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喂牌

三十二/喂牌

程遠東的這座四合院面積着實不小,蘇芷和程懷瑾都住在專門接待客人用的西邊,那裏有獨立的餐廳、客廳等所有功能間。如若不想見到程遠東,那便也可以完全不見。

那天晚上蘇芷還以為是和程遠東以及程淮嶺夫婦一起用餐,後來才發現根本就只有她和程懷瑾,在西邊的餐廳裏吃了晚飯。

年前一連幾天都是這樣,程懷瑾有時候無事會帶她出門轉一圈。但是更多的時候,蘇芷就一個人留在房裏寫寒假作業。她還有小半年就要高考,不敢随意松懈。

農歷二十九那天,江哲也從他常駐的公寓回了江家老宅。離程遠東的四合院不遠,中午的時候,三人一起在程懷瑾這用了午飯。

江哲讓蘇芷少吃點,下午帶她出去逛逛。

“這一片不靠市區,但是也有不少有意思的地方。”江哲放下筷子,招呼阿姨幫他撤了餐具。

“程懷瑾這幾天帶我轉過不少地方了,”蘇芷也吃完,将碗朝前推了推,“昨天我們剛去過後山那片茶園,一下午喝了好多種茶。”

江哲一臉受用不起的表情,“我聽到茶我就頭疼,我家老頭對那東西簡直着迷。我不帶你看這沒意思的。”

蘇芷一下興趣上來:“那你帶我看什麽?”

江哲正要答話,程懷瑾出聲:“不要帶她亂轉。”

他言語裏有淡淡的警告意味,江哲雙手舉起,笑道:“我哪敢呢?”

“我們偷偷去吧。”蘇芷湊到江哲身旁。

江哲偏頭低語:“沒問題。”

程懷瑾瞥了他們倆這明目張膽的小動作,不揭穿。只站起身子垂手拿了自己的手機。

“我下午出趟門,晚上不回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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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陳家嗎?”江哲擡頭去問。

程懷瑾嗯了一聲,随後并沒有多說就轉身離開餐廳了。

蘇芷有些暈,問道:“哪個陳家?你怎麽知道他要去那裏?”

江哲沒什麽情緒地笑了兩聲:“他外婆家,他外婆姓陳。”

蘇芷低低地應了一聲,也沒再多問。

江哲目光幾分有興趣地看過去:“二哥和你講過?”

“講過一點,”蘇芷說道:“他只說他八歲的時候搬到外婆家住了五年,其他的我也不清楚。”

“想不想知道一點程懷瑾的過去?”江哲站起了身子,一手拎起自己的外套,一手搭在了蘇芷的肩膀上,聲音清亮:“走吧,我帶你去看看我們以前讀書的地方。”

京市三環以內寸土寸金,毫厘必究的地方,也耐不住資本的奢侈。草皮鋪到一望無際,淺黃色的砂岩建築坐落其間。

江哲的車一路通暢無阻地駛入校園,最後停在了一座教學樓的後面。司機在車裏等着,江哲帶着蘇芷下了車。

“你和程懷瑾不太一樣。”蘇芷一下車就說道。

“哪裏不一樣。”

“他出門幾乎都是自己開車,很少用司機。”蘇芷一邊說着一邊朝前走。

江哲落後她半步,“他這人一直都是這樣,能自己開車絕不會用司機。”

“為什麽?”蘇芷回頭看着江哲。

江哲笑笑:“也許是謹慎吧。”他随後拍了拍她肩膀:“這邊走。”

兩人很快步行到了一家露天的咖啡館,江哲問她喝什麽。

“你有什麽推薦的嗎?”蘇芷沒看面前密密麻麻的菜單。

江哲笑了笑,轉頭向服務員說道:“兩杯flat white。”

兩人随後坐到了一處空位,江哲幾分舒适地眯起眼睛看着外面的景色:“好久沒來了。”

蘇芷也早已忍不住,直接問道:“你和程懷瑾當年一起在這裏讀的書嗎?”

江哲點點頭:“這裏小學初中是合并在一起的,不過他讀完小學就回北川了,因為他父親那時下鄉結束,也就把他接回去了。”

“他父親在鄉下呆了五年嗎?那麽久?”蘇芷之前聽到這裏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可是沒想到程遠東居然在鄉下呆了這麽久。

“也可以說是被下放。”江哲将送上來的咖啡遞了一杯到蘇芷的面前,“具體原因不重要,你只要知道程懷瑾就是因為這樣才被送到他外婆這裏的就好。”

“所以你們也是這麽認識的?”

“是。”江哲擡手喝了口咖啡,“我沒和你說,我家和他外婆家一條馬路之隔。第一次看見程懷瑾是我父親帶着我去陳家做客。我母親那時剛和我父親離婚,我叛逆得厲害,你猜我下了飯桌後跑到陳家哪去了?”

蘇芷聽得入神,眉頭都微微蹙起:“哪裏?”

江哲似是回想到了當時的場景,他目光看着遠處的風景笑了笑,回頭說道:“我不小心跑進了他們家的祠堂。”

蘇芷眉頭更深,她總覺得“祠堂”像是某種時代久遠的東西,竟不知程懷瑾外婆家還有那樣的東西。

“他外婆家家大業大,深信家族力量,有祠堂也不是什麽怪事。”江哲手指握在咖啡杯上,又說:“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程懷瑾。”

“他一個人跪在那間屋子裏,一回頭也看見了我。”

那個下午,江哲告訴了蘇芷他是如何和程懷瑾認識。空曠昏暗的祠堂裏,兩個小男孩長久地對視。江哲瞬間忘記了他是為何要跑出來,只鬼使神差地踏進了這間屋子,反手阖上了門。

江哲害怕程懷瑾把他闖入別人家祠堂的事情告訴他父親,程懷瑾也威脅他不準把這裏有只貓的事情說出去。

後來,江哲頻繁地出入陳家。

他們曾經在那間背負“罪罰”、“羞愧”和“悔過”的屋子裏,度過了很長一段時光。

那只黑色的小貓被他們共同撫養。

也終究消失在一個已無法憶清的傍晚。

蘇芷這才知道,他那天為何随口說道還不如養只貓。

他是真的曾經養過一只。

“那只貓後來去哪了?”離開時,蘇芷問道。

江哲開口讓司機往回開,他側臉看過來:“消失了。”

“怎麽消失的?”

