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程懷瑾
三十一/程懷瑾
如果不是程懷瑾帶她來,蘇芷或許永遠也不知道這樣九曲十八彎的深巷裏,竟然能藏着這樣一家別致典雅的餐館。
鉛灰色的裸露磚砌四合院,門口沒有任何招牌。
只有兩盞橘紅的燈籠挂在庭院的飛檐,墜在幽深的小巷裏,像是深海航行裏看見的燈塔。
服務員點餐完畢後就退出了包廂,不大的中式古典裝修,卻有一種古樸的溫厚感。
蘇芷把外套脫下搭在一邊,雙肘支在桌面上去看程懷瑾:“程叔叔,不是說吃飽了就不吃了嗎?”
程懷瑾垂眸睨着她,雙手支在下颌,臉頰微微揚起。因為化了妝的緣故,她眉眼更顯生動鮮明。像是夏日裏一只迎風招展的小野花,色澤鮮豔而又蓬勃。
上挑的眼尾此時幾分“挑釁”與“看熱鬧”地揚起,卻并不叫人覺得尖銳。
更像是有恃無恐的“撒嬌”。
程懷瑾将擦過手的手巾放到一邊:“是,但是我現在餓了。”
“哇哦,”蘇芷有些誇張地假裝驚訝,嘴角忍不住笑地繼續調侃:“那你身體可太好了,這麽快就消化完了。”
“是嗎?”程懷瑾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跟你不能比。”
蘇芷眼睛眯起,察覺他下句話有危險氣息:“什麽意思?”
“晚上剛和江哲分完半個蛋糕,現在還能再點三個甜品。”
蘇芷:“……”
“我年輕我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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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懷瑾嘴唇抿起似是在笑,淡聲道:“可以,吃吧,我有錢。”
蘇芷:“……”
“你哄貓呢?”
“你不是嗎?”程懷瑾目光看過來。
蘇芷後頸一熱,身子都往後挪了幾分。她又想起剛剛在車上,她被程懷瑾那幾句不冷不熱的話氣暈了頭腦,直接雙手抓上了他的手臂。
本以為他還會再次冷言冷語地教訓自己,沒想到程懷瑾卻只是無聲地看着她。
她第一次這樣握住他的手臂。
這樣有力、堅硬的手臂,将她傾覆而來的重量紋絲不動地承起。
心跳後知後覺地瘋狂跳起,熱潮卻也在程懷瑾的注視下很快消退了。她心裏一陣怯寒正要收回手,卻聽到程懷瑾說:“把外套穿好,空調還沒熱。”
蘇芷挪開的目光倏地又對上,嘴角抿了抿試探道:“你不生氣了?”
“跟貓生氣她聽得懂嗎。”
蘇芷嘴角旋即笑開,兩手擡起又做貓爪狀“喵嗚”了一聲,這才坐回自己的位置去。
程懷瑾目光瞥了她一眼,将車開出了停車位。
兩人在包廂裏沒坐多久,服務員就送來了餐食。這家餐廳主打素食,所以并不油膩。甜品也是用豆制品和一些有顏色的蔬菜制作而成,很有一種別致的韻味。
“你是怎麽發現這家店的,江哲告訴你的嗎?”蘇芷一邊喝着溫熱的玉米汁一邊問道。
“不是。”
“那你怎麽找到這家藏的這麽深的店的,你又不是京市人。”
“我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
“京市嗎?”蘇芷有些意外,“我以為你一直待在北川的。”
“八歲的時候搬過來的,在這裏住過五年。”
“你們家那時候就搬來京市了啊?”
程懷瑾把筷子放下:“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蘇芷愣了一下,卻聽見他很是冷淡的聲音:“我父親那時工作調動去了北川鄉下,我應該和你說過,就是那段時間在你父親家曾經住過一陣。我大哥那時在其他城市上大學,我一個人沒有人照顧,就被送來了這邊的外婆家。”
他話語裏沒有什麽遮掩,也很是坦然。
蘇芷嘴唇翕動了片刻,卻也沒有問出話。
“我母親在我八歲那年去世了。”程懷瑾回答了那個她沒有問出口的問題。
蘇芷手指在杯壁上收緊,片刻又問道:“那你外婆對你好嗎?”
