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疼”
二十二/“我疼”
蘇芷其實第一次,在這樣安靜的深夜裏長久地、專注地看着那片沒有邊際的天空。
其實并不完全是黑色的。
很深的藍色,隐隐有泛白的雲和光。
她拿出了下午出門時穿的那件長袖針織衫,坐在離程懷瑾不足一米的地方。
她真的沒說話,只是這樣安靜地坐在他的身邊。
按照程懷瑾需要的,只是安靜地在他的身邊坐一會。
第一次,這樣被需要的感覺。
微妙到甚至難以捕捉,卻像是一粒從風中飄到蘇芷心口的種子。血肉被用力地撐開,而後向下蔓延、生長。
也像是無數個,她曾經因為犯錯、因為不如人意、又或是因為某個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原因而被表姑媽苛責的時刻。
她感到心口一陣強烈的震蕩,讓她又酸又澀。
想知道是否程懷瑾此時也在經歷某些曾經與她相似的時刻。
蘇芷目光慢慢地瞥過去。
程懷瑾依然保持着最開始的姿勢,雙肘撐在膝蓋上,目光微微下垂。
高挺的眉骨與鼻梁上披着一層淡淡的光。
雙眸看不明朗,像是隔着遠山的霧,又将他層層地圍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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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芷将自己的雙膝收在裙擺裏,兩手抱着膝蓋。
柔軟的裙邊掃着她踩在椅邊的腳面,瘦長而又白皙。
她把頭也磕在膝蓋上,無聲地看着程懷瑾。
仿若借着是他開口叫她留下的勇氣,程懷瑾轉頭看過來的片刻,她連半分的閃躲都沒有。
她只是看着他。
“冷就先回去睡覺。”程懷瑾聲音很輕。
“不冷。”蘇芷搖了搖頭。
“先回去吧。”程懷瑾又說道,像是已經開始反悔剛剛叫她留下來。
可蘇芷俨然已經将他之前說的話當作了自己的底氣,幾分執拗地說道:“十分鐘還沒到。”
半晌,又像是軟和語氣的找補。
她輕聲說道:“我想在這裏陪你一會,不會打擾你的。”
程懷瑾看着她。
夜色揉雜的光影裏,她白皙的臉頰被地面照射而來的燈光所照拂。漆黑的瞳孔裏有小而明亮的光點,随着她不時的眨眼而閃爍。
她将自己完全地縮在了一起。
纖細的手臂繞在膝蓋上,安靜地,一言不發地,陪在自己的身邊。
悵然的一瞬。
程懷瑾想起某個不甚清晰的傍晚。
他因為太餓提前在飯桌上動了筷子。一大桌子的長輩看着他被保姆狠狠打手。外婆坐在桌子最遠的另一端,她喜歡帶一串很有光澤的珍珠項鏈,冷白地泛着淩厲的光澤。
“帶出去跪着,一點規矩都沒有。”
沒有規矩。
從他八歲那年起,他聽過的最多的一句責罵。
漆黑的祠堂裏,他過分熟悉地在那張墊子上跪下。
保姆阖了大門,跳動的燭光,同樣照拂着他通紅的雙眼。
直到,一只很小的、柔軟的小貓慢慢地走到了他的手邊。
它把自己縮成很小的一團,安靜地躺在他的腿邊睡覺。
溫熱的身體,跳動的心髒。
也是無數個冰冷的夜晚,他手心唯一能察覺到的溫暖。
程懷瑾并不記得,那只小黑貓到底陪伴了自己多久。他只記得,後來他變得叛逆也放肆。
祠堂裏排放整齊的供品,晚飯時偷偷留下的剩菜。
他養過那只小貓咪一段時候,後來,就再也沒見過了。
幽靜的深夜裏,思緒變得飄渺而久遠。
塵封了多少年的記憶,他原本以為早就忘了一幹二淨了。
輕柔的一陣風,程懷瑾看着蘇芷的裙擺也被小幅地吹起。像是一陣漣漪,而後慢慢散去。
“明天幾點上學?”沉寂的一剎,程懷瑾開口問道。
蘇芷怔了片刻,回道:“七點,你不是知道嗎?”
程懷瑾擡手看了看時間,“十分鐘到了,回去睡覺吧。”
“你呢?”
