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粉身碎骨的盡頭
三十四/粉身碎骨的盡頭
不是不知道那是個十死無生的深淵。
只是沒想到,一路看jpmjdj盡風景。如今,也看到粉身碎骨的盡頭。
還能走多遠?她不知道。
一晚上徹夜難眠,早晨醒來的時候,枕邊也濕漉漉。
出去吃早飯,阿姨送來一個紅包。“程先生早上來過一趟,姑娘你還沒起他就讓我轉交了。”
蘇芷說了謝謝,接過紅包。
厚厚的一疊,紅包的外面用筆手寫着:“新年快樂,金榜題名”。
她鼻頭又是一酸,只能把有字的那一面朝下放在桌上,才不至于在餐廳裏就哭出來。
一整個白天,程懷瑾都忙得見不到人影。程家門庭若市,上門拜訪的客人也是絡繹不絕。她朝主廳那裏走過一次,剛剛路過庭院就看見院子裏都聚了不少人。
主廳那裏顯然是在招待客人,蘇芷沒再靠近,轉頭又走了。
直到等到午飯、晚飯,她都沒在西邊的餐廳等到程懷瑾。阿姨來收晚飯餐盤的時候,蘇芷随口問了一句東邊是不是還有客人。
阿姨說是,程家新年一直都是這樣忙碌。客人多,交往多,比往常都還要累。
蘇芷點了點頭,就回屋了。
招待客人的活動大多在院子的東邊進行,西邊反而就顯得有些冷清。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長款棉服,她在北川的時候和李阿姨一起去挑的。
她擔心白色不耐髒,猶猶豫豫。李阿姨卻讓她不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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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穿白色俏麗。”
于是她便買了這件棉服。
早上起床的時候穿了一天,眼下倒是連程懷瑾的面都沒有見到。
蘇芷在卧室裏坐了一會,實在無聊,把外套穿了拿上手機和耳機。客廳往西邊房間走有一條可以看得見院子的長廊,也是她昨天碰見程懷瑾的地方。
蘇芷換上了鞋子,便一個人走到了那條長廊上。
天色已經完全的黑了,院子裏沒有了白天時的熱鬧,冷冷清清沒什麽人願意待在外面。她把耳機插上後,然後還戴了一只粗線針織的帽子。
走廊兩側有灰色的岩石臺面,她随便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身子微微倚靠着石柱。
京市比北川還要更北一些,氣候也更加幹燥。冬日的夜晚,撲面而來的夜風像是一把把極鈍的小刀,劃在人的臉頰上卻又不見血刃。
耳機裏的音樂一直在随機播放。有時歡快有時低沉。蘇芷仰頭看着天上的月亮,今晚沒有星星,但是月亮格外的澄澈。
讓她不禁想起她和程懷瑾一同坐在北川家裏的院子時,也常是這樣寧靜的夜晚,他們并不會一直說話,更多的時候,只是這樣安靜地坐着。
蘇芷不想将目光落下來,她不想看見身邊空空如也。
剛剛還有些幹澀的眼眶,倏時潤起了薄薄的水光。她又想起昨天在客廳外聽到的那些對話,她不是故意去偷聽的,但也無法否認,在聽完第一句後她也變得寸步難行。
不是不知道,她和程懷瑾或許是真的毫無可能。
她做好了準備的,做好了摔得頭破血流粉身碎骨的準備的。她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害怕的。
只是,和他一路走過來的時候,一切都太美好了。
像是一顆細心呵護長大的花苗,如今她也看到它的死期。
瑩亮的一道水光從她的臉頰落下又消失,蘇芷眨了眨眼睛,伸手去擦。
忽然,她察覺到一只手輕輕地摘了她的耳機。
蘇芷倏地轉過身去,穿着淺灰色大衣的男人正無聲地站在她的身後。
他手已經收回去了。
昏暗的走廊裏,程懷瑾垂眸看着蘇芷。
一層淡黃色的月光披在她的臉頰上,微微發紅的眼眶,此刻正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
“怎麽不回房間?”程懷瑾繞過柱子,同她坐到了一邊,“不冷嗎?”
蘇芷不确定他是否看見自己掉眼淚了,只搖搖頭:“不冷。”
說完,就看着空蕩的院子。
清冷的空氣裏,能聞得到程懷瑾身上淡淡的煙酒氣味。
“一直吃到現在嗎?”她問道。
“幾個重要的客人,還留下來打了一圈牌。”
蘇芷轉過頭去看他:“你贏了嗎?”