“什麽樣算是好,什麽樣算是不好?”程懷瑾反問。
蘇芷目光看着面前的程懷瑾,她無法想象,原來他也在那麽小的時候就離開了親人。
“住在別人家裏,怎麽都不是好的。”蘇芷聲音沉沉地說道,“但是我現在也覺得,并不是一定要和父母在一起才算是家,你看我,可憐巴巴地求着蘇昌銘不要丢下我,說實話我現在一點也不想回到他們身邊。”
“程懷瑾,我覺得和愛自己、自己也愛的人在一起就是家。”
蘇芷腰板挺直,兩眼迫切地看着程懷瑾。
誰知道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并未接着她的話說下去。
蘇芷有些不知所以,卻也察覺他也許并未像他看上去的這般毫不在意。
他只是擅長遞刀,擅長揭開幻想。
但不代表,他感覺不到痛。
兩人吃完之後已經淩晨一點半。
蘇芷回到江哲家草草洗漱就直接倒在了床上,程懷瑾站在卧室的陽臺裏,重新點開了手機。
并不驚訝,又有數十條未接來電跳了出來。
程懷瑾一一點了删除,随後打開了江妍月早些時候發來的消息。
江妍月:大哥也是為了程家的未來,現在這個節骨眼,你不能總是勸他收手。
江妍月:明明你幫一把就可以的事情,為什麽非得讓大哥錯失這個機會。
江妍月:二哥,你一直都知道我願意幫你的。
江妍月:二哥,你有空給我回條信息好嗎?
江妍月:程懷瑾,你就這麽鐵石心腸。
今晚沒有月亮,熒亮的屏幕光照射在昏暗的陽臺上,像是深海裏一只亮起的探路燈。
或許也并不是,而是一只恐怖陰冷的燈籠魚。
程懷瑾将消息一條條讀完,沒有回複。他點開朋友圈,下拉刷新了兩下。
幾個小時前,有一條蘇芷剛發的動态。
是他幫蘇芷和江哲還有那塊蛋糕拍的一張合照。背景略顯昏暗,但人像尤為突出。
她鼻尖上一點雪白的奶油,嘴唇是熟透的櫻桃紅。雙眼看着鏡頭,笑起。不再有最初見到時,那種時刻豎起的防備,她變得松弛也覺得安全。
同時,也釋放出一些她原本被隐藏的特質。她愈發舒展的神态和幾欲破鏡而出的笑顏。
安靜的陽臺裏,程懷瑾把那張照片點開,又退出。點開,又退出。
最後,手指頓了一下。
他直接關閉了手機,擡腳走回了卧室。
從江哲家回到北川之後,蘇芷就進入了一學期最忙碌的階段。
過年前的期末考是四市聯考,老嚴反複強調了這次考試的重要性,并直接指出這次考試的規格和考題都是對标高考,有很大的參考意義。
蘇芷如同利箭上弦,鉚足了一股勁要拼一把。
每個周末也都不浪費,而是去學校參加自習。有時候各科老師會來轉一轉,她也正好抓住機會查漏補缺。
周末不上晚自習,有時候是司機來接,有時候程懷瑾正好在外面,就是他來接。
兩人常常在周日晚上去那家程懷瑾常去的面館吃一碗牛肉面,然後才一起回家。吃飯的時候,蘇芷最喜歡喋喋不休地講她最近的學習進度,程懷瑾聽得認真,有時候也會給點意見。
一月末,期末考如期而至。
程懷瑾早上把她送到學校門口,叮囑她正常發揮即可。
蘇芷在車裏緊張得手發涼,程懷瑾看着她:“緊張對你的發揮沒有益處。”
“我知道!”她聲線也發顫,“你說點別的!”
程懷瑾靜了片刻:“考成什麽樣都沒有人會苛責你。”
“也不是這個!”
