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飄搖

十八/飄搖

剩下的半段路程,車廂裏只有那支電臺在低緩地播放着音樂。

誰也沒有再重新挑起這個話題。

蘇芷靠在右邊的車門處，隐約地能看見程懷瑾的小半側臉。他眼睫微微地耷着，也沒有再說話的意願。輕擰的眉宇裏,像是挂了雨的煙，叫人看不清。

一切都在往下沉。

恍若疲憊不堪的後半夜。

車子開進小區時,門衛通告了江哲剛剛已經到了。程懷瑾同門衛說了謝謝将車開回了車庫。

蘇芷跟着下車之後，才看見後備箱裏放着一個木制箱子,一側的标簽上寫着萍鄉茶莊。

萍鄉,她幾年前随着蘇昌銘去過那裏一次。從北川城區開車過去,四小時都打不住。

她看着程懷瑾将箱子搬到了車庫一旁的置物架上這才意識到，她今天看到的，都是真的。

他的疲憊和困倦。

三人很快便朝家裏走去,李阿姨過來開門。

蘇芷聞到一股淡淡的煙味。

越過程懷瑾和江妍月看過去，江哲正笑着朝門口走來，“二哥，好久不見。”

程懷瑾應了一聲，“在家裏不要抽煙。”

江哲笑笑,“剛在門口抽的,味道還沒來得及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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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江妍月也笑着打了招呼。

江哲瞥了她一眼，幾分敷衍地哼笑了兩聲,像是連遮掩的欲望都沒有。

然而江妍月并不在意,仍細聲問他來的路上順不順利。

“順利,怎麽不順利呢？要接你回家，老頭子派了兩個司機跟過來害怕疲勞駕駛呢。”

江哲冷呵呵地說着這話卻也并未再期待江妍月的回話,只目光穿過江妍月身後投向了剛換好拖鞋的蘇芷。

“小姑娘，又見面了。”他眼角笑着朝蘇芷走來，單手插在口袋裏幾分混不吝：“好像變漂亮了。”

蘇芷把書包提在手裏,目光瞥了一眼程懷瑾。

“江哲，上樓。”程懷瑾出聲，随後對蘇芷說道：“一會我們吃晚飯，你可以先回房繼續做會作業。”

蘇芷點了點頭，“好。”

江哲朝她擺了擺手，随後就同程懷瑾朝二樓走去。

空曠的客廳裏很快就只剩下了蘇芷和江妍月。蘇芷不想同她有更多交集，轉身要往房間去。

“蘇芷。”

可江妍月卻并未打算就此翻篇。

她聲音變得更加的溫和，斂去了所有銳利的攻擊性。

蘇芷轉頭看着她。

江妍月臉上已不再有那副溫柔的極具僞裝性的笑意了。她面色變得有些冷，像是褪去蜜糖外衣後幾分赤/裸也冰冷的真心。她輕聲說道：“小芷，如果我之前說的話讓你覺得不舒服了，我現在和你說聲抱歉。”

蘇芷遠遠地站在原地。

手指将書包帶緊握在手裏。

江妍月嘴角輕抿，開口道：“我的确不應該誤會你和二哥會有什麽，你才剛剛十七歲，還是認真學習準備高考的年紀，而二哥卻長你足足十歲。更何況我最清楚的了，二哥從小就是這樣，他是個責任大過天的人，在他心裏只要是他認定的責任，他就絕不會松手。”

“是我有些疑心過重了，”江妍月深吸了一口氣，“但你也應該理解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二哥好。他不應該也不能和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在一起。并非我有什麽錯誤的階級觀念，而是事實往往比你想象得更要殘忍。”

“我們江家，程家，哪個不是盤根深厚的大樹。我，江哲，大哥，二哥每個人都是這顆大樹上身不由己的枝桠，生下來就是要為了這顆大樹的長青奉獻一輩子的。因為樹倒了，人就沒了。”

“二哥更是如此，要不然也不會一直留在北川。程家兩手發展，大哥往京市走，就必須留一個人在北川坐鎮。二哥從來也沒有抱怨過，是因為他心裏清楚，也不會做對程家不利的事情。”

“這次是我擔心二哥走偏路，才這樣口無遮攔地對你說這些話。”江妍月朝蘇芷走近了兩步，笑了笑，“不過現在我也弄明白了，也不會再胡亂猜測和言語了。小芷，你不會怪罪我吧。”

她聲音愈發的柔和，連帶着笑容都讓人難以拒絕。

然而蘇芷僵硬地站在原地，遲遲沒有答話。

其實，江妍月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她都聽得清楚。

甚至覺得那字句像是鋒利的小刀，一筆一畫在她的心裏刻磨。

她覺得心跳得很疼，也覺得胸口發沉。

就好像那天，她坐在程懷瑾的身邊，那樣清晰地意識到她與他之間的差距。

只不過一次又一次，她假裝看不見那些障礙。

一次又一次，她選擇沉溺在他的目光裏。

而現在江妍月如此血淋淋地将事實攤開在她的眼前，要她親自看一看，她到底是如何配不上。

難熬的沉默裏，蘇芷覺得嗓口發幹也發疼。

她聽見自己仍像是不死不休般的，開口問道：“我這樣的女孩，是什麽樣的女孩？”