程懷瑾看着她:“你說呢?”
“那有我喂牌喂的好嗎?”
“差不多。”
蘇芷嘴角笑了笑,她目光擡起又去看天上的月亮。
安靜的冬夜裏,程懷瑾并沒有問她剛剛到底怎麽了。只和從前在家裏一樣,坐在她的身邊。
她心髒開始不時的抽痛。
像是難以耐受這種似曾相識的寧靜,越到懸崖的邊緣,越是連話都講不出來。
“謝謝你的紅包。”
片刻,蘇芷低下頭說道,而後就站起了身子,“有點冷,我先回去了。”
程懷瑾看着她目光垂在地上,也沒有阻攔:“早點休息。”
“嗯。”蘇芷低低地應了一聲,就轉身朝房間去了。
腳步匆匆,一路無聲。
只有風幹的淚痕隐隐地刺痛她。
明明,是為了等他才坐在那裏的。
反手将卧室的門阖上,蘇芷擡眼看着漆黑的房間。
眼睛一直睜着,眼淚便也淙淙地流下。
這才知道,從前無畏,是因為無知。
不知道他那麽好,不知道她會陷那麽深。
現在一切要結束了,一切要結束了。
粉身碎骨也要墜落了。
她心如刀割,也終究自食其果。
蘇芷心痛得無法站立,扶着跌坐在了地上。
這是她過過的最好的一年了。
最好的和程懷瑾一起度過的一年了。
她滿足了,再也不會有了。
程懷瑾。
一連五天,蘇芷都沒再去找程懷瑾。并非是她刻意躲避,只是如果不是像上次那樣坐在長廊裏等着,她原本就是不會和他碰面的。
客人依舊是日日換新,程懷瑾時不時還要跟着出門。
蘇芷有時聽阿姨說一些,有時也不問。
只知道他很忙,有時一天下來忙到夜半,才來西邊廚房弄一點簡單的吃的。
蘇芷最開始還不理解,阿姨才說:“那種招待客人的飯局哪裏能安心吃到多少,煙煙酒酒,談天說地。不是正經吃飯的地方。”
她聽了只應了一聲,沒有再問。
年初七的時候,江哲來了電話。
電話裏問她程懷瑾最近怎麽樣。
“我好幾天沒看見他了,他一直在招待客人。”蘇芷停下手裏的筆,如實答道。
“他又把自己搞成這樣?”江哲語氣有些不好。
“什麽意思?”蘇芷問道。
江哲卻沒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今天他應該沒應酬了,晚上你要是見到他給我回個電話。”
“說什麽?”
“告訴我他狀态怎麽樣。”
電話裏,江哲的語氣并不像是在開玩笑。蘇芷抿了抿嘴唇:“如果我能看到他的話。”
半晌,她還是沒忍住,追問道:“我方便知道他出什麽事了嗎?”
江哲在那頭沉默了一會:“我以為你知道,今天是他母親的忌日。”
蘇芷心髒猛地一跳,她手指緊緊地握住水筆,嗓口幹澀:“我不知道。”
“原本也不是你的事,”江哲說道,“只是我這邊實在抽不開身,問他他肯定也說沒事,所以拜托你晚上要是看到他回來和我知會一聲。”
“好的,肯定的。”蘇芷聲量微微提高,像是要讓江哲放心。
她随後就挂了電話。
點開手機,已是下午三點。
她放下筆,趿上拖鞋。
阿姨果然在廚房裏準備晚飯,她站在門口問道:“阿姨,你知道程懷瑾今天什麽時候回來嗎?”
“今天嗎?”阿姨放下手裏的菜,擦了擦手回道:“程先生今天一早就去南邊了,不确定什麽時候回來。”
阿姨話裏的意思蘇芷聽懂,她沒明說是去墓地,只說是南邊。
“大哥也去了嗎?”
