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無可奈何

十九/無可奈何

那天晚上江妍月和江哲在家裏用了晚飯,蘇芷吃得少,只說還有作業要補就先回了卧室。

一晚上有些渾渾噩噩,不知是真的身體不适還是什麽,洗了澡後就倒頭睡了過去。

夢裏,像是浮在風波驟起的海上。她頭暈目眩想要抓住什麽,伸手卻是冰冷的一陣浪。

将她完全地吞沒,又将她高高地抛起。

夜半時,驟冷驟熱的體溫終于把蘇芷喚醒。她額頭滿是密汗,身子卻發抖地覺得寒冷。

眼睛慢慢地睜開。

一滴冷汗從她的額間劃下,蘇芷動了動嘴巴才發覺她嘴唇幹澀而冰冷。

她發燒了。

一陣一陣的打擺子,滿頭大汗卻還是覺得異常的冷。

蘇芷慢慢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輕微的眩暈。鑽出被子的瞬間,後背有如浸入冰涼水面。她伸手摸了摸才發覺後背早已完全濕透。

此刻接觸到空氣,讓她不禁又一次打了個寒顫。

蘇芷伸手按亮了手機,現在不過四點一刻。她掀開被子,忍着胃裏隐約的惡心朝客廳走去。

她記得剛來的時候李阿姨和她說過,客廳的抽屜裏有一些常用的藥需要的時候可以自己去拿。

白日裏明亮的客廳,此時也并非完全的黑暗。

連接前坪的玻璃門處,一束極為柔和的燈光穿過,安靜地鋪陳在寬大的客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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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腳步有些虛浮,卻也盡力保持無聲。

赤腳穿過客廳,像是走過一片極淺的昏黃水塘。

蘇芷在角落的一只櫃子旁蹲了下來。抽屜抽出,裏面是滿滿當當排列整齊的各式藥品。她嘴唇緊緊地抿起,想要抑制住愈發虛浮的冷悸。

抽屜裏的藥很多,層層疊疊。她不得不将無關的藥盒都一一拿出,才能繼續翻找。

然而一整抽屜的藥盒都被翻出,蘇芷都沒有找到退燒藥。

她有幾分遲緩地看着空蕩蕩的抽屜,半晌,才決定先把藥都放回去。

擡手的一瞬,一只包裝着玻璃瓶的藥盒砰聲倒在了硬質的地板上。

空蕩的客廳裏,這聲響像是砸在人的心裏。

蘇芷眉心也一跳,趕緊将藥瓶扶起放進了抽屜裏。

明天早上再來問問。

她決定不繼續在這裏浪費時間。

所有被拿出的藥盒都被蘇芷重新按照順序擺進了抽屜裏。她伸手輕輕地将抽屜阖上,剛要起身,卻忽然聽見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沒來由的一陣緊張。

胃裏的翻騰也似乎被激起。

蘇芷有些難受地蹲在原地朝那腳步聲的方向望了過去。

灰色的拖鞋,從二樓的樓梯走下。

一件黑色的短袖,下/身是條寬松的灰色長褲。

程懷瑾走下樓梯,隔着寬大的客廳沉默地看着蘇芷。

昏暗的客廳裏,她被一團朦胧的黃色光源籠罩。上身緊緊地貼在曲起的腿面上,只漏出冷白的綢緞一般的手臂與腳踝。

瘦長的雙腳赤足貼在地板上,有種易碎的脆弱感。

當然,也因為她此刻蒼白的臉和唇。

“在找什麽?”程懷瑾并未朝她走去,只遠遠地垂眸看着她。

蘇芷擡頭看着他,小腿的失血讓她開始有漂浮的眩暈感。她應該緩慢地站起來,在沙發上坐一會。

蘇芷覺得很不舒服。

可她沒辦法站起來。

因她剛才并未穿着內衣出來。

她沒辦法站起來。

蘇芷假裝順手般的扶住了面前的櫃子,她盡力穩住聲音輕聲問道:“你家有退燒藥嗎?”

