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幼稚

二十三/幼稚

還是上次的私人醫院,程懷瑾過去時打了個電話。兩人下車後就有一位護士在醫院門口等着了。

蘇芷被帶着去做了傷口的清理,雙氧水反複清洗傷口,她也沒再掉一滴眼淚。

因為傷口過深,醫生确定要縫針。一劑麻醉藥下去,醫生很是仔細地将傷口縫起。

“放心吧,不會留疤的。”

咔嚓一聲剪刀聲起,醫生把針收回朝蘇芷笑了笑,而後轉頭對坐在旁邊的程懷瑾說道:

“還要讓她去打一針破傷風,然後挂三天消炎藥就行。”

程懷瑾同醫生說了謝謝,又問道:“什麽時候可以拆線?”

“十二天之後。”

“好。”

醫生随即招手請一旁的護士給蘇芷把傷口包紮,蘇芷左手直直地伸在桌面上,安靜地任由護士擺弄。

“我出去打個電話。”程懷瑾轉頭對蘇芷說道。

蘇芷怔了片刻,立馬回道:“你去忙吧。”

“就在門外,你一會好了叫我。”程懷瑾說完,起身走出了門口。

寬闊的診室裏,只剩下了為蘇芷包紮的小護士。她見程懷瑾走了,不由笑了起來。

蘇芷此刻也覺得心裏沒剛剛那麽難受了,由于麻醉劑的緣故,手掌也只剩下了麻木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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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再痛。

她不禁開口去問:“怎麽了?”

小護士擡頭瞥了一眼門外,小聲說道:“程先生是你家人嗎?”

蘇芷愣了一下,搖了搖頭:“不是。”

小護士眉毛驚訝一挑,語氣更是困惑:“我在這家醫院工作年限不長,但也見過三次程先生。”

“你和他很熟嗎?”

一種想要探尋不同維度的程懷瑾的窺視欲,也讓蘇芷不由自主地低了聲線。

小護士搖搖頭:“我哪裏能和程先生熟呢,不過是程先生太出挑,來一次就足夠讓人記住了。”她一邊熟練地用紗布将蘇芷的手掌包起,一邊說道:“只是覺得他很在乎你。”

蘇芷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收縮了一下,一種羞赧的熱氣湧上她的脖頸。

“沒有吧。”她習慣性否認。

“怎麽沒有?”小護士拿出剪刀剪下最後一塊紗布,認真分析道:“你看,他剛剛說出去打個電話,你就說讓他去忙吧。原本程先生只要出去就好了,可他又加了句:就在門外,你一會好了就叫我。”

“他怕你以為他要走了,特地說給你聽的,他就在門外。”小護士又笑。

熱氣愈發膨脹,蘇芷聽言。

忍不住向門外瞥去。

可心裏還是不敢接受這樣的猜想。

“他随口一說的。”

小護士将她的手掌包紮完畢,輕輕拍了她下手腕,胸有成竹地說道:“可是你看呢,程先生是個喜歡說廢話的人嗎?剛剛從進來到出去,他有和醫生或是我說任何與你的傷情無關的話嗎?”

她像是窺探到了一個不得了的秘密,信誓旦旦地湊到蘇芷耳邊說道:

“程先生在乎你。”

蘇芷的左手一瞬間察覺到了某種刺痛,她手掌一顫。下一秒又好像只是她的錯覺,一切仍是麻木。

小護士一臉期待地等着蘇芷的回複,卻冷不丁地被走過來查看包紮進度的醫生敲了敲腦門:“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聊天!”

小護士嗷嗚一聲,反抗道:“包紮好了!沒耽誤!”

蘇芷原本燥熱的心境一下被逗笑,不經意的一瞥,看見程懷瑾從門外走了進來。

“好了?”他走到蘇芷的身邊,垂眸看了看她的手掌。

蘇芷仍保持着手掌平展朝上的姿勢,有些費力地将手指也全部伸直讓他查看。

“好了。”她擡頭看着程懷瑾,剛剛小護士說的話又将她心裏的熱浪拱起。

蘇芷把目光又瞥去了一邊。

“再打一針破傷風,我帶蘇小姐去挂消炎藥水。”小護士站起身子去扶蘇芷的左手,程懷瑾側身給她們讓出了位置,随後也跟了過去。

打完破傷風之後,蘇芷就被安排進了一間單人房。

她不想躺在病床上,小護士就安排她坐在一旁的單人沙發上,右手挂着吊瓶,左手正好可以平展地放在沙發邊的茶幾上。

小護士把一切安排妥當,又依着程懷瑾的吩咐拿了本書來。

程懷瑾坐在蘇芷旁邊的一張沙發上,兩人之間隔着那方小小的透明茶幾。

又好像回到了那次她發高燒。睜眼的時候,看見他正安靜地看一本書。

屋子的百葉窗開了一半,此刻西曬。

溫黃而又粘稠的陽光穿過窗簾鋪陳在這安靜的病房裏。

他們都背着光,像是共同被庇佑在一個溫暖的、無人知曉的角落。

只有他們兩個。

只有他們兩個。

這想法讓人暈眩。

蘇芷垂眸看着陽光落在自己手掌上,目光不自覺地也看去了程懷瑾的手上。

進來之後,他就沒再說話了。

一切恢複成什麽都沒有發生的平靜。

是程懷瑾一如既往的作風。

蘇芷試探性地動了動左手的手指,仍然有些麻木。

程懷瑾的目光看了過來。

“還疼?”他阖了手上的書放到了一邊。

蘇芷搖了搖頭,“不疼,很麻。”

“麻醉劑還沒過去。”

“嗯。”蘇芷低聲應道,她輕輕咬了咬嘴唇,又開口:“今天是打算出差嗎?”