“我也回去了。”
蘇芷眨了眨眼睛,似是在思索。
“你心情好些了嗎?”她還是問出了口。
程懷瑾站起身子,要她也一同往屋裏走:“好了。”
他聲音平緩而有力,一只手拉着玻璃門的把手靜靜地等着蘇芷先進去。
蘇芷小步朝他走去。
經過的一瞬間,她肩膀微微地從他的胸口擦過。
她心髒驟然收緊,後脊浸出一層冷汗。
然而,她腳步還未真的離開程懷瑾的身邊,就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從她的頭頂溫柔地落下:
“明天我送你去學校。”
蘇芷怔然回頭。
“七點出門,記得不要遲到。”程懷瑾說完,就将後院的玻璃門阖上了。
筆直的樓梯朝上,他再也沒有回過頭。
從家裏到四中并非完全地和程懷瑾上班的路線重合,蘇芷後來自己查過,他每次應該都要從旁邊的一條主路折回去,再繞一點。
但她什麽都沒有說。
就像是個兩人心知肚明的秘密一般。
只要沒有人說出口,那條路就永遠“順路。”
國慶之後,程懷瑾送了蘇芷很長一段時間。晚上的時候還是司機來接,因為他們的回家時間實在是差的太遠。
蘇芷放假歸來就愈加勤奮地讀書,半個月之後的小測,她數學罕見地比平時進步了十個名次。
午休時間,言希在她旁邊将她的卷子翻來覆去地觀摩,毫不吝啬地驚訝道:“你也太厲害了,最後一道大題做出來了兩問诶!”
蘇芷雙眼彎起,也去看自己的分數:“還好有成果,不然我真的要傷心了。”
“你再沖沖考北川大學都有可能啊!”言希說道。
蘇芷沒忍住笑出了聲:“你太誇張了,我怎麽都不可能考上北川大學的。”
“這有什麽不可能啊,還有小一年的時間,以你現在的進步速度完全有可能。”
蘇芷笑了笑,認真說道:“我想考京市的北嶺大學。”
“你要出省?”
“對,”蘇芷點點頭,“省內學校競争太激烈,同樣的成績在外省可以上到更好的學校和專業。”
言希皺眉思索了一會,“好像有道理诶。不過我不想出省,我只想留在這裏陪着阿正。”
“沒問題,我會常常回來看你的。”蘇芷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
還有約莫十分鐘就要開始下午的第一節 課,教室裏大部分的人已經醒了在嘻嘻哈哈地左右聊天。
言希沒一會就又低下頭用手機和阿正偷偷聊天,蘇芷把錯題集寫好又抽出了一張新卷子來做。
教室裏吵吵鬧鬧,像是沒有內容的白噪音。
午後的陽光從窗戶的一隅照射到蘇芷的桌面上,她嘴角微微挽起把自己的手掌放了過去。
一道七彩的霓虹安靜地流淌在她的指尖。
她正想叫言希來看。
忽然,一道粗粝的男聲從教室外的走廊響起:
——“着火啦!”
驚愕的一剎,教室裏瞬間陷入茫然的寂靜。
而後,聲音驟然發散。
“怎麽回事!”
“快出去看看,哪裏着火了啊!?”
有幾個男生直接沖了出去,也有人迅速擠到靠近走廊的窗邊朝外慌張地張望。
蘇芷趕緊拍了拍言希的手臂,讓她留心外面的動靜。
“大家往樓下去啊!隔壁化學實驗室着火啦!”