“你發燒了?”程懷瑾擡腳想朝她那邊去,蘇芷卻下意識地将身子往後縮了縮。

心跳怦然。

燥熱夾帶着精疲力竭,令她不得不緊緊地扶住那只櫃子。

她覺得她就快要暈倒了。

然而,程懷瑾停下了腳步。

他仍站在那個離她很遠的地方,沉默看過來的目光更像是在研判。片刻,開口說道:“去卧室換件衣服,我帶你去醫院。”

程懷瑾說完便不再停留,擡腳朝樓上去了。

繃緊的一根細弦,瞬間在蘇芷的心口松開。她身子也徹底失去了力氣,一聲低沉的悶響,整個人跌坐在了地上。

淩晨五點,程懷瑾開着車将蘇芷帶到了一家私人醫院。

簡單的測溫與檢查之後,确定她是真的發燒了。醫生給蘇芷打了一劑退燒針,讓她安心地在病房裏睡一會。

蘇芷并未能夠再和程懷瑾多說些什麽話,眩暈的不适感與困頓很快就将她的意識拖着,重新沉入那片起伏不定的深海。

前半場的巨浪逐漸地變得溫和了。

後半場,她像是仰面漂浮在地下室裏那片恒溫的泳池。

柔和的燈光,平靜的水面。

也将她溫柔地接納。

下午三點左右,蘇芷慢慢地醒了。

安靜的單人病房裏,牆面被刷成了極淺的米黃色。

白色的百葉窗堪堪開了一小半,下午明亮的陽光被整齊地切割成淺金色的條紋鋪在白色床單上。

一切趨于靜止,凝滞。

仿佛被放進精心保管的舊畫框裏。

早先出的一身大汗早已彌散。被子裏,有恰到好處的幹燥舒适地熨帖着她的身子。

蘇芷緩慢地睜開眼睛,不遠處的沙發上,程懷瑾正安靜地坐在那裏。

他還穿着把她送來時的那件煙灰色西裝,外套敞開着,身子倚靠在棕色的絨皮沙發裏。

雙腿疊起。

身後的陽光照在他的半邊側臉,沿着高挺的輪廓勾勒出起伏的金線。

他正低頭認真地讀着一本書,垂下的眼睫也在他的眼下投出一片氤氲的陰影。

蘇芷将被子輕輕地掖到自己的下颌,極輕的摩挲聲,她聽見“啪”一聲。

擡眼望去,程懷瑾也擡頭回看她。

背光的原因,她微微眯上了雙眼。

程懷瑾将書放到一邊,起身,将白色百葉窗完全地拉上了。

蘇芷慢慢地重新睜開眼睛,看着程懷瑾朝她的病床走來。

輕微的俯身,蘇芷無聲地垂下了眼眸。

若隐若現的冷調氣息像是黑夜裏潛行的迷瘴,她屏息卻也忍不住輕吸。

男人的身影遮去了大半的光亮,蘇芷只能看着他內裏白色的襯衫。低處,緩慢展開的幾道折痕,他到底在這裏坐了多久?

蘇芷克制住心頭繼續細想的念頭,将目光瞥去了一邊。

程懷瑾擡手按響了她床頭的呼叫鈴,淡聲說道:“病人醒了。”

很快,一個醫生帶着護士又來給蘇芷測了一遍體溫。

“程先生,蘇小姐已經退燒了,一會吃點東西,就可以回家了。”

程懷瑾同醫生說了謝謝,随後又将房門關上了。

男人重新坐回了那張沙發上,卻并沒有重新拿起書,只安靜地看着坐在病床上的蘇芷。

蘇芷半靠在柔軟的枕頭上,目光不自覺地投在他交疊的手指。

這沉默簡直叫人難熬。

尤其是在她清晰地記得江哲和江妍月的話時。

她不知道該和程懷瑾說什麽,也不知道能和他說什麽。

然而,程懷瑾卻主動開了口:“是昨天下午在餐廳裏待得太久了嗎?”

蘇芷目光投過去。

片刻,接受了這個理由。

“空調太冷了。”

“下次自己應該注意。”

程懷瑾語氣仍舊平淡,蘇芷卻覺得鼻頭無由地一酸。

他話裏像是指責。

也像是告誡她,沒有人會對你負責,除了你自己。

強烈而又莫名的委屈倏地浮起在蘇芷的心頭。她其實覺得,并非就是昨天下午餐廳裏往複循環的冷氣叫她發燒、住院,然而另一個她覺得合理的理由卻也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得出口。

所以她覺得委屈,擔下這份沒有照顧好自己的過錯。

也覺得心顫,因他這句話裏過分清晰的界線。

——“你應該照顧好你自己。”

因為沒有人會對你負責,也沒有人應該照顧你。

蘇芷将眼眸微微地垂下,片刻又重新看向程懷瑾:“對不起。”