程懷瑾徹底沉默,片刻,他開口道:“你肯定能考好。”
“借你吉言!”蘇芷兩手握拳,喜笑顏開。
程懷瑾:“……”
“快點下車,我還要上班。”
“好,晚上記得來接我!”蘇芷立馬拉開了車門,一聲招呼,就小跑着往學校裏去了。
程懷瑾目光追過去,嘴角很淺地勾了一下。
随即将車駛離了四中門口。
因為是年末最後一場考試,所以成績出來的也十分迅速。
蘇芷這一次直接沖上了班級第十五名,聽到程懷瑾告訴她的時候,她正忙收拾回程懷瑾老家過年的行李。
程懷瑾敲門把這消息告訴她,蘇芷激動地原地彈跳,然後一聲尖叫跳上了床,又翻了四五圈。
頭暈的不得不停下來的時候,才看見程懷瑾全程面色毫無波瀾地站在門口。
羞澀與激動一同湧上心頭,她一聲輕叫把自己埋進了被子裏。
“快點收拾,一會下午出發了。”
蘇芷揭開一點點被子,才看見他還在門口站着。
似笑非笑的,就是故意看她笑話。
“我考的好嗎?”蘇芷隔着被子小聲問他。
她看見程懷瑾嘴角微微勾了一下。
片刻,聲音篤定:“很好。”
今年程懷瑾還是同往年一樣,過年這段時間會回京市住一段時間。程遠東早年鄉下工作結束之後很快也被調動去了京市。
再加上程懷瑾的外婆家也在京市,程遠東和程淮嶺後來就把生活和工作的中心全部遷到了京市。
從前如何靠着外婆家的庇佑,如今也是如此。
吃過午飯,阿姨就幫兩人先把行李放到車後。蘇芷趁着回卧室最後檢查有沒有漏帶東西的片刻,把那條項鏈從抽屜裏拿了出來戴上。程懷瑾最後叮囑了阿姨幾句,就和蘇芷上了車。雖然已經到冬日,但正午的陽光依舊功力不減。
蘇芷脫了大衣還覺得熱,她把窗戶微微開了一條縫,透進來些微涼的空氣。
程懷瑾伸手把溫度調低了些,随後把蘇芷那側的窗戶關上,将他正後方的那扇窗開了一條縫。
“不要着涼。”他說着就啓動了車子。
一路從北川到京市,除了中間停在服務區的時候,蘇芷下來舒展了一次筋骨。其餘的時間她都在車上睡得極為安穩。
溫熱的陽光,舒适的椅背,還有電臺裏音量低沉的音樂。
再次睜眼的時候,天色已經微暗。
她伏在車窗上往外看,才發現他們行駛在一條較為僻靜的路上。
“我們到哪了?”蘇芷轉過身子,她聲音還有些剛睡醒的沙啞。
“快到了,你旁邊有水。”
蘇芷低頭,身側果然有兩瓶礦泉水。
她伸手拿來喝,又問:“你家裏住得好像挺偏。”
“不在市區,我父親喜歡住得僻靜一點。”
“哦。”
蘇芷沒再問話,她安靜地看着窗外的天色慢慢變暗,很快他們駛入了一條修葺整齊的小路。
兩個拐彎過後,她才明白,或許他父親喜歡的并不是這裏的僻靜,而是這裏的寬闊。
一座極為氣派的四合院。四周是視野開闊的林地。
下車之後,有兩個阿姨過來幫忙接了行李。
三進門的院子,蘇芷跟在程懷瑾身後走了好一會才走到最裏面。她克制了自己東張西望像是沒見識的樣子,她不想給程懷瑾丢臉。
阿姨帶着她去了西邊的客房,程懷瑾叮囑她收拾一下,一會就出來吃晚飯。
蘇芷點了點頭,她在自己的客房裏把頭發重新梳了下又紮起,洗了手就出門了。
穿過漫長的走廊,蘇芷臨到主廳時才發現那裏忽然多了一群人在說話。
她看見程懷瑾坐在那群人的一側,還沒等她猶豫到底要不要現在過去,她就看見程懷瑾朝她走了過來。
客廳裏的人都靜了聲,看着程懷瑾把蘇芷帶進來。
其實,他也可以就朝她招招手,或者開口叫她過來。
但他沒有。