第一個沖出去的同學扒着窗戶朝班級裏大喊道。
頓時,桌椅聲雷動。
所有人都擁擠着沖向狹小的門口。
言希被橫亘推來自己面前的桌椅擋在後面,着急地大喊蘇芷的名字。
蘇芷用力地想把桌子拖出,然而蜂擁而出的人群根本沒有在意到她們的動靜。
停在中間的蘇芷不得不用手緊緊抓住桌子的一角,才不至于被後面的人群一起沖走。
她快速地左右張望了一下,騰出右手抓住了旁邊的牆角,将自己作為鏈接,左手用力地試圖把困住言希的桌子往外拉。
這時終于有幾個男生發現了蘇芷和言希,幾雙大手上來一齊推着那張桌子。
——一聲刺耳的桌腿劃過地面的聲響。
那張桌子被用力的推出。
蘇芷心口卻狠狠地一皺。
她察覺到一道潮熱的液體順着自己的手心滑了下來。
然而誰也沒有注意到,只大聲地催促着:“快點出去。”
擁擠的走廊與樓梯,老師們在轉角處緊急地維持着秩序。
蘇芷痛得身子發抖,卻只能暫時将被桌角劃破的手心緊緊按在灰色的裙子上。
人群摩肩接踵,相擠着終于來到了樓下。
她和言希早已被沖散,諾大的操場上,到處都是仰頭看着濃煙滾滾的學生。
蘇芷有幾分不知所措。
她低頭想看看自己的手掌,才發現那股熱血已經把她的傷口和棉質的裙子粘合在了一起。
手掌顫抖地試圖脫離裙子。
帶起的血絲被一條條撕扯,而後又重新湧出新的血流。
手掌完全的紅了。
黑紅、鮮紅,層層疊錯。
她只低低地放在身側看着,一句話也沒有說。
蘇芷忍着疼痛将左手微微地握住,而後聽到了學校在操場播放的廣播。
所有的學生今天都直接提前放學,不要再回到教室。學校馬上就會關閉,并且已經給家長都發去了通知。
她左右又看了看有沒有言希的身影,拿出手機才發現了言希剛剛發來的消息。
言希:謝謝寶貝今天救我!我先走啦,今天趁着早放學去找阿正了!
蘇芷抿了抿嘴唇将界面跳到了短信,準備給司機叔叔發消息。
片刻,卻又忽然停了下來。
她走到了路邊避開朝門口湧去的人群,手機搜索顯示最近的診所在學校附近一公裏。
蘇芷認真查看了一下路線發現并不難走。
操場上,大批的人群已經往校門口去了。她将手機握着也跟着人群一起朝外走。
不到十分鐘的步行距離,蘇芷就找到了那家診所。
幹淨整潔的一個門面,并不大,裏面有幾個人坐在椅子上像是在等待。
蘇芷右手推開玻璃門進去,旁邊的前臺有個穿着白大褂的小姑娘探頭來問:“來看什麽?”
蘇芷把左手艱難地張開一點,凝固的血液又開始互相粘連,她并不能完全地展開。
前臺皺眉“嘶”了一聲,伸手給她指了一邊的沙發:“去那邊坐下,你這個估計要縫針。”
蘇芷點了點頭,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
旁邊的玻璃隔斷裏,看得見有兩個醫生在坐診。
她低頭點開手機打算消磨點時間,誰知道屏幕點亮的一瞬間,一通電話打了進來。
蘇芷身子一緊,左右看了下。
前臺立馬意會:“小聲點就行。”
蘇芷低聲說了句謝謝,右手接通了電話。
“人在哪裏?”
電話裏,程懷瑾的聲音有些低沉。
蘇芷的心髒因為緊張而加速,旁面的一面鏡子裏,她看見自己面色慘白。
“怎麽了?”她竭力維持着聲音的平穩。
“學校着火提前放學,你為什麽到現在都沒有讓司機去接你?”