程懷瑾微微側過身子,聲音平緩:“是。”

蘇芷擡頭去看他,背光的原因,程懷瑾的面容顯得格外的柔和。

讓她想起下午時他幾欲發火的模樣,竟有幾分不真實的錯覺。

他會為自己發火嗎?

蘇芷甚至不敢去想。

他真的在乎自己嗎?

蘇芷更是無法回答。

安靜的病房裏,一切也變得緩慢。

問也是,答也是。

蘇芷靜了很久,忽然笑了一下。

很輕的一聲,像是早春的某只蜻蜓,在湖面點出一片微小的漣漪。

淺淺地向外擴散。

“不哭了?”程懷瑾的聲音幾分戲谑。

蘇芷回看他,否認道:“我本來也沒哭。”

男人安靜地看着她一會,嘴角勾了勾:“那是我看錯了。”

“對,是你出現幻覺了。”蘇芷微微偏着頭。

程懷瑾目光動了動,昏暗的光線裏,她眼眶其實還有微微地發紅。

然而此刻的模樣,卻像是幾分頗有底氣的驕縱。

是她從前從未表現出來的。

程懷瑾把視線轉向了她的手掌:“怎麽弄的?”

蘇芷手指動了動:“從教室裏跑出去的時候,不小心挂到桌角了。”

“手心挂到桌角?”他目光直直地投來,并不介意直接戳穿她。

蘇芷脖子一熱,直接坦白:“言希被困在桌子後面,我幫忙拉桌子的時候不小心劃傷的。”

“她知道嗎?”程懷瑾又問道。

“還不知道。”

“還不知道,”程懷瑾低聲把她話重複一遍,徑直問她:“打算什麽時候讓她知道?”

蘇芷微微怔了一下,說道:“我……”

“還是本就沒打算讓她知道?”程懷瑾話語直白。

“不是什麽大傷。”蘇芷聲音很低。

“不是什麽大傷,剛剛你在車上哭了五分鐘,在醫院縫了三針,打了破傷風,現在還在挂水。”程懷瑾聲線變得有些冰冷,“蘇芷,如果連你自己都不覺得你是重要的,那也不會有人把你當成重要的。”

“可是事情已經發生,讓她知道也只會讓她覺得難受。”蘇芷不知道他為什麽一定要把這件事情拔高:“而且她也不是故意的,并不怪她。”

“是不怪她,但你要讓她知道。”

“我覺得沒必要。”蘇芷說道。

“是你覺得沒必要,還是你害怕?”程懷瑾開口問道:“蘇芷,你把自己看的太低了。”

他語氣裏又有那種隐約的失望,沉默半刻。

說道:“這讓我覺得我做的事情也變得一文不值。”

安靜的病房裏,已經不再有窗外投射而來的光了。

冷白的頂燈亮起,他臉上此刻的表情變得格外的清晰,也冰冷。

蘇芷覺得一陣寒潮從自己的腳底升起,循着緩慢流動的血脈,觸及到她的四肢百骸。

——“這讓我覺得我做的事情也變得一文不值。”

手掌處的麻木似乎瞬間也傳到了她的身體,程懷瑾的話像一盆冷水兜頭朝她潑出。

因他說的沒錯。

她害怕讓言希知道,她害怕讓言希擔心。

她們之間并非是完全平等的、正常的友誼。

她願意付出的更多。

只祈求言希能永遠做她的朋友。

然而這也讓程懷瑾為她做的一切同樣變得一文不值。她覺得自己不值得,可她沒辦法覺得程懷瑾也不值得。

蘇芷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雪白的紗布層層疊疊。

恍惚間,她想起很多程懷瑾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你不是寄人籬下,你只是住在這裏。”

——“還聊嗎?不聊我們回家。”

——“如果你願意往上走,我很願意幫你一把。但如果你仍然這樣自暴自棄,我也無能為力。”

一而再,再而三。

程懷瑾對她伸出過援手,她拒絕過,懷疑過,也動搖過。

然而此刻,那種不願意讓他再失望的情緒像是瘋長的藤蔓,将她的思緒完全地占滿、填充。

她沒辦法接受程懷瑾的失望。

一丁點都會足以讓她窒息了。

燈光下,她的手指顯示出一種紙張般的蒼白。

慢慢的,痛感回籠。

蘇芷看着自己的左手,輕聲問道:“我應該怎麽說?”