“是的,早上開了兩部車出去的。”
“好,如果晚些時候他回來我沒看見,阿姨方便去我房間告訴我嗎?”蘇芷又請求道。
“沒問題。”
“多謝。”
蘇芷随後就回了卧室裏。
在書桌前坐了一會,卻是一個字也沒再看進去。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像是冥冥中無聲的召喚一樣。她把棉服、鞋子、帽子全部穿戴整齊出了房間。一整個下午,不停地在庭院和大門之間來回,假裝是單純的散步。
冬天天色暗得極快。
五點剛過,太陽就已經擦過地平線。
蘇芷的臉頰已經凍得幾分麻木,可她仍然在門口左右晃悠着。
快到吃飯的點了,她剛剛問過東邊的做飯阿姨,他們接到電話說是程淮嶺馬上就回來。
她也不敢再回房間暖暖身子,生怕錯過程懷瑾回來。
門前一條寬闊空曠的主路,她來回踱步。
忽的一聲汽車鳴笛聲,蘇芷猛地回頭。看見路口拐進來一輛白色的轎車。
她連忙轉身走進了院子裏,快步朝那條通往西邊房間的長廊走去,然後坐在了那天晚上她坐過的地方。
若是程懷瑾回來,一定會經過這裏。
蘇芷目光緊緊地盯着庭院的入口,果不其然,程遠東最先走了進來,後面緊跟着的就是程淮嶺和他的夫人。
然而,這三人走進之後,身後的院門就被傭人關上了。
蘇芷眉頭皺起,看着三人朝東邊走去。
很快,庭院裏就又空了下來。她快步走到剛剛關門的叔叔身旁問道:“外面沒有人了嗎?”
那叔叔看了她一眼,認出是程懷瑾帶回來的小姑娘。
“沒了。”
“那程懷瑾怎麽沒和他們一起回來?”
那人又重新上下打量了蘇芷一圈,确定她是真的不清楚。
“程先生每年都不和他們一起回來的。”
“為什麽?”
那人往後退了兩步,不肯再說:“您到時候自己問問程先生吧,我們也不好多說。”他說完就轉身朝一旁去了。
蘇芷心跳不正常地加快,她也說不上為什麽。
即使是程懷瑾母親的忌日,按照他的個性也絕非是會出事的樣子。
但是江哲下午時的那個電話還是讓她慌得摸不着底。她右手伸在口袋裏握着手機,也沒辦法去個電話或是消息。
程懷瑾只會說沒事。
昏沉的庭院裏,很快就亮起了幾盞壁燈。今天沒有客人上門,這裏顯得更為冷清了。蘇芷心裏像是燒起了一把火,火舌肆虐,叫她連坐下都辦不到。
她在庭院裏來回地踱步,阿姨中途叫她先去吃晚飯她也只說再等等,等程懷瑾回來再一起吃。
天色一層層地暗了。
像是慢慢沉澱下來的墨汁,也将她完全地包裹。
雙腳已經有些凍得發麻,她把手機從口袋裏拿出。刺眼的屏幕亮起,已經晚上十點二十。
那扇大門再也沒有人進來過了。
她也不再來回的踱步,耳機摘下,只筆直地站在一盞壁燈的下面。
空曠的庭院裏,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都變成了沒有邊際的黑色。她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這裏,壓抑的長輩和冷漠的親情,就像這無聲的黑暗一樣,輕易将人的情緒吞噬。
蘇芷小幅度地動了動快要凍僵的腿,忽然聽見了輕輕的一聲推門聲。
她嗓口一滞,正要擡腳上前,卻認出進來的是早些時候關門的叔叔。
那叔叔顯然也是看見蘇芷了,愣了片刻朝她走來。
“還在等程先生?”
蘇芷點點頭。
“程先生在外面了。”他說。
“在外面?”蘇芷目光看過去,言語幾分急促:“他怎麽不進來?”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好像在外面停留了有一會了。小姑娘你要是有急事可以過去找程先生。”他說完就朝東邊去了。
心頭的一簇火,猛地跳起。
她身子卻沒有變得更溫暖,只覺得火舌的刺燙在心口反複地灼燒。
她腳步無法控制地加快朝門口走去,伸手按上冰冷的把手。
用力推開:
空寂昏暗的一條長街,那輛黑色的車子停在一盞路燈的下面。緩慢落下的光照将那一片空間安靜地包攏。
路邊的一條長凳上,他背對着主路坐下。
雙肘支在膝上,目光看着沒有光照的不遠處。
他一個人坐在那裏。
明明那樣寬闊的肩膀,隔着一條長街的距離,卻覺得異常的單薄。
看不見的冷風從他的身側穿過,也鼓動起他同樣單薄的襯衫。
他連外套都沒有穿。
只有一件什麽都抵禦不了的襯衫。
他在那裏坐多久了?
為什麽不回家?