電話裏,隐約傳來鳴笛的聲音。
蘇芷不知為何,有種難以啓齒的預感。
“你現在人在學校嗎?”程懷瑾又一次問道。
蘇芷手指緊緊地握住電話,緩聲回道:“我手不小心劃了道小口子,在學校旁邊處理一下,馬上就回家。”
“地址發給我。”
“不嚴重,我一會自己給司機打電——”
“地址發給我。”
命令式的,不帶有任何的餘地。
應和着那道預感,此刻,在蘇芷的心口顫動。
她有一種強烈想哭的沖動,眼眶也無法控制地瞬間發紅。
即使在剛剛發現受傷的那一刻,她其實都沒有覺得有多大的觸動。
她覺得很疼,卻也僅此而已。
找一個診所,處理一下傷口。一切都不必大驚小怪。
也不應該大驚小怪。
是蘇昌年這麽多年灌輸給她的道理。
只要還能活下去,關于蘇芷的一些都不應該大驚小怪。
電話挂斷之後,蘇芷将地址發了過去。
前臺笑着問她:“男朋友吧,你看你眼圈一下就紅了。”
蘇芷連忙搖頭:“不是。”她聲音變得很小也變得很奇怪:“…我家長。”
前臺尴尬了一下,“不好意思啊,搞錯了。”
診所裏又陸續來了兩個病人排隊坐在蘇芷的後面,她目光一直時不時地看向門外,很不安寧。
最後,蘇芷強迫自己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跟前。
然而,清脆的一聲汽車落鎖聲。蘇芷條件反射般的又一次轉身看向了門外。
透明的玻璃門外,她看見程懷瑾快步地朝她走來。
原本已經被壓制消散的情緒在一瞬間被重新勾起,他沉凝的面色和匆匆的步伐。
蘇芷眼眶忍不住的發脹。
太糟糕了,她覺得自己太糟糕了。
程懷瑾徑直推開了診所的大門,他左右環視了一圈走到了蘇芷的面前。
“手給我看看。”程懷瑾伸出手,要她把那只傷手放在上面。
蘇芷擡頭看着他,竭力克制着繼續發紅的眼眶。
“馬上輪到我了。”她聲音沙啞得厲害。
“出來,我們不在這裏看。”程懷瑾見她不肯把手伸出來,直接往後退了兩步示意她出來。“我帶你去醫院。”
蘇芷争辯了幾句,最後還是別無選擇只能跟着程懷瑾走出了診所。
程懷瑾繞到她那一側幫她開了門,他微微俯身從副駕駛的位置上提出了一個很小的行李包丢到了後座。
蘇芷這才意識到他像是從出差的路上折返回來的樣子。
“你要出門?”她駐足在副駕門口不肯上車。
“上車。”程懷瑾冷聲說道。
“我自己在診所處理傷口可以的,你快點忙你的吧。”蘇芷有些着急地又往後退了幾步。
她看見程懷瑾眸色微微變暗,連語氣也變得不容置喙:“現在上車,我帶你去醫院。”
不知為何的一股執拗,蘇芷語氣也變得同樣固執:“你幹嘛為了我這點小事就回來啊,你有事就先走,真的不用管我。”
“我現在只想帶你去醫院。”程懷瑾低頭看着她,聲線裏已有幾分難以忽視的生氣:“你的手有多嚴重自己不知道嗎?”他目光下移到蘇芷已經黑紅的左手,旁邊的灰色裙棉,同樣粘滿了黑紅的印記。
蘇芷手腕微微顫抖着想要藏到身後。
巨大的恐懼遮天蔽日地朝她的心口湧去。
她變得害怕,也變得惶然。
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此刻的程懷瑾,他把自己的事情抛下,只為了帶她去醫院。
蘇芷的呼吸變得急促,她覺得她好像沒辦法再阻擋那種感覺了。
最後,只最後一次的執拗。
“你的事情比我重要。”
她聲線細得像一條甚至無法看清的線,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肯定都足以叫她撕扯、斷裂。
難熬的一刻沉默。
她看見程懷瑾幾欲發火的神色。
他徑直将蘇芷藏在身後的左手拉出。
那樣生氣的時刻了,他還是小心地避開了她的傷口,只松松地握着她的手腕。
語氣冰冷地不像話,卻仍然讓她的心口一片片塌陷了:
——“但我現在只問你疼不疼?”
蘇芷記得,蘇昌銘從前最愛和她說:“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要來煩我。”
最開始,是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血流不止,蘇昌銘罵她走路不長眼睛耽誤他出門吃飯。
後來,是她誤吃了過期的食物腹痛嘔吐,他不得已開車送她去醫院一路上罵罵咧咧。
再後來,她不再與人說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也同樣惶恐那些突如其來的關心。
可現在程懷瑾站在她的面前。
丢下他自己的事情,握住她的手腕。
問她:到底疼不疼。
蘇芷頭腦轟然。
明明,是她親自确認過的十死無生的深淵了。
一遍遍告誡自己,再往前走就是死路一條。
可現在,她又重新站在了這條冷寂的死路上。不遠處跳動着的青色鬼火,也像是他此時此刻伸出的那只手。
恍惚的一瞬,蘇芷忽然共情那些至死也要窺探秘境的勇者。
十死無生的深淵了。
誰又真的不明了。
無聲的一滴眼淚。
重重地砸在了程懷瑾的手腕上。
冥冥中,她看見自己義無反顧跳下深淵的背影。
劈頭蓋臉的疾風,那聲音破碎也堅毅。
更像是她此刻的投名狀:
“程懷瑾,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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