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反刺
二十五/反刺
或許,程懷瑾從沒真的覺得她可以站起來。
即使他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朝她伸出過援手。
他話說完的當下,蘇芷不得不強迫自己去接受這個事實。
其實,他根本就沒相信過自己。
在他的眼裏,她就是那個願意厮混酒吧、與人早戀、尖銳堕落的蘇芷。
即使她以為,她做出的行為已經改變了他的想法。
蘇芷渾身冰涼地坐在位置上。
按在行李箱上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逐漸失去了血色。
一陣徹骨的寒涼從她的頭頂向下傾倒,每一塊骨節都在憤怒地、瑟瑟地發抖與尖叫。
“你覺得我就是這樣的人,對嗎?”一字一句,她艱難卻清晰地吐出。
“我覺得你是什麽樣的人重要嗎?”他聲音低冷,話語中的疏離感也愈加強烈。
細小的碎裂聲,從她的耳邊響起。蘇芷眼眶發脹忍不住冷笑。
随後聲線寒涼地說道:“不重要,你認為我是什麽人一點都不重要。”
她話一說完就轉臉看向了窗外,睜開的雙眼,眼淚幹脆地落下。
窗外的一切她都看得清楚,程懷瑾的每一句話她也聽到了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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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在乎她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因為這對他來說不重要。
蘇芷這一次聽得好清楚。
一路再無言。
司機将車停至車庫後,蘇芷就和程懷瑾一同下了車。
李阿姨前來開門,欣喜的面容也在看見二人同樣冰冷的面色之後消逝于無形。只噤聲接過了程懷瑾的箱子,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了。
一桌子豐盛的飯菜,最後還有一小碟精致的草莓蛋糕。
鮮豔的紅色點綴,也像是一塊正在淙淙流血的傷疤。
他們再無交流。
仿佛是在空氣稀薄的高原,僅僅喘息就已耗盡了生存的所有力量。
蘇芷無聲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飯菜。
她脊背挺得很直,眼淚也絕不會再掉。
這讓她回憶起那個高燒剛退的午後,那時程懷瑾對她說:“你應該照顧好你自己。”
蘇芷想起自己的敏/感與尖銳,也想起自己脆弱瘋狂的自我貶低。
只是因為他那樣模棱兩可的、像是要劃清界限的話語。
她覺得自己懦弱,也發誓再也不會那樣做。
從未覺得一頓飯會有這樣的漫長,每一次咀嚼都像是緩慢的淩遲。
飯菜失去了味道,變成了機械吞咽的重複。
最後一塊小蛋糕,她也面無表情地吃下。
然後,無聲地離開了餐廳。
很輕的一聲,推拉門被她阖上。
餐廳裏,就連最細微的聲響也徹底失去。
一切像是被冰封。
漫長的一段沉默,程懷瑾将筷子放到了一邊。
他目光平靜地看着蘇芷離開的方向,透明的推拉門,她穿着那條黑色的裙子蹲在他的行李箱旁。
片刻,她站起身子将什麽東西丢進了客廳的垃圾桶。
而後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那客廳又空了。
程懷瑾仍是未動。
冷氣充足的餐廳裏,他無由地覺得煩躁與不得安寧。
明明已經沒有任何人來打擾,明明她表現得那樣的“得體。”
沒有和他吵鬧,也沒有和他争執。
她表現得那麽平靜。
他到底在煩躁什麽。
程懷瑾嘴唇抿起,聽到了手機的消息聲。
低頭看去,是司機發來的:
“程先生,剛剛機場高速上還是不小心超速了,這是罰單,您看下。”
程懷瑾回複“知道了”,而後熄滅了屏幕。
短暫的沉默。
他站起了身子,不經意的一瞥。
看見蘇芷最後吃下的那塊草莓蛋糕,一顆鮮紅的草莓像被肢解一般碎成了爛泥。
程懷瑾寂了兩秒,轉身走了出去。
安靜的客廳裏,她已經不在了。
昏暗的路燈從諾大的落地窗投進,他像是站在一團迷霧的邊緣,遠遠地看向那只箱子。
那只黑色的箱子仍是他的黑色的箱子。
卻也不再是他那只黑色的箱子了。
程懷瑾無聲地收回目光,擡腳朝樓上去了。
一場足夠聲勢浩大的風雨,終究在閃電之後,沒有了終章。
連綿、低沉的雷聲,把這場夏夜推到最後的末日。
沉悶,潮濕。
一切被粗暴地丢進水裏,再濕淋淋地拽出來。
蘇芷手臂冰涼,拜這永遠不會斷開的空調所賜。
她猛地站起身子,朝卧室的陽臺走去。
擡臂推開窗戶。
那沉悶的濕氣也滾滾而來。
濃重的烏雲被層層壓下,再多一點,是不是連這地面也要一同吞噬。
晚飯過後,她一直坐在那張桌子前。
翻開的數學習題冊,她像瘋了一樣把還沒摘錄的錯題一道道抄了下來。
然而她只能謄抄題目。
她連思考都沒辦法思考了。
大敞着的玻璃窗戶,此時傳來了疾風呼嘯的聲響。
已經這樣醞釀了兩個多小時了。
蘇芷看着天色,想知道現在已是幾點。
她緩步走回到自己的書桌邊,忽然停了下來。
一整晚,像是被暴風卷席過境。