心裏的那把火滅了。
滅得一幹二淨。
取而代之的,是一抔清寒的雪。
她緩慢地朝着程懷瑾的方向走去,安靜的街道上,她的腳步聲也被無限地放大。
程懷瑾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又沉默地轉了回去。
“吃晚飯了嗎?”蘇芷站在他的側身後問道。
“還沒。”他聲音很輕也很低,蘇芷心頭無由地震顫。
“怎麽這麽晚?”她又問道。
“什麽?”
蘇芷的嘴唇輕抿,又問:“你父親和大哥很早就回來了。”
“是麽。”他仍是保持了最開始的姿勢,并不看向蘇芷。
他分明是知道程遠東和程淮嶺先回來的,卻這樣幾分“譏诮”地反問她“是麽。”
蘇芷嗓口幹澀,終于明白江哲為何一定要她來看看程懷瑾的狀态。
他不是沒事。
寒意從她的背後隐隐擴散,蘇芷覺得他在把自己往外推。
眼眶又開始發脹,她等了他那麽久。
漫長的一段沉默,她又開口:“怎麽沒和他們一起早點回來,現在這麽晚是不是餓——”
“你想知道什麽?”程懷瑾忽然開口。
蘇芷怔住。
那話裏的“惡意”已然昭彰。
他聲音像是風雪拂面般的清冷,字字鋒利:“你想知道為什麽我沒和程淮嶺一起回來是嗎?”
死寂的街道裏,她甚至仿佛聽見了他的冷笑:
“因為程淮嶺恨我,如果不是我,我母親不會去世,他也可以爬得更高。”
“所以這麽多年,我都是一個人去看我母親。這樣說清楚嗎?”
蘇芷渾身僵硬:“我……”
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程懷瑾就冷聲打斷了她:
“我還沒淪落到需要你來同情我。”
驟起的一段北風,他聲音也變得破碎。
是不是這寒冷的冬夜裏太冷了,要不然,她怎麽會覺得連心都寒得發顫。
眼淚無聲地掉了一滴,她頓了片刻,擡手擦掉。
聲音哽咽卻也清晰:
“我沒有同情你,程懷瑾。”
昏黃的燈光下,他背影一動不動。
被風吹起的衣角将他的後背仔細勾勒。
第一次,她覺得她走進了那團曾經把她排斥在外的迷瘴。
第一次,她看見程懷瑾一個人待着的地方是什麽樣子。
他獨自坐在寒冷的冬夜裏,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襯衫。
沉默地拒絕着她的靠近。
可是,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無數次,無數次,他朝自己伸出手,把自己拉出來。
無數次,她朝他發洩自己的恨意、怒氣與無知。
他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也從來沒有松開過手。
這樣寒冷的夜晚裏,這樣寒冷的夜晚裏。
他耳廓已經被凍得通紅,卻還是不肯回去。
如果這是個下雪的冬夜,她的心早已碎成一片片冰棱。
她想,遲早是要粉身碎骨的。
遲早是要一刀兩斷的。
那不如就現在,不如就現在。
她已無法控制自己了。
昏黃的路燈下,蘇芷慢慢地走上前。
她看見自己伸出了雙手,輕輕地覆上了他的耳側。
那樣溫柔地,将他的寒冷收攏了。
就這樣吧。
她想。
就在這天晚上墜落吧。
她做好準備了。
蘇芷嘴角輕輕地咧開,她聲音近在咫尺。
無懼也無畏:“別着涼,程懷瑾。”
随後,她閉上了雙眼。
疾風劈頭蓋臉,她已做好粉身碎骨的準備。
蘇芷淚流滿面。
程懷瑾,我們就到這裏了。
就到這裏了。
身子劇烈地顫抖着,也像是将她赤/裸/裸的野心當街示衆。
片刻,他冰冷的手指緩慢地覆上。
難熬的一段沉默。
蘇芷的心髒也徹底停止跳動,坦然地等待着他的愕然與拒絕。
然而,難以置信的一瞬。
她惶然地睜開了雙眼——
那雙曾經把她從泥潭裏拉出來的大手。
這一刻,也輕輕地,
握緊了她。
細小的白絨從天而降。
下雪了。
模糊的視線裏,她看見程懷瑾緩緩地偏過了頭。
覆着她的左手,緊緊地蓋住了他的雙眼。
飄搖的雪花密密地落在她的眼睫上。
也融化成柔軟的淚水從她的臉頰流下。
她想,這段寒冷的冬夜,
很快,就要過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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