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在這裏等我
二十/在這裏等我
寒涼逐漸地退了。
她覺得一股溫熱的潮湧重新将她完全地包裹了。
蘇芷擡頭看着程懷瑾,一片極淡的烏青隐約浮現在他的眼下。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是否在将她送到醫院之後,他其實就再未休息過。
淩晨四點半一直到現在。
她心口緊緊地擰成了一團,像發燒也像着火。
“為什麽還要讓我轉學去北川高中?”她嗓口幹澀得發痛。
“如果你還想靠讀書靠考大學改變自己的人生,轉學是你眼下最合适最事半功倍的選擇。”
“我是說,”她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冷漠,“在我那樣之後,你為什麽還要幫我轉學去北川高中?”
程懷瑾看着她的目光沉默了兩秒,問道:“哪樣?”
蘇芷嘴唇緊抿了片刻,開口道:“敏感,極端,自卑,尖銳,無可救藥,破罐破摔。”她聲音低緩而清晰。因為每一個字其實也是對她的又一次鞭刑。
“自我認知很清晰,還不算完全沒救。”他冷聲說道。
蘇芷幾分不敢相信地看過去。
“但這和我幫你這件事沒有關系,”程懷瑾朝着客廳走去,“這是我和你的區別,你會因為一些其他的事情遷怒自己和別人,但是我不會。”
他在客廳的中島臺後面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蘇芷遠遠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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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時空倒轉的恍惚感。
仿佛是那天,她第一次踏進這裏。
蘇昌銘離開後,他也曾站在那個位置審視着自己。
同現在一樣。
程懷瑾仰頭将水杯中的純淨水一飲而盡。
“你可以考慮考慮,不用急着拒絕我。”
其實,也不一樣。
那只曾經俯視着讓她感到無盡壓迫感的怪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将她所有的棱角與利刺都沉默着包容、消化的程懷瑾。
在她那樣尖銳而無理的宣洩之後,仍然沒有放棄她的程懷瑾。
而她的盔甲又能有多強硬。
也不過就這一瞬間,灰飛也煙滅。
蘇芷眼眶發酸,手指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程懷瑾。”
那聲音很輕,越過寬闊的客廳,落在程懷瑾的耳邊。
“對不起。”
他安靜地注視着她,搖了搖頭:“你應該和自己說對不起,那樣貶低、瞧不起你的恰恰是你自己。我說過,扭曲的動機帶來扭曲的結果,很難為這些行為評判對錯。但是這并不代表你就應該永遠地沉湎于此。”
“還是那句話,如果你願意往上走,我很願意幫你一把。但如果你仍然這樣自暴自棄,我也無能為力。”
程懷瑾将杯子放回臺面,并不打算再在客廳多做逗留。
蘇芷眼眶早已模糊得看不清任何,卻還是忍着沒有掉下一滴。
“我明天答複你好嗎?”
“答複什麽?”
他駐足要她說清楚。
“要不要轉學。”
程懷瑾看了她一眼:“好,希望這次你可以考慮清楚。”
“我會的。”
蘇芷垂下眼眸,聽着那腳步聲慢慢地,消失在了樓梯的轉角。
明明,已經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他也還是沒有放開她。
蘇芷第二天給了程懷瑾答複,她如實說既舍不得言希也很害怕在新的環境裏無法适應最後适得其反。
于是,以三個月為期限。
如果她仍然沒有明顯進步的話,就接受程懷瑾的意見從下學期開始轉去北川高中。
程懷瑾應允,也說國慶假期之後她應該看看有沒有合适的補習班。這幾天他的補習并不是一個長遠的辦法。
蘇芷答應會自己留意。
長假的最後一天,程懷瑾午飯時問她晚上有沒有興趣去逛一圈北川西邊新建成的集市。他正好下午要去西邊談點事情,時間不長可以把她帶着,晚上在那集市附近逛逛順便解決晚餐。
蘇芷心裏清楚,他雖然沒有追問她那天為何忽然的失控,卻也把她的情緒都看在眼裏。
即使她沒辦法更進一步,蘇芷也不願意和程懷瑾鬧到徹底的撕裂。
她想修複和他的關系。
即使從此以後只能這樣不鹹不淡地說話。
兩人吃完午飯後,蘇芷回房間換了一件淺藍色的無袖長裙。下午太陽熱辣,她還套了一件極薄的白色長袖開衫。
兩人上了車,空調便快速而安靜地運行起來。
蘇芷仍然發現她這側的風口被關上,她擡手想去撥開一些,卻聽見程懷瑾說道:
“等一會就涼快了,不要吹風。”
蘇芷耳後一熱,把手收了回來。
“哦。”
轉臉貼在微涼的玻璃車窗上,眼角微微彎起。
車廂內很快達到了溫度适宜的平衡點,窗外照射而來的陽光在她的臉頰上鋪上一層帶着暖意的金紗。
車子随後開上了往城西去的城際高速,輕盈的音樂裏,蘇芷的心情也變得漂浮與愉悅。
她坐正身子看着前方,語氣很柔和:“你今天是去見朋友嗎?”
程懷瑾目視前方,伸手調小了電臺的音量:“不算是,一個項目推進需要我去看一眼,簽個字。”
“要你親自去嗎?”蘇芷偏過去看着他,“為什麽不拿來給你簽?”
“因為還要看一眼現場,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去一趟。”
“哦,”蘇芷點點頭,又問道:“所以你這個國慶假期其實都沒有休息一天。”
“休息過一天。”
“哪天?”