程懷瑾側目看過去,語氣平緩:“把你當成是和她平等的朋友,告訴她這件事情。不需要她的道歉,但她必須要知道。”

“我可以晚上回家再給她發消息嗎?”她祈求最後一點的緩和。

“可以。”他說道。

程懷瑾也朝後退了一步。

那寒潮慢慢地退了。

蘇芷覺得自己凝結的血液重新回暖、融化。

她不想和程懷瑾這樣僵持下去。

難熬的一段空白。

她嘴唇緊緊地抿起,目光看着自己展開放在茶幾上的手。

冷不丁地,蘇芷開口問道:“我的手指是不是很長?”

忽如其來地挑起新的話題,她自己也被驚得起了一層冷汗。

過分明顯的欲蓋彌彰了。

那拙劣的手法連她自己都無法忍受。

然而,她垂下的視線裏,闖入了一只并不屬于她的手。

透明的一方茶幾上,程懷瑾的左手向上平展着放在了她傷手的旁邊。

清晰的骨節,看起來修長而又有力。

他沒有揭穿她。

而是伸出了自己的手,應和她。

寬大的掌根貼着她的指尖。

修長的指尖結束在她的腕心。

他們靠得好近。

那囫囵的痛感也被頃刻間無限放大。

她忍不住要顫抖,也強逼着自己鎮定。

他的手好長。

幹淨,有力。

蘇芷的心跳像是失足掉進了無底的深淵,狂亂無序的躁點,噴湧出熾熱的火山岩漿。

他們相依的手掌,如此相近地靠在一起。

她幾分茫然與忐忑地擡頭看向程懷瑾。

男人低垂的神色認真而平靜。

“是很長。”他輕聲說道。

蘇芷耳後燒紅成漿。

看見程懷瑾收回了自己的手。

幾分責備的語氣,徹底帶走了蘇芷的心跳。

“但是你并不愛惜。”

程懷瑾的出差被他徹底地推遲。

十二天後,他陪着蘇芷重新去醫院拆了線。傷口已經恢複得很好。醫生叮囑她千萬不要抓撓,不然難保不留下疤痕。

兩人從醫院回到家時,李阿姨提醒蘇芷她有一個快遞剛到。

蘇芷立馬從客廳的抽屜裏拿出了一把剪刀,坐在茶幾的旁邊直接拆了起來。

并不大的一個包裹,但是包裝得很是嚴實。

程懷瑾把外套遞給李阿姨,也朝客廳走去。

蘇芷把快遞小心地拆開,裏面是一套包裝精美的筆記本,旁邊的袋子裏還裝着很多貼紙贈品。

程懷瑾站在中島臺後看着她眼睛笑得彎起,也嘴角輕勾。

“言希買給你的?”

“你怎麽知道?”蘇芷完全無法遮掩笑意擡頭朝他看去。

程懷瑾把杯子放到一邊:“猜的。”

蘇芷暫時忽略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樣,情緒輕揚地說道:“謝謝你。”

程懷瑾揚眉,淡聲道:“不客氣。”

兩人心知肚明的默契。

蘇芷心裏一陣無法承受的輕顫,被着洶湧而來的愉悅所淹沒。

“我把這貼紙送給你!”

蘇芷十分慷慨地拿出一張貼紙舉高。

程懷瑾幾分不可置信地睨了她一眼。

片刻,冷笑出聲。

“啊,總裁,你終于笑啦!”蘇芷極盡誇張地說道。

程懷瑾臉色一秒收斂,将杯子裏剩下的水一飲而盡。

随後轉身朝樓上走去。

輕描淡寫的,他語氣裏有隐約的笑意:

“幼稚。”

程懷瑾上樓換了一套衣服,很快又重新下來。

出差的行李箱已經被李阿姨收拾放在了門口。

他和蘇芷說了大約一個星期後回來,就提着箱子上了車。

一路順利到達機場,距離飛機起飛還有半個多鐘頭。

寬闊的休息室裏,零散地坐着幾位客人。

程懷瑾找了一個僻靜的位置,有些疲累地坐了下去。

雙眼阖上,能聽見不遠處一個小女孩不時的笑聲。

那聲音不近,隔着寬闊的走道。

程懷瑾并未在意,只是閉目養神。

後來,那連續不斷的笑聲漸漸消失,他聽見斷斷續續的:

“叔叔。”

“叔叔。”

程懷瑾無聲地睜開了眼睛,那小姑娘是真的在喊他。

“叔叔,這張貼紙好漂亮!”小姑娘伸手指着程懷瑾手提箱的一側。

男人并未說話,只目光循着她的手指看了過去。

手提箱拉鏈褶皺旁極不顯眼的地方,正貼着一張淺紫色的花朵貼紙。

淡淡的紫色,花瓣柔軟而舒展。

片刻的怔忪,程懷瑾無聲地看向那張貼紙。

“好漂亮!”那小姑娘仰起頭又一次說道。

男人目光變得柔軟,溫涼的指腹輕輕按上那張貼紙:

“是嗎?”

小姑娘仰起頭,咬了咬嘴唇小聲道:“叔叔,這個能送給我嗎?”

程懷瑾食指在貼紙上摩挲了幾下:

“抱歉,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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