江哲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車子一路平穩,江哲将自己那側的窗戶微微開啓。幹燥的北風順着縫隙擠進,蘇芷轉頭去看他。

“你知道二哥為什麽對你這麽好嗎?”忽的,江哲轉過頭來。

車子彙入了高架,敞開的窗口刮蹭出呼呼的風聲。

蘇芷嘴唇有些謹慎地抿起。

江哲背光看着她,昏暗的目光裏,有細碎的難以察覺的情緒湧動:

“因為他知道寄人籬下如何叫人心灰意冷、小心翼翼,所以他對你好,不想叫你再經歷一遍。”

那天晚上,江哲陪着她在外面吃了晚飯才回去,回家的路上特意帶她看了一眼陳家。

不過也只是一眼,陳家院牆高大,她其實什麽也看不見。

不過,她也不想看。

江哲其實并未如何描述程懷瑾是怎麽跪在那間昏暗的祠堂的,可是她腦海裏,無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天晚上,他深夜回來一個人坐在花園裏。

與那時跪在祠堂裏,是否是同樣的心境。

被困住,被壓制。

他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

所有的憤懑、痛苦、不解與無奈全都沉默地藏在自己的心裏。

蘇芷忍不住去想,會痛嗎?

會吧。

她甚至還可以通過發脾氣、大哭來釋放這些錐心的情緒,那麽程懷瑾呢?

蘇芷無法想象。

他好像什麽也不做。

就那樣安靜地、沉默地将那些利刺吞下。有時,也有來自她的。

安靜的卧室裏,她一動不動地縮在沙發上坐了很久。

後來,蘇芷将頭埋進了自己的膝間。

她也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

走廊裏傳來了并不清晰的腳步聲。

行經她卧室門口的時候,蘇芷一把打開了門。

燈光明朗,他腳步驟然停下。

偏投而來的目光,因為高挺的眉眼而看不清來源。黑色的大衣脫下拿在一只手裏,另一只手空落落,只套着那只銀白色的手表。

“吃過晚飯了?”程懷瑾看着門裏的人。

蘇芷點了點頭:“你呢?”

“我也吃過了。”程懷瑾聲音平淡。

他目光落在蘇芷的身上,家裏都開了暖氣,她穿的也不多。

一件簡單的白色短衫,下面是一條灰色的棉質短褲。

米黃色的長毛地毯上,她沒有穿拖鞋。

“程懷瑾,我其實現在又有些餓了。”蘇芷看着他開口道,“你帶我出去再吃點吧。”

她眼角微微地彎起,直面着程懷瑾幾分審視而來的目光。

“不過你如果現在有事的話就——。”

“我去換一件外套。”程懷瑾忽然開口說道。

“好。”蘇芷點了點頭。

她目光随着程懷瑾的背影拉遠,慢慢地,面色也變得沉冷。

和她方才第一眼看見的他一樣。

江哲說,程遠東當年是因為娶了程懷瑾的母親才步步高升的,如今他母親不在了。那個用來嫁接利益的橋梁也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程懷瑾。

陳家如何不知曉程懷瑾每年來拜訪的目的。就也不難理解從那裏回來,他怎麽會順心。

不過十分鐘的耽擱,蘇芷也換好了棉服同他一起上了車。

程懷瑾沒再去上次帶蘇芷去的那家餐廳,因為她說想吃牛肉面。

兩人在一家巷子口停了車,走進了店裏。

時間依舊不早了,店裏只有靠近門口的燈還亮着。

蘇芷把菜單遞了一份到程懷瑾面前:“也陪我吃一點吧,我一個人吃多不好意思。”

程懷瑾沒拒絕。

兩人最後都只點了小份的牛肉面。

蘇芷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程懷瑾講着她下午和江哲出門的事情,程懷瑾也認真地回應。

“你們學校真的好大。”

程懷瑾語氣很淡:“太久沒去過,記不太清了。”

“那下次我帶你去逛逛吧。”蘇芷笑着說道。

“學校沒什麽好逛的。”

“那有什麽是好逛的?”蘇芷忽然想起了什麽,直接說道:“晚上我們去看你上次說過的那個跨江大橋吧?”

程懷瑾也想起那次,他目光有些冷淡地掃過去:“不是說不想去嗎?”

“我哪有說,你都沒給我開口的機會。”

他垂眸看着她,頓了片刻,“那一會可以從那邊經過。”

蘇芷眼尾笑起,又問:“哦對了,明天除夕,晚上我們一起打牌守歲吧。我剛剛在門口看見一家小店,我一會去買副牌。”

“你會嗎?”程懷瑾一邊拆了筷子,一邊問她。

“我不會。”她擺爛得坦然,雙肘撐在桌面身子微微前傾。

程懷瑾不由地又想起那天晚上她同江哲在客廳裏持續不斷的笑聲。他嘴唇微微抿起,幾分沉冷地說道:“我不是江哲,我不會通過給你喂牌來哄你開心。”

他語氣甚至有些不悅,然而蘇芷的眼角卻愈發輕快地彎起。

她很是自然地伸手去接程懷瑾手裏的筷子,輕聲道:

“但是我會啊,程懷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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