“送你去醫院那天。”
蘇芷:“……”
“你這人講笑話真冷。”她哼哼道。
程懷瑾嘴角很淺地勾了一下:“我沒有說笑,那天我的确也借機休息了一天。”
“你很忙。”她得出這個結論。
程懷瑾應了一聲,打着轉向燈将車開下了高速。
車子又開了二十分鐘,最後轉進了一條有些荒涼的馬路上。
“在車裏等我一會,”他熄了火,但仍然保持車子通電,“窗戶開下來些,我很快就回來。”
蘇芷立馬點了點頭,“好。”
程懷瑾卻忽然猶豫了一下,“你穿的什麽鞋子?”
蘇芷一愣,忙把腳擡高了:“黑色皮鞋。”
“那還是不要進去了,裏面是工地。”程懷瑾像是已經做了決定,“就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回來。”
“好,我沒事的。”
程懷瑾随後便關了車門朝馬路對面的工地走了過去。
他穿過馬路的身影有幾分步履匆匆,下午的暖風揚起他外套的衣角。一舉一動,都在踐行剛剛同她說的那句:“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回來。”
蘇芷目光一直追随着那身影消失,回過神來,才發覺心跳失常。
她有些心怯地轉過頭去看着空無一物的中控臺,強迫自己什麽都不要想。
程懷瑾去了約莫有五分鐘,蘇芷低頭看了會手機的功夫,再擡頭就看見馬路對面有人出來。
兩個男人在依次同程懷瑾握手,随後目送着程懷瑾走到了車旁。
“好快。”蘇芷看着打開車門坐進來的男人感嘆道。
程懷瑾關上車門去拉安全帶:“原本就是順路的事情,應該快。”
“我以為我今天才是那個順路的。”蘇芷故意說道。
程懷瑾啓動了車子,語氣平淡:“我覺得你轉校或許也沒用。”
“什麽意思?”蘇芷皺眉朝他看去。
程懷瑾語氣幾分揶揄:“和學校無關,是智商問題。”
蘇芷:“……”
從工地離開之後,程懷瑾順着那條公路又開了半個多小時。
兩人大約下午五點半鐘到達了北川西邊的這片集市。
說是集市,但其實很像是一片新開的活動廣場。只不過面積夠大,店家夠多。
這幾日剛剛開張,又碰上國慶假日。還沒到天黑就已經人滿為患。
程懷瑾在停車場轉悠了小十分鐘才找到一個很是逼仄的位置停車。蘇芷跟着下了車,心情變得有些雀躍。
一進入集市的大門口,印入眼簾的就是密集排列的兩側商鋪。各種手工藝品和小食餐鋪穿插其間,有種可以悠閑逛到天荒地老的感覺。
兩人随着緩慢前行的人群往前走去,蘇芷一直不停地左右張望。頻頻轉頭和程懷瑾叽叽喳喳,程懷瑾不時點頭或是簡單回應幾句。
天色漸漸地暗了,路兩邊的燈光愈發地亮了起來。
嬉鬧的人群給了蘇芷一種莫名的安全感,身邊的一切熱熱鬧鬧,燈火通明。
“那邊有家楊記牛肉面館,程懷瑾!”蘇芷一臉驚喜地轉頭看着一直走在她身後的男人,“那家店挺有名的,我們一會可以去那裏吃晚飯嗎?”
程懷瑾點了點頭,忽然伸手将她往身邊輕拉了一下。
“抱歉抱歉!”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随即從蘇芷耳邊響起,蘇芷轉頭去看,原來是一個背着外賣箱的男人在人群中艱難地前行。
“看路。”程懷瑾松了手。
蘇芷短促地“哦”了一聲,立馬轉過了身子。
心髒後知後覺地加速,她不自覺伸手撫上了他剛剛抓住的手臂。
下一秒,便警覺般的強迫着自己放下了手指。
走到牛肉面館的那段路上,蘇芷沒再一直轉頭同程懷瑾說話了。
他并未同她并排走。
他總是走在她後面。
兩人很快就一前一後走進了那家牛肉面館,裏面人很多。他們運氣不錯,到的時候剛有一桌客人結賬離開。
等了幾分鐘,蘇芷就和程懷瑾坐進了面館裏。
玲琅滿目的菜單,和程懷瑾上次帶她去的那家很不一樣。
“你吃什麽?”蘇芷有些無從下手。
程懷瑾卻很快做好了決定,他指着最上面那個最簡單的說道:“牛肉面。”
“下面還有好多其他的,你不看看嗎?”
“不了,你可以點其他的。”程懷瑾将菜單阖上,耐心地等她。
蘇芷咬了咬嘴唇,又糾結了一會。最後也選了牛肉面。
“下面還有好多其他的,你不看看嗎?”程懷瑾淡聲說道,目光垂下看着蘇芷。
蘇芷此刻确定他在“蓄意報複”,斷言道:“你心裏在笑我!”
“沒有。”程懷瑾坦然揚眉,面色如常。
“程懷瑾,你這人挺會僞裝的。”
“怎麽說?”
“看不出來喜怒哀樂,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麽。”
“是嗎?”程懷瑾語氣淡然:“和你正好相反。”
“什麽?”
“喜怒哀樂,什麽都能一眼看出來。”
蘇芷:“…說話真毒。”
“只是陳述事實。”程懷瑾擡頭看着走過來的服務員,不再與她糾纏:“你好,兩碗牛肉面。”
“有什麽不吃的嗎?蔥、生姜、香菜都可以嗎?”服務員問道。
蘇芷搖搖頭:“我都可以。”
程懷瑾也說:“沒問題。”
蘇芷又說了句謝謝,看着服務員利索地将菜單撕下塞進圍裙兜裏準備離開。忽然看見程懷瑾同服務員又招了招手。
她以為他還要再點些其他的,卻聽見男人淡聲補充道:
“第二份牛肉面要小碗,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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