陰冷的燈光下，她朝微微錯愕的江妍月看去。

江妍月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輕聲說道：“沒辦法給程家帶來任何幫助的女孩。”

“他結婚就必須這樣功利性嗎？”蘇芷又問道。

江妍月笑了笑：“所以我說，小芷，你根本不懂二哥。”

“小芷，你知道嗎？在程懷瑾的心裏，程家永遠排在第一位。”江妍月目光驟然冷下，聲音沉緩：“因為這是他欠程家的。”

——“這是你欠程家的。”

恍惚間，蘇芷想起第一次聽見這句話的時候。

那個趾高氣揚的說話充滿命令的男人，他陰沉地沖着程懷瑾說道：“這是你欠程家的。”

如今，江妍月也證實這番話。

蘇芷不禁覺得心裏寒涼，她無法得知這句話的具體來由，卻為程懷瑾感到莫名的悲哀。

因他身邊的所有人，都直接或是間接地想用這句話将他套牢，以此來達成自己的某種目的。

而他又是怎麽想的呢？

蘇芷不知道，或許也從未有人真的去問過他。

漫長的沉默裏，蘇芷再未說出任何一句話。

她拎起自己的書包，轉身離開了客廳。卧室的房門阖上，她仿佛也是筋疲力盡般的倒頭睡到了床上。

蘇芷覺得自己的心裏像是被某種巨大的情緒完全地占據了、撐滿了。而她無法去辨認那種情緒，她也拒絕辨認。

于是她變得麻木，也變得面無表情。

她只是沉默地側卧在床邊，不敢再去回想任何一句江妍月剛剛說過的話。

腦海裏，無法控制地浮現出一個個平平無奇的瞬間。

他同她說“我們回家。”

他陪她看完那部電影。

他和她一起坐在花園裏說話。

他和她一起聽過的那個電臺。

其實，還有好多。

甚至于她剛來時，那些在她看來是程懷瑾的“不留情面”與“不懷好意”，如今也變得模糊而柔和。

蘇芷将臉深深地埋進被子裏，那股莫名的情緒仍在肆無忌憚地膨脹、肆虐。

忽的，一聲清脆的消息聲。

蘇芷身子遲緩了片刻，伸手将手機拿到了面前。

是從未給她發過消息的江哲。

江哲：二哥在開車，我們出門取個東西很快回來吃飯。

她不明白他為什麽忽然發這條消息，只回了“好。”

江哲的消息很快又進來：二哥說覺得尴尬就在房間多待一會，我們很快回來。

蘇芷看着過回來的消息，鼻子有劇烈的酸脹感。

原來是程懷瑾擔心她，才特意讓江哲發消息告訴她。

很快，眼前的字句變得愈加模糊。

蘇芷覺得，心裏的那塊巨石也在慢慢地崩塌。

最開始是細碎的石塊，後來棱角鋒利的巨石一塊塊地摔砸而下。

也将她的心刮得鮮血淋漓。

倏地，一種非生即死的沖動也在她的心頭生出。

她甚至還未來得及研判這行為是否真的值得，手指卻已經飛快地将那行文字發了出去。

熒光的手機屏幕上，江哲無法察覺她這句話的情緒。

蘇芷：我想知道，像你們這樣的人，婚姻都是聽家裏的嗎？

車窗完全地打開，江哲的笑聲引起了程懷瑾的注意。

“她說什麽了？”程懷瑾問道。

“我和小姑娘的秘密。”江哲眼角笑彎，打字回過去。

江哲：我們這樣的人是指什麽？

蘇芷：你和程懷瑾。

江哲眼裏興趣漸濃：我呢，說不準。婚姻這東西綁不了我一輩子。

蘇芷：那程懷瑾呢？

江哲側目看了看程懷瑾，半開玩笑地回道：二哥倒是可以确定，為了程家的利益，他遲早會娶個嬌生慣養的貴小姐，到時候有他受的。

安靜的卧室裏，蘇芷長久地看着那條江哲發回的消息。

其實，很多東西早就在第一天就有所預示。

她第一次踏進這裏，她強烈的、無可消弭的排斥。

她不屬于這裏。

而程懷瑾屬于這裏。

無數次，她低落又竊喜。

盲目地放任自己在程懷瑾給出的安全感裏沉溺。

如今，她也自食其果。

蘇芷将手機熄滅，整個人慢慢地坐起。

她緩步走到書桌的抽屜旁，伸手從最深處拿出了一張被仔細疊起的紙。

展開。

清晰的折痕上面，是一個眉宇濃郁的男人。

他目光平靜而沉穩，也像是無數個注視着她的時刻。

蘇芷長久地看着這張照片。

“程懷瑾。”

她低聲輕喃道。

沉寂的月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像是一片冰冷的水面。

下一秒，蘇芷無聲地笑了笑。

擡手。

那紙片也飄飄搖搖。

其實呢，她本來就什麽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