他耐心很足，也從未因為蘇芷的遲鈍而有所不滿。

無論她如何反複地無法理解一個問題，他都一定會從不同的角度試着去讓她理解。

客廳的茶幾上，被蘇芷放上了假期作業和幾本教科書,省得她總是來回奔襲于卧室與客廳之間。

國慶暑假的第五天早上,蘇芷收到了假期以來言希的第一條消息，她沉迷于愛河不可自拔終于想起了她這個朋友。

言希：SOS,SOS！

蘇芷有樣學樣：SOS,SOS！

言希：快救救我,今天我們出來學習吧！前幾天我媽已經有點懷疑了，今天我必須真的和你在茶餐廳一起學習了！

蘇芷捏着手機窩在被子裏,嘴巴憋笑：阿姨怎麽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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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希：都怪我，每天回家太樂呵了，結果作業還沒怎麽做。你作業寫得怎麽樣了？

蘇芷：快寫完了。

言希：……那今天下午兩天還是學校門口茶餐廳見,我必須抓緊了。

蘇芷：幾點結束？我至少七點得回家吃晚飯。

言希：沒問題。

蘇芷把手機放下，洗漱之後和正要出門的程懷瑾打了招呼。

“打電話叫司機接送你。”程懷瑾已經吃完早餐正要出門。

“好。”

“對了，”他接過李阿姨遞來的外套，又朝蘇芷說道：“江妍月和江哲今晚來家裏吃飯。”

蘇芷愣了一下，立馬回道：“好，江哲也來？”

“嗯，他們是姐弟。”

蘇芷有些驚訝卻也并沒有表現出來。

程懷瑾瞥了她一眼，語氣淡然：“江妍月說的話不必全都放在心上。”

“我知道。”

程懷瑾“嗯”了一聲，擡手推開了大門。

往前走出去的一瞬，又停步回頭問道：“晚上幾點結束？”

蘇芷正要回卧室，也猛地停住回道：“大概七點。”

“你高中門口的茶餐廳？”

“嗯。”

“在那等我。”

“你去接我？”

“嗯，這次不會遲到。”

程懷瑾說完便不再停留地離開了門口。

口袋裏的手機已經震動了好幾分鐘，他走到車庫坐進駕駛座的時候，才将手機接通了藍牙。

江妍月最喜歡不停地打電話直到對方接起電話，這個習慣這麽多年了都沒有變過。

車子駛出車庫，江妍月的聲音也從音響裏傳出：“二哥，你到了嗎？我叫了早餐一會我們一起在房間裏吃吧。”

程懷瑾看着路的前方轉動方向盤，“我一會就到，你自己吃就行。”

還是上次江哲入住的那家酒店，程懷瑾到達套房時，江妍月已經在餐廳慢悠悠地吃早餐。

“我爸一直惦記着那家的茶具，麻煩二哥今天帶我去跑一趟了。”

“應該的。”程懷瑾走進餐廳，坐在了窗邊的位置上，“我一個人去取也可以。”

“一起嘛，”江妍月有些撒嬌地笑道：“好像還是很多年前和二哥、大哥還有江哲一起去過那個茶莊，之後都沒再去過了。”

“我念完書了，以後也能多和二哥在一起了。”

程懷瑾面色淡然地看着她，并未答話。

然而江妍月似乎并未滿意，又問起：“蘇芷呢，她還好嗎？”

“很好。”

“喔，”江妍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小姑娘挺漂亮的，二哥你喜歡那樣的嗎？”

“注意你的言辭。”程懷瑾沉聲回道。

“哦，她還未成年。”江妍月嘴角溫柔地挽起，卻又說道：“年紀輕輕就被家人抛棄，寄人籬下，倒是有幾分像二哥和我。”

她把面前的牛奶推去了一邊，轉頭看着程懷瑾。

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光從他的後方照來，也帶給他眉眼裏的陰霾。

江妍月臉上的笑意未變，輕聲說道：“二哥可憐她，可憐她和你小時候一樣被程叔叔丢在外婆家無人管，倒不如可憐可憐眼前人，我七歲就跟着我媽媽嫁到江家，江哲不喜歡我，處處針對我。說起來，二哥倒沒有對我有幾分心疼呢。”

“你過得很好。”程懷瑾說道。

“是嗎？”江妍月眼裏幾分不甘，言語仍是溫柔：“所以二哥可憐她，可憐到處處維護她。二哥，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人。”

“你不需要自己腦補這些不存在的東西，你和她不過只見了一面。”程懷瑾卧在逆光的陰影裏。江妍月并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表情。

但她如何猜不到。

和程懷瑾一起長大的這麽多年，她如何不了解這個男人。

你永遠不用妄圖從他的臉上得知一些什麽，就連笑意他都吝啬得可怕。

江妍月又重新轉過了身子，用毛巾将手指擦幹淨，輕聲說道：“二哥，女人看女人不需要第二眼。”