蘇芷現在才發現離開酒吧時,因為太過的混亂與無措,她沒有把自己的手機帶出來。
她的手機丢在酒吧了。
蘇芷神緒漂移地看着窗外,其實她并沒有什麽急事。
其實,她并沒有一定要現在拿回手機。
她只是站在這裏,出神地看着陰翳的窗外。
忽然,一聲炸裂的驚雷。
天色如同白晝的一閃。那股濃重的潮濕像是蓬發的蒸汽一般從窗戶湧入。
頃刻,窗外瓢潑大雨。
醞釀了足夠久的宣洩,雨滴如同利劍穿刺大地。
蘇芷忽然朝書桌的抽屜走去,幾張備用現金抽出拿在手裏。房門推開,她穿上自己的鞋子撐起雨傘就走出了家門。
“砰”一聲關門聲,與天上落下的一道驚雷重合。
傘身被驟雨打砸,無數的水滴随後也撲向了蘇芷的小腿。頭發被吹起,蘇芷嘴唇抿起一個人朝小區門外走去。
天色已經完全的黑了。
路邊的燈光被這高密度的雨勢所模糊,一切像是要傾倒在這世界末日。
蘇芷用力撐住這把傘,徑直往前走。
從未覺得這小區竟有這麽的大,尤其在無法看清前路甚至舉步維艱的此刻。
小腿以下又或者說半腰以下幾乎完全地濕了,頭發也蒙上了一層飛起的水霧。出門時随便穿上的皮鞋已經進水,每一步都變得愈發沉重。
但一切都無法回頭了。
蘇芷不會在此刻回頭,她現在就要去酒吧,她要拿回她的手機。
一團漆黑的迷霧,她只管奮力往前走。
忽的,一道刺眼的燈光從她的身後傳來。蘇芷眯起雙眼朝後掃了掃,随後很快讓到了路的一邊。
誰知道那車并沒有超過她開走,而是緩慢地跟在了她的身後。
蘇芷駐足。
黑亮的車身,雨刮器以最大的頻率左右擺動,車前照出的兩道光柱被這密集的雨滴所填注。
靠近她這側的車窗降了。
“上車。”
蘇芷撐傘站在車旁,靜靜地看着車裏的程懷瑾。
濃密的雨簾後,男人的眉眼也仿佛變得潮濕、氤氲。
沉默地注視着她,也同她此刻一樣。
“我身上濕了,不方便。”蘇芷冷靜地開口,只在陳述事實,“你關窗吧,別把你的車打濕了。”
“上車。”他重複道。
“不用麻煩你,程懷瑾。”蘇芷兩只手用力握住幾欲飛走的傘柄,“我沒有在和你置氣,你回去吧。”
她語氣冷靜到不像話。
蘇芷說完就轉身又朝前走了。
那車沒有跟上來,她每走一步都不知道到底踏向了哪裏。
而後,一聲“砰”響。
她聽見了程懷瑾大步走來的聲音。
“上車。”
雨幕下,他連傘都沒有打。
只伸手扶住蘇芷的肩頭,半擁着要她往車上去。
蘇芷不說話,執拗地站在原地。
程懷瑾的手指握住她的肩頭,也一刻都沒有放下。
他的襯衫濕了。
不過幾秒的時間。
雨水也順着他手臂,從蘇芷的肩頭流下。
幾乎是無奈的語氣了。
程懷瑾說道:
“先上車。”
……
蘇芷沒再和他犟了。
車窗完全地阖上了,程懷瑾把暖氣打開。
車子就停在小區的路邊,他把雨刮器關停,車窗徹底變成模糊的流水。
他們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只有他們知曉的角落。
窗外暴雨傾盆,把他們隔絕在這方只有彼此的天地裏。
透濕的裙子此時冰涼地貼在蘇芷的大腿上,還有少許的雨水從她的手指流下。
程懷瑾拿了一盒新拆的紙巾放在她面前。他衣袖也已濕透,緊緊地貼在他的手臂上。
蘇芷接過紙巾,看見他目光轉回了前方。
她把自己的臉上和手臂上的雨水稍微擦了一下,聽見他重新打開了雨刮器。
“一定要在下這麽大雨的時候出門嗎?”
程懷瑾偏頭看着她。
蘇芷握住手裏的紙巾回看着程懷瑾,他發梢因為沾水微微貼在額間,溫熱的車廂裏也褪去了他目光裏幾分清冷的寒氣。
“程懷瑾,我應該從一開始就聽你的話的。”
沒頭沒尾的,蘇芷忽然說道。
她如此冷靜的表情,難以琢磨的話語。
程懷瑾眉頭不易察覺地擰起,他覺得早些時候的那種煩躁與心神不寧又重新回來了。
因為她過分的冷靜,其實也像是慢慢的疏遠。
“哪句話?”程懷瑾沉聲問道。
“你說,我住在這裏只是你父親給蘇昌銘的一份回報。所以你不需要我的謝謝。”
她如今開始重提他們最最開始的那段關系。
什麽樣的關系。
程懷瑾對她毫不在乎的關系。
他将這把愚鈍的小刀磨利,到頭來,也由她慢慢刺回自己的心裏。
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指慢慢收緊,程懷瑾緩聲說道:“很多事情已經變了。”
蘇芷伸手在出風口輕輕撥弄,好像已經不在乎他說的話了。
“是嗎?”
她轉頭看着窗外的雨勢,慢慢地,已經小了很多。
蘇芷深深吸了一口氣,将雨傘拿起。
“雨小了,你回吧。”
她說着就要去開她那側的車門。
然而,利落的落鎖聲,也将她的出路徹底封死。
蘇芷轉頭去看程懷瑾。
昏暗的車廂裏,他目光也變得晦澀與無法解讀。
這也是她的第一次。
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程懷瑾。
即使是與程淮嶺或是江妍月不歡而散,他其實都沒有過任何的妥協與挽留。
然而此刻,程懷瑾側身從車後座拿過了一件他的外套,伸手披在了蘇芷的身上。
他聲音混雜着細密的小雨。不容抗拒地,滲進了她的心裏。
“衣服披好。”
“想去哪裏我都送你。”
随後,他啓動車子徑直朝雨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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