程懷瑾把蘇芷帶進客廳,給她在自己身邊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她這才敢草草看一眼客廳,循着程懷瑾的介紹:
坐在最前面主座的是他父親程遠東,他穿一件黑色長卦,面色幾分肅穆。
坐在蘇芷對面的一對夫妻便是程懷瑾的大哥程淮嶺一家。男人嘴唇緊抿,投過來的目光更像是打量與審視,倒是他身邊的那位夫人,眉眼溫和,還朝蘇芷笑着點了點頭。
短暫的一下打斷,蘇芷很快又變成了透明人。
他們并沒有避着蘇芷,也許是根本就混不在意。
沒有粉飾太平的阖家歡樂,剛坐下不到五分鐘,蘇芷已然覺得後脊發寒。
因她從前只覺得,程懷瑾被送到外婆家的那些年也許同她經歷過些許相似的經歷。
然而,從坐在客廳裏的這一刻起,她也覺得,他并不被這個家所接納。
原本是程淮嶺前段時間因為太過急功近利出了岔子被人盯上,程遠東不過寥寥數語叫他以後須得更加小心。而後卻責怪程懷瑾沒能給他大哥足夠的幫助。最後又質問程懷瑾為何這樣不重親情,一年才回來看外婆一次。
即使程懷瑾解釋是外婆本人的意願,不想被打擾。程遠東依舊言辭嚴重地苛責他,說他不懂感恩,應該時常去外婆家看看她老人家。
蘇芷身體緊繃一動不動,她皮膚一陣又一陣的發麻,伴随着程遠東一次又一次的苛責。
仿佛每一句罵在程懷瑾頭上的話語,也像是罵在她身上。
晚飯前的小半個鐘頭,最後終于在程遠東問到小惠最近身子的情況時才做了了結。大嫂有些愧疚,卻也只能說還沒動靜。
程遠東眼中有些不悅,也還是忍住只寬慰道:“下次再去醫院看看。”
随後,拂袖離開了主廳。
廚房來人通知,請二十分鐘後去吃晚飯。
大哥和大嫂也沒多留,一同離開了主廳。
方才熱鬧、嘈雜的主廳,不過一瞬的功夫,又變得冷冷清清。
蘇芷身子半晌都還未回過神來,只聽見很輕的一聲杯子落下的聲音。
她轉過頭去,看見程懷瑾起了身:“走吧。”
他低垂而來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靜。
在剛剛那樣的對話之後。
他一年不過回來一次的地方,沒有人問過一句他這段時間過得怎麽樣。
蘇芷心跳惶惶,有些失神地站起身子,跟着他往外走。
外面,天色已經完全地暗了。他們穿過寬闊的庭院,朝另一邊的餐廳走去。
風中有瑟瑟的樹木聲。
今晚還是沒有月亮。
她跟在程懷瑾的身後,有些心神不寧。
倏地,前面的男人停下了腳步。
蘇芷一個止步,擡頭望了過去。
程懷瑾目光垂下,聲音很淡:“知道我為什麽叫程懷瑾,而我大哥叫程淮嶺嗎?”
一種令人心痛的預感,他知道她想問什麽。
蘇芷看着他轉投而來的目光。
昏暗的、沉默的。
像極了他那張用作頭像的大海。
他聲音像是山間的一團霧,飄渺而又難以捕捉。
“淮嶺是山,懷瑾是玉,程家就是這座大山,所以程遠東不能倒,程淮嶺不能倒。”
“但是玉呢,有用的話就不必憐惜地去利用。但若是沒用——”
程懷瑾伸出一只手在蘇芷面前輕輕地握起、又松開。
“丢棄,也不會有人在意。”
他說完,輕輕推了一把蘇芷的後頸。
“走吧,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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