程懷瑾目光掃過去，“你想太多了。”

江妍月沒有感情地輕笑一聲：“但願是。”

吃完早飯之後，江妍月将自己的東西一一收好。程懷瑾将她的箱子提上車，兩人一同去了北川南邊的鄉下。

江妍月的父親喜好收集各式各樣的茶具，這次打聽到南邊的茶莊有心儀的茶具，程懷瑾也不得不為他跑一趟。

程淮嶺如今想從江家借力，他心裏清楚。

即使他不贊同通過婚姻的方式将程家與江家徹底綁死，但是維持良好的關系仍是不可避免。

四個小時的車程開到南邊鄉下，再四個小時車程開回。

中午程懷瑾只簡單地吃了一點便餐，便又重新上路往回趕。

開到北川城區時，剛好六點半鐘。

程懷瑾這次提前到達了四中門口的茶餐廳，一眼看見了伏在靠窗位置上認真寫試卷的蘇芷。

言希已經提前走了，只有她一個人坐在這裏等程懷瑾。

開門進去的時候，她正把下巴磕在手臂上，眉頭緊促。

“這題昨天是不是講過類似的。”

蘇芷思緒正互相打架忽然聽到程懷瑾的聲音。她猛地擡頭去看，程懷瑾正松弛地坐在她的對面，目光垂下看着她的試卷。

“你到了！？”幾分不敢相信似的，蘇芷連忙點開手機去看時間：“六點四十，你今天沒遲到。”

“是，以後也盡量不遲到。”程懷瑾淡聲說道，“收拾下，回家了。”

蘇芷旋即笑起應了一聲，将書本全部收進了包裏。不過兩分鐘的片刻，程懷瑾只安靜地坐在對面看着她。

蘇芷餘光撇過去。

他只穿着一件淺灰色的襯衫，眼皮微微垂下。

像是漫不經心。

也像是有難以察覺的疲憊。

餐廳裏偏黃的燈光下，也在他的眼睫下投下一片昏暗的陰影。

“你今天很累嗎？”蘇芷把書包拉鏈拉上問道。

程懷瑾看了她一眼，聲音微微滞後：“沒有。”說着就站起了身子同她一起往外走去，“江妍月在車上。”

他又一次提前給她打預防針。

“好。”蘇芷應道。

兩人上了車，江妍月依舊坐在副駕上。她轉過頭很溫柔地同蘇芷打招呼：“學習好努力啊，小姑娘。”

蘇芷很是禮貌地笑了下：“成績不好。”

“有打算考什麽大學嗎？北川大學嗎？二哥正好在裏面教書你也可以做二哥的學生。”

她轉過身子看着蘇芷，臉上的笑意很是柔和，并無攻擊性。

蘇芷也彎了彎嘴角：“我怕是考不上。”

“那幹脆讓二哥送你去美國念大學，省事。”江妍月笑着說道。

蘇芷沉默了片刻，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程懷瑾并無任何可能或是義務送她去美國讀書，相反，他們之前其實應該更生疏。

然而江妍月卻好似刻意一般，将她與程懷瑾之間的關系無限拉近。

“我不會去美國讀書的。”蘇芷聲音平靜地說道。

“為什麽呀？”江妍月問道：“二哥這麽護着你，也不至于眼睜睜看着你沒前途的。”

她聲音依然輕快，但已有幾分利刃架在蘇芷脖子上的錯覺。

蘇芷覺得自己被挾持，被綁架。

江妍月故意将她和程懷瑾的關系拔高到一個她無法企及的高度。

然後要她親口承認，程懷瑾根本不會為她付出那麽多。

因為她不值得。

像是被抛進冰冷的湖水裏，蘇芷覺得身體裏的血液變得寒冷。順着四肢百骸緩慢地流淌。

輕微的白噪音，也被無限地放大。

她覺得自己應該說出那句話。

“我在程懷瑾眼裏，不值得他這麽做。”

可她還是沒有。

她終究沒有程懷瑾那種撕破幻想的勇氣。

然而，手腳發涼的一瞬。

程懷瑾的聲音卻忽然在車廂裏響起。

蘇芷從前只覺得程懷瑾這冷淡又漠視的語氣像把鋒利的刀刃，直直地戳穿她的幻想叫她直視血淋淋的現實。如今，蘇芷也覺得他這語氣像只溫柔而又有力的大手。

不論遇到什麽時候，他總這樣風輕雲淡地伸到你的面前，用力地将你拉起來。

沉寂的一剎，蘇芷聽見他說：

“去美國讀書也是一種選擇。”

“如果三個月後你成績毫無進展，我們也看看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