她聲音冷得像一段冬夜裏的月光,音色清晰也鋒利:“我不應該生病,也不應該給你添麻煩。說實話,我父母抛棄我也是對的,不論在哪裏,我都是別人本不應該承擔的責任。對于你更加是。所以真的很抱歉,我不應該這樣麻煩你。”

“以後我也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也不會讓你煩心和浪費時間在我身上了。我自己心裏有數,沒有人是應該為我付出時間和精力的。”

一根根曾經消失的、鋒利的刺,此時重新又生長了出來。

蘇芷身子變得僵硬,只機械般的、自虐般的繼續說道:“其實我自己也明白,我就應該是一個人,誰碰上我就倒黴,我也不應該再去拉更多的人下水。也不怕你笑話,上次你問我想不想考大學,我說不知道。其實我想考,我什麽都沒有了,如果不讀書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麽辦。我……”

“如果你繼續這樣自我貶低,”程懷瑾冷聲打斷她,“我會覺得我之前做的都是無用功。”

蘇芷嘴唇緊抿地朝他看過去。

窗外的天色已經慢慢的暗了,白色的百葉窗只折射着更加冷質均衡的燈光。程懷瑾的眉頭微微壓下,眼眸裏是她并不常看到的寒意。

霎時,一陣無可抑制的顫栗從蘇芷的頭皮蔓延而下。

她手指止不住地發涼,也發覺那些過分極端的、自我貶低的話語到底有多麽的傷人。

更何況,那每一個字傷害的其實都是她自己。

極端的敏感,也是極端的自卑。

那把朝着程懷瑾遞出去的利刃,何嘗不也是對準了她自己。

潮熱的淚水倏地湧上了蘇芷的眼眶,她迅速地轉過頭去,将自己埋進了被子裏。

雙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臉。

她覺得自己已經無藥可救了。

極端的敏感,無可救藥的情緒化。

在程懷瑾的面前,她變得那樣的脆弱也不可理喻。

他生氣了嗎。

他生氣了。

他會讨厭她的吧。

他會讨厭她的。

短暫的沉默,蘇芷聽見了房門打開又阖上的聲音。

她再也忍不住,将所有的聲音埋進了被子裏。

……

下午六點多,蘇芷簡單地在醫院吃了一點營養餐。

程懷瑾已經離開,是李阿姨過來幫她收拾東西。

“程先生下午有點事,叮囑我接蘇小姐回家。”李阿姨拎着蘇芷早些時候換下來的衣服,帶着她往車庫去。

司機已經在等,蘇芷朝阿姨和司機說謝謝,随後就一言不發地坐在後座望着窗外。

她止不住地悲觀,像是站在一片早已泥足深陷的沼澤裏。

明明早就清楚的。

可她控制不了。

穿梭而過的窗景,清晰也模糊。

半個多小時的車程,快到家時天色已經完全的黑了。

司機将車停在別墅門口,蘇芷跟着李阿姨下了車。

擡頭的一剎,她看見程懷瑾正從車庫裏走出。

遠遠地,隔着那片寬闊的草坪。

四目相對。

明明,一切都不甚明朗了。

黑色的天幕,昏沉的燈。

然而,他漆黑的瞳孔依舊像一顆剛剛擦亮的火光,熾熱地燙在她的心裏。

蘇芷極快地別過了眼去。

她面色也冷,沉默地跟着阿姨一起朝門口走去。

玄關處,阿姨已經率先拿着衣服朝洗衣房去了。

蘇芷極快地穿上自己的拖鞋,企圖逃避任何來自程懷瑾的訊息。

可她剛剛準備離開的一瞬,程懷瑾出聲叫住了她。

“我下午去了一趟北川高中。”他語氣依舊平靜。

“我知道你很忙,我自己可以管好我自己。”她語氣也依舊銳利。

“北川高中比你現在就讀的學校要好,升學率和教學水平都更高。”

蘇芷背對着他,不明就裏也不做回應。

像是徹底破罐子破摔,知曉他們之間已無任何可能。

可是,蘇芷怎麽也沒有想到,程懷瑾徑直走到了她的面前。

沉默地看着她。

他生氣了。

她如今确定這件事。

然而,幾不可聞的一聲輕嘆。

也像是真的無可奈何。

可他語氣裏分明連半分的不耐煩都沒有:

“我只想問你願不願意去北川高中讀書?”

“同意的話,我明天就幫你